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一、

清明這天，藍雪站在父親墳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墓碑上那個已經(jīng)褪色的名字。十三年了，她就因為家里沒讓她上大學(xué)，她出嫁后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次公司裁員，她才想起自己名下的地，可與弟弟電話一溝通，竟然出現(xiàn)了讓她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所以她回來了，這也是她出嫁后第一次回來掃墓。細雨打濕了她的劉海，粘在額頭上像一道黑色的傷痕。

"爸，我來看你了。"她輕聲說，聲音很快被風(fēng)吹散。身后傳來腳步聲，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大弟藍勇。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煙草味，混合著雨水的潮濕氣息。

"姐，燒完紙就回去吧，馬上下雨了。"藍勇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不冷不熱。

"去年。"藍勇頓了頓，"用你那份地的錢買的。"

藍雪猛地轉(zhuǎn)身，雨滴從她臉頰滑落，像是眼淚。"我那份地？什么意思？"

藍勇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平靜。"哦，忘了告訴你，土地確權(quán)時我把你那三畝地并到我名下了。反正這地你也不種。"

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藍雪臉上，生疼。她想起去年年底，二妹在電話里欲言又止地提到"地的事"，當時她沒在意?，F(xiàn)在想來，全家人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那是爸留給我的地！"藍雪的聲音在雨中顫抖，"你怎么能不經(jīng)我同意就…"

"姐，"藍勇打斷她，眉頭皺成一個疙瘩，"你嫁出去這么多年，戶口都不在村里了，要地干什么？再說了，家里的事本來就該兒子做主。"

藍雪感到一陣眩暈。她想起小時候，藍勇被村里孩子欺負，是她拿著掃把沖出去把那些孩子趕跑；藍勇上學(xué)忘帶午飯，是她偷偷翻墻給他送飯，結(jié)果自己被老師罰站一下午。那個跟在她身后喊"姐姐等等我"的小男孩，如今站在雨里，冷漠地宣布她的土地歸他所有。

回老屋的路上，兩人一言不發(fā)。老屋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更破舊了。母親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看見藍雪進來，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

"雪啊，回來了。"母親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藍雪蹲下來握住母親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樹皮。聊了幾句后，她突然間問："媽，我的地..."

"吃飯了。"弟媳王芳從廚房出來，故意提高嗓門打斷她。藍雪注意到王芳手腕上戴著一個金鐲子，在昏暗的堂屋里閃著刺眼的光。

飯桌上擺著簡單的四菜一湯。藍雪沒什么胃口，機械地往嘴里送米飯。她能感覺到桌子對面藍勇和王芳交換的眼神。

"姐，"王芳突然開口，聲音甜得發(fā)膩，"聽說你在城里買了房子？真厲害啊。"

藍雪抬起眼睛，"貸款買的，還有二十年房貸。"

"那更用不著那點地了嘛。"王芳笑著說，"農(nóng)村的地值幾個錢？還不夠你一個月工資呢。"

筷子在藍雪手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不是錢的問題。"她慢慢地說，"那是爸留給我的。"

"你爸糊涂！"母親突然插嘴，聲音尖銳，"哪有給閨女留地的道理！"

藍雪震驚地看著母親。十三年前，父親去世前拉著她的手說"三畝地給你留著，想家了就回來看看"的情景還歷歷在目?，F(xiàn)在母親卻說父親糊涂？

"媽，爸當時..."

"你爸病糊涂了！"母親拍了下桌子，碗里的湯晃了出來，"地就該給兒子！你一個外嫁女，要地干什么？讓人笑話！"

藍雪感到一陣窒息。她放下筷子，轉(zhuǎn)向藍勇："我要看土地證。"

藍勇的臉色變了："你什么意思？不相信我？"

"我要看法律文件。"藍雪一字一句地說，"私自變更土地所有權(quán)是違法的。"

堂屋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音。王芳的筷子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違法？"藍勇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你去告我??！讓全村人看看藍家的好女兒是怎么告自己親弟弟的！"

母親開始哭起來，用袖子抹著眼淚："造孽啊...清明節(jié)的，你們這是要氣死我..."

藍雪站起身，雨水從她的褲腳滴到地上。"我去趟村委會。"

"你敢！"藍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今天你敢走出這個門，就別認我這個弟弟！"

藍雪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藍勇踉蹌了一下。她沖進雨里，聽見身后傳來母親的哭喊和王芳的咒罵。

村委會大門緊鎖。藍雪站在雨中，突然意識到今天是清明節(jié)，沒人上班。她掏出手機，撥通了二妹的電話。

"姐？"二妹的聲音小心翼翼，"你...知道了？"

"你們都知道？"藍雪的聲音嘶啞。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去年確權(quán)時，藍勇說已經(jīng)跟你商量好了...我們也沒多想..."

藍雪掛斷電話，雨水和淚水在臉上混成一片。她想起十三年前父親出殯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她跪在泥水里，看著棺材一點點被土掩埋，心想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為她撐腰了。

現(xiàn)在她明白了，從那時起，她在藍家就只剩下一個"外嫁女"的身份。那三畝地，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一點念想，如今也被剝奪了。

手機又響了，是城里的朋友林律師。"藍雪，你上次咨詢的那個土地糾紛的事..."

"小林，"藍雪打斷她，聲音出奇地平靜，"如果我想要回我的地，要走什么程序？"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首先要有證據(jù)證明那地原本是你的...然后要起訴...過程可能比較長..."

"我明白了。"藍雪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等我回城詳談。"

她掛斷電話，轉(zhuǎn)身看向村莊的方向。雨幕中，老屋的輪廓模糊不清。她知道，一旦走上法律途徑，就再也回不去了。但父親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三畝地給你留著，

藍雪擦掉臉上的雨水，向老屋走去。這一次，她不是為了和解，而是為了拿回屬于她的東西。

二、

回到城里后，藍雪請了年假，整日與林律師泡在檔案室。農(nóng)地確權(quán)檔案、父親當年的遺囑公證、村里分地的原始記錄...一頁頁發(fā)黃的紙張在桌上鋪開，像一塊塊拼圖，逐漸拼湊出真相的全貌。

"找到了。"林律師推了推眼鏡，手指點在一份文件上，"這是你父親去世前三個月做的公證，明確將三畝地的使用權(quán)留給你。"

藍雪接過文件，父親熟悉的簽名讓她鼻子一酸。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男人，用這種方式為她留下了一份保障。

"還有更勁爆的。"林律師滑動鼠標，調(diào)出一組照片，"你弟弟去年用那塊地申請了征地補償，總共二十八萬?？催@個——"

照片上是藍勇家的新房，鋁合金門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另一張照片里，王芳戴著金鐲子站在新房前，笑得燦爛。

"他們用我的錢蓋房子？"藍雪的聲音發(fā)抖。

"不止。"林律師又調(diào)出一張轉(zhuǎn)賬記錄，"還有五萬塊轉(zhuǎn)到了縣里一所私立學(xué)校的賬戶，應(yīng)該是你侄子的學(xué)費。"

藍雪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清明那天王芳手腕上晃眼的金鐲子，想起老屋里新添的液晶電視，想起母親身上那件嶄新的棉襖...

"夠立案了。"林律師合上電腦，"侵占他人財產(chǎn)，金額超過十萬，可以判三年以下。"

藍雪望向窗外，暮色中的城市燈火漸次亮起。三年...她真的要送自己的親弟弟進監(jiān)獄嗎？

周末，藍雪再次回到村里。這次她沒通知任何人，徑直去了村委會。

村支書老趙見到她，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了一團。"藍雪啊，這事鬧的...你弟確實做得不地道，但一家人何必..."

"趙叔，"藍雪打斷他，拿出公證文件復(fù)印件，"我只想問，沒有我本人簽字，土地是怎么過戶的？"

老趙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個...當時你弟拿了戶口本，說你們?nèi)疑塘亢昧?..你也知道，農(nóng)村都這樣..."

"都這樣？"藍雪冷笑，"都這樣違法？"

她從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這是公證文件，這是土地原始登記，這是補償款去向證明。趙叔，您說這些夠不夠追究村委會審核不嚴的責任？"

老趙的臉一下子白了。

離開村委會，藍雪走向老屋。遠遠地，她看見藍勇蹲在門口抽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竟有幾分像當年的父親。

"回來了？"藍勇頭也不回，仿佛早料到她會來。

藍雪把材料扔在他面前："解釋一下。"

藍勇瞥了一眼，繼續(xù)抽煙。"沒什么好解釋的，錢我用了。家里房子漏雨多少年了？小杰上學(xué)不要錢？"

"那是我的地！我的錢！"

"你的？"藍勇猛地站起來，煙頭摔在地上濺起火星，"你嫁出去十幾年，管過家里死活嗎？媽生病誰照顧？房子漏雨誰修？現(xiàn)在來要錢了？"

藍雪被他的理直氣壯震驚了。"我每個月給媽寄兩千塊錢！"

"兩千？"王芳從屋里沖出來，尖著嗓子，"夠干什么？現(xiàn)在護工一天就要兩百！"

爭吵聲引來了鄰居探頭張望。母親顫巍巍地走出來，突然一巴掌打在藍雪臉上。

"滾！"母親渾身發(fā)抖，"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藍雪捂著臉，不敢相信地看著母親。小時候她發(fā)燒到四十度，是母親背著她走了十里夜路去鎮(zhèn)上看??；她考上大學(xué)那年，母親賣掉陪嫁的銀鐲子給她湊學(xué)費...現(xiàn)在，母親為了兒子，當眾打她耳光。

"好，我走。"藍雪彎腰撿起散落的文件，"法院見。"

路上，藍雪想起父親在她出嫁前說的話：你從小就倔，像你爺爺。那年你說要上大學(xué)，爸不同意，覺得閨女讀那么多書沒用。后來看你拿到錄取通知書哭，爸心里跟刀絞似的。

以前村里按人口每人分了三畝地，你那份爸做主留給你。你弟有意見，但爸知道，你是最有出息的。地不多，是個念想……

藍雪正回憶著，手機突然響起，是二妹。"姐！媽暈倒了，送縣醫(yī)院了！醫(yī)生說可能是腦溢血！"藍雪聽后，馬上又坐車返回。

醫(yī)院走廊上，藍雪再一次見到了家人。藍勇蹲在墻角，抱著頭；王芳在護士站前焦急地詢問；幾個妹妹圍在一起低聲啜泣。

"醫(yī)生怎么說？"藍雪問。

藍勇抬頭，眼睛布滿血絲。"血壓太高...要手術(shù)..."

手術(shù)燈亮了六個小時。當醫(yī)生走出來說"暫時脫離危險"時，藍勇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對不起爸...對不起姐..."他抓著藍雪的手，"姐，地我又我那份還你...你別告我...我不能進去...媽需要人照顧..."

藍雪看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跟在她身后的小弟弟，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她想起父親信里的話，想起小時候藍勇把唯一的糖人讓給她，想起他十二歲就輟學(xué)幫家里干活...

"起來。"她拉起藍勇，"我們談?wù)劇?

三個月后，村頭那片爭議土地立起了一塊嶄新的牌子："藍家生態(tài)農(nóng)場"。

藍雪做好丈夫的工作，用積蓄在土地上建起了大棚，種植有機蔬菜；藍勇負責日常管理，他務(wù)農(nóng)的經(jīng)驗終于派上用場；王芳開了抖音賬號直播賣菜，意外走紅；就連康復(fù)后的母親也坐在輪椅上幫忙擇菜，說這比整天看電視強。

第一茬青菜上市那天，全家人在田邊擺了桌酒。藍勇給藍雪倒了杯酒："姐，敬你。"

藍雪接過，看向那片綠油油的菜地。三畝地還在那里，但已經(jīng)不再是爭奪的對象，而成了連接全家的紐帶。

"爸會高興的。"她輕聲說，將酒灑在土地上。

微風(fēng)吹過，菜苗輕輕搖曳，像是點頭回應(yīng)。藍雪仿佛看見父親站在地那頭，對她微笑。這一次，她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