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四月的風,吹過千葉縣的野地,也吹過印西市那座不起眼的小寺——松蟲寺。這座寺院的名字,在旅游指南上是尋不見的,正如許多古舊的事物,早已被時光的塵埃掩埋了大半。

我們自印旛日本醫(yī)大車站下車,叫了輛出租車。司機聽聞去處,眉毛微微一抬,大約想著這破落寺廟,竟也有人專程拜訪。車子駛過幾條街巷,便到了。寺前橫著一條窄路,柏油早已龜裂,縫隙里鉆出幾叢野草,在風中搖曳。那草色青中帶黃,顯出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卻偏又倔強地活著。寺門是木制的,油漆剝落處露出灰白的木紋,倒與“松蟲”二字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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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寺院,先見一株老銀杏,樹干粗壯,需三人合抱。枝丫橫斜,似要刺破青天。寺僧稱之為“杖銀”,說是當年松蟲姬拄杖來此,杖插土中,竟生根發(fā)芽,長成此樹。我們細看那樹干,果然有一處突起,頗似杖頭模樣。樹旁立著一塊木牌,上書“天然紀念物”五字,但字跡已經(jīng)模糊難辨了,如同許多古老的記憶,正在一點點消褪。

藥師堂在寺院另側(cè),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堂前香爐里插著幾炷殘香,青煙裊裊,散入空中,仿佛要把人的祈愿也一并帶去。堂內(nèi)光線昏暗,七尊佛像排列其中,這便是著名的“七佛藥師”了。佛像不大,卻極精致,衣紋流暢,面目慈祥。最令人驚奇的是歷經(jīng)千年,金漆竟然沒有完全剝落,在幽暗中微微閃光。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它們被指定為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財”。然而這稱號,對佛像而言,不過是多了一層塵埃罷了。

寺傳記載,松蟲姬是日本第45代天皇——圣武天皇的第三皇女,十四歲時身患重病,一群御醫(yī)束手無策。一天夜深時分,夢見一位白發(fā)老人,告曰:“下總國萩原村有藥師如來,可愈汝疾?!庇谑?,姬攜行基僧正等人,跋涉至此。途中雖屢屢遇到山賊、巨蟒,但最后都化險為夷;到印幡沼時又發(fā)現(xiàn)無舟可渡,行基祈請觀音,竟有土浮水面,遂得渡過——這塊“土浮”之地,現(xiàn)在千葉縣佐倉市境內(nèi),想必也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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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姬至萩原,在藥師堂前齋戒祈愿。行基刻七佛藥師像,乳母杉自教村民養(yǎng)蠶識字。二十一日后,姬病果然痊愈。返京前夕,所乘老牛不堪長途,投池自盡。這個“牛潛池”,據(jù)說還在印幡中學后面,不過已經(jīng)淤塞大半,成了個小水洼。這頭老牛為何自盡?是畏長途勞頓,還是不忍與主人分離?史書不載,寺傳也語焉不詳。千年前的真相,早已沉入印幡沼底,與那些浮土一同消盡了。

姬返京后不久去世,遺命分骨葬于此地。天平十五年(公元743年),朝廷敕建“松蟲寺”,以奉藥師并守姬墓。乳母杉自的墓則在寺北五百米處,鄉(xiāng)人呼為“姥?!?。如今,還有幾人記得這位教民養(yǎng)蠶識字的老人呢?

我們在寺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尋那松蟲姬之墓。墓在寺后小丘上,不過一方普通石碑,上刻“不破內(nèi)親王墓”五字。碑前供著鮮花,想是當?shù)厝怂I。站在墓前遠眺,可見印幡沼一角,水光瀲滟。千年前,松蟲姬想必也站在此處,望過同一片水面。那時的水,想必比如今清澈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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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寺院時,正值中午,陽光將“杖銀”的影子拉得老長。樹影斑駁,在地上繪出古怪的圖案。我想起那頭投池自盡的老牛,它的骨骸,是否也化作了沼底的泥土?歷史總是如此:帝王將相的豐功偉績刻在石碑上,而一個少女與一頭老牛的故事,卻只能依附在一座小寺的傳說里。然而石碑會風化,傳說反倒活得長久。

松蟲寺的鐘聲響起,驚飛了樹上的幾只麻雀。那鐘聲嘶啞,像是喉嚨里卡著什么東西。我們走出寺門,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杖銀”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我們揮手告別。(2025年4月21日寫于東京樂豐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