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與黛玉從揚州回到賈府后,王熙鳳告訴了他一件事,即香菱做了呆霸王薛蟠之妾,因為薛姨媽喜歡香菱為人,所以是明公正道地擺了酒席將她迎進門的。
但緊接著鳳姐又提到一個細節(jié),說的是婚后薛蟠對香菱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過了沒半月,也看得馬棚風(fēng)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也就是說,香菱嫁給薛蟠沒多久,薛蟠過了熱乎勁,就把她丟在腦后了。因為薛蟠這個紈绔子弟喜新厭舊,一旦玩膩了,就都丟下不管了。
不只是香菱,他在學(xué)堂里結(jié)交的契弟也是如此,像金榮、香憐、玉愛,都曾跟薛蟠相好,但在他有了新的相好之后,又把他們都拋在腦后了。
這個細節(jié)其實還隱藏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在遇到夏金桂之前,薛蟠一直沒有娶妻,身邊只有香菱一個小妾,如果她把香菱都丟在腦后,其實客觀上對香菱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對別人來說,丈夫不再圍著自己轉(zhuǎn),整天在外花天酒地不是一件好事,但對香菱來說,卻難得的有了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
既然做了妾,香菱自然也算是半個主子了,所以她也有了自己的使喚丫鬟,且有了自己的屋子,薛姨媽、寶釵自然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隨意使喚她。

這樣一來,其實對香菱來說,反而是人生的一段難得的好時光,這么多空閑的時間,她該如何打發(fā)呢?有一件事在香菱心里壓了太久了,一直沒有機會去做,如今終于可以拿出來了。
這件事就是讀書。
香菱讀書的情節(jié),在原文中,要到近五十回才能展開,但我們知道,香菱讀書顯然不是從這里才開始的,而應(yīng)該是很早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不然我們無法解釋,香菱怎么一上來就能作詩?
她是什么時候開始認得字?又是什么時候開始讀的詩?曹公沒有說,但我們也不難推斷,在那些薛蟠不在家或不需要香菱服侍的日子里,這個善良的女孩都在干什么呢?她一定在讀書。
香菱為什么要讀書呢?是骨子里的血脈覺醒,是大觀園眾人詩酒年華的影響,還是在一地雞毛的晦暗生活中,她也渴望有更多的光照進來?所以,她在那些無人打擾的日子里,撿起了書本,讀起了詩書。
雖然是丫鬟,是小妾,但香菱明顯與其他人不同,她無意爭寵上位,單純善良的她,內(nèi)心一直有著最明媚而美好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進入大觀園,跟寶黛釵們一起讀書作詩。
但這個愿望并不容易實現(xiàn),甚至一度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她是結(jié)了婚的人,是小妾,而且是薛家的妾,而大觀園里住的都是姑娘小姐,李紈雖然是已婚,但她是賈府兒媳,也是看管女孩們的。

更重要的是,即便大觀園歡迎她,在那個時代,結(jié)了婚的人是要安分守節(jié)的,是要做好一個小妾的本分的,不能再像姑娘一樣到處嬉笑玩鬧,甚至拋頭露面,即便薛蟠不在家。
畢竟,薛姨媽是個嘴碎的人,又是香菱的婆婆,她的日常是要侍奉公婆,晨昏定省的,還要伺候和服侍丈夫,跑到大觀園里去讀書作詩,成什么體統(tǒng)?這不符合她的身份。
但寶釵向來有成人之美,總是竭盡全力幫助身邊的姊妹。她早已看出香菱的心思,所以在哥哥出門后,第一時間就把香菱帶進了園子。寶釵的善解人意,為香菱的新世界打開了第一扇大門。
對香菱來說,自從三四歲被拐,在拐子手里過了八九年暗無天日的非人生活,又在薛姨媽身邊做了一二年丫鬟,后又嫁給了有龍陽之好喜新厭舊的呆霸王薛蟠……
可以說,直到接觸詩書之前,香菱短暫的十余年人生,都是黯淡無光的,是處于暗夜之中的,而詩書的出現(xiàn),為她帶來了一束光,讓她晦暗的生活變得明亮,變得充滿期待。
詩書對苦難的香菱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劑良藥呢?將深陷苦海的她救贖上岸,為她點亮了余生的路,哪怕一路荊棘,哪怕遍體鱗傷,但有詩書的指引和陪伴,她心中總會燃起掐不滅的希望。
她求寶釵教他寫詩,寶釵不教,她又去求黛玉,黛玉當(dāng)然不忍心拒絕這么好學(xué)的人,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平時跟她走的很近的呆丫頭香菱呢?黛玉為香菱打開了新世界的第二扇大門。

有了師承,有了時間,香菱發(fā)瘋般地讀起詩書來,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幾乎瘋魔??伤自捯舱f,不瘋魔不成活,只有真正走進來,沉下去,才可能學(xué)有所成。
香菱最終也經(jīng)受住了三重考驗,一次寫詩不成從頭再來,兩次寫詩不行從頭再來,第三次終于被大家集體稱贊。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與香菱的天分和平時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香菱也因此被吸納為大觀園詩社的成員,雖然原文沒有提到正式邀請她加入詩社,但很顯然,香菱通過讀書寫詩,終于可以跟寶黛釵們坐在一起詩酒年華,在大觀園里揮灑著屬于她的壓抑已久的青春芳華。
那是香菱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而這時光不僅僅是曹公的悲憫之心賦予的,更是來自香菱自己的努力,她身處一地雞毛的晦暗生活中,但從未放棄對詩書的渴望,對詩意生活的向往。
她在寶玉生日時,還毛遂自薦,寫起了抓鬮要用的紙條:香菱近日學(xué)了詩,又天天學(xué)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坐,說:“我寫?!?/p>
甚至,她不僅能跟湘云夜談詩詞,還可以跟湘云PK一下詩詞儲備,可見她平日用功之深。畢竟,這可是跟才華過人的史湘云掰手腕呢。
湘云道:“‘寶玉’二字并無出處,不過是春聯(lián)上或有之,詩書紀(jì)載并無,算不得?!毕懔獾溃骸扒叭瘴易x岑嘉州五言律,現(xiàn)有一句,說‘此鄉(xiāng)多寶玉’,怎么你倒忘了?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道:“這可問住了??炝P一杯?!毕嬖茻o語,只得飲了。

面對大觀園里的公子小姐,香菱沒有通過賣慘博同情來換取與眾人同席而坐的機會,而是通過自己默默的努力,硬是在大觀園里擠出了一席之地,讓眾人對她刮目相看。
不僅如此,寶玉生日夜宴,香菱也被拉了去,還抽了花簽。蘆雪廣聯(lián)詩,香菱也沒有缺席,“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眱删渚统鲎运?。對于一個人來說,大概沒有什么比靠自己的努力換來的尊重更令人心悅誠服的了。
遺憾的是,香菱最終依然難以避免悲涼凄慘的結(jié)局,被呆霸王家暴,被夏金桂羞辱暗算,夏金桂的到來,再一次把香菱拖入了無底的深淵和黑暗之中。
但也正因此,在香菱又一次遭遇命運的毒手時,想起她曾經(jīng)對于詩書的渴望和努力,在大觀園里也曾留下自己的倩影和詩篇,我們就更是對她滿懷同情和憐憫。
同時,我們又對香菱這一生總算不是徹夜的黑暗,而因為接觸了詩書有了一段光亮的生活和閃閃發(fā)光的人生歷程倍感欣慰。在那些不如意的日子里,在那些不可控的人生中,她利用了難得的一段時光,讓自己變得閃閃發(fā)光,變得與眾不同。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在她的肉體急速下墜的時刻,她的靈魂早已飛升,飛往大觀園,飛往太虛幻境,飛往所有黎明。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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