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遷與《史記》| 俞曉夫、曹剛、孫玉宏、周朝輝 繪
中國史學,如今已經亡了。
從1902年梁啟超提倡“新史學”開始,大家就不斷依附西方潮流,痛罵傳統(tǒng)史學:;甚至進而否定歷史,說歷史只是可以令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
所以在許多人心中,歷史不過就是講點故事,述奇揭秘,大家聽著一樂罷了。此外,則是宣傳工具。替某政權、某階級、某人、某種思想做宣傳,不斷化著各種妝。
例如 我看不上這樣的史學,頗以重建中國史學為己任。 ▌中國史學的四大特點 因為,無論近代賢達如何崇拜西方、詆毀中國史學。中國史學至少有幾個特點是西方所無或不容易趕得上的: 一是史職確立極早。說黃帝時就有史官倉頡造字,可能夸張了,但殷商已有龐大史官系統(tǒng)則是無疑的。 二是史權獨立也最早。史官根據(jù)史料、史法及自己的專業(yè)判斷,著作史書,為歷史負責,不受干預。其性質,只有現(xiàn)代美國獨立法官可相比擬。 三是歷史以天道為依歸,所謂“究天人之際”。記載的意義,在于觀察人實踐天道的過程。故史與星、歷、卜、祝都隸屬天官,學習事天之學。價值判斷均要以天道為依歸,不歸政權或什么利益團體;內容也不是什么雜七雜八的事都記(由于“道之大,原出于天”是以我稱此為史原論)。 四是人實踐天道的過程曲折多變,人觀察其變化,則要“通古今之變”找到歷史可以啟發(fā)人、警誡人之處。這是歷史對人的批判性意義,也可以稱為通變論。 我認同也傳承這樣的史學,并在現(xiàn)代思想史、觀念史、文化史、藝術史、文學史、精神史、階層史、風格史等框架中去批判地開發(fā)它,寫過一百多本書。 這一本,卻又有點不同。 ▌被遺忘的偉大史學傳統(tǒng) 因為我國史學本身也有“古今之變”,以上說的史職,史權都是跟商周時期王官制度結合著的,學由官守,世代相承,屬于官方的學問??鬃右院螅豕袤w制既隨著貴族凌夷而四散,民間亦自有發(fā)揚史體史法之士,故學在天下,以孔子為代表。 孔子的史學主要表現(xiàn)在《尚書》與《春秋》前者是整理文獻,呈現(xiàn)堯、舜、夏、商和周初的歷史;后者是描述孔子當時二百四十多年的各國狀況,材料雖包括了過去的官史,但整理冊削,均有制斷,自出心裁。故是民間私史之典范,事實上也是時代變亂后為國史精神續(xù)命之作。 秦崛起之后,民間社會消失,傳統(tǒng)史學進一步被摧殘?!皩W在王官”好像恢復了,實則是“以吏為師”,成為專制體制的工具。漢承秦制,情況并沒太大改善。直到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出來,才奮力捍衛(wèi)史職尊嚴。并學孔子“成一家之言”。史學公私兩大傳統(tǒng),于是乎合流。 后世,政府都必須有史館、史職、史官,維持史事的整理與記錄。乃至修史的責任。但私史的精神與傳統(tǒng),一直受到尊重和發(fā)揚,許多史書,如班固《漢書》、李延壽《南史》等更是私史而被官方列為正史的。 反之,凡是打壓或禁止私史的,都被視為暴政、奸邪。如《宋史·奸臣傳》記錄秦檜“乞禁野史,又命子熺以秘書少監(jiān)領國史”,就是。韓侂胄以商賈販史籍入金境為借口禁私史,也是。 這樣偉大的傳統(tǒng),如今被掩蓋了、曲解了,當然令人痛心,所以我不免也想效法孔子,述國史之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方法也仿孔子《尚書》。直接選錄歷史進程中最重要、最直接的記錄,和最能體現(xiàn)歷史變遷的文獻,讓歷史“自己呈現(xiàn)”出來。 ▌大文章與歷史大變局 例如前面講到的秦,其所以能統(tǒng)一天下,不是靠一般俗人所以為的酷刑、惡法、虎狼之師,而是能打破內聚壟斷、廣聚人才,李斯《諫逐客書》就是這封改變秦國命運的信。由此建立的秦,所創(chuàng)造的中國歷史大變動,則是廢封建、立郡縣、成為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帝國。李斯《議廢封建》、贏政《初并天下議帝號令》這兩篇就顯示了這個變局。 諸如此類,凡國史中有興革、有變動、盛衰足資取鑒,治亂可見天心之處,都有這類大文章為其證詞,或文章本身就是“當事人”。 例如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是玄奘取經的證詞,總說其事之歷史意義 ;《釋教在道教之上制》則是武則天想改朝換代,故提倡佛教以壓制唐朝崇奉道教的具體措施,屬于當事人。與韓愈提倡儒家、反對皇帝佞佛的《論迎佛骨表》,或武宗滅佛時頒布的《毀佛寺勒僧尼還俗制》性質相同。 把這些文章串起來,自然就可看到一部面貌清晰的中國通史。不必另行詮釋,不容亂涂胭脂,當然也就避免了誤解和蓄意的曲解。 同時。由于歷史經常被一篇文章旋乾轉坤,扭轉了它的進程,讓人對于曹丕說的“文章者,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印象深刻。是想,若無董仲舒的《賢良對策》,哪有后來的獨尊儒術?若無曾國藩的《討粵匪檄》,清朝哪還能延續(xù)?若無左宗棠的《統(tǒng)籌新疆全局疏》新疆哪還是中國領士? 天道,不是命運的定數(shù),而是天人相發(fā),一人一文,其力足以回天。 ▌史書的文學傳統(tǒng)也有待發(fā)揚 我1988 年在中國臺灣地區(qū)效法孔子編的這套書,起于堯舜,止于清末,起名曰《國史鏡原》,就是想通世變而見史原。當時并請了各大學杰出教授十四人協(xié)助我對每篇文章做了解題、翻譯、字詞解釋、背景說明、影響分析。以便于讀者。 如今舊版早已售罄,故重新修訂以應時需。在這篇再版序中,我想在史學之外,再補充說說此書的文學意義。 從前《文心雕龍》早已說過:一切文體都出于五經。如論、說、辭、序出于《易》;詔、策、章、奏出于《書》;賦、頌、歌、贊出于《詩》;銘、誄、箴、祝出于《禮》;記、傳、銘、檄出于《春秋》。 把文體如此機械地分附于五經,未必即是定論。但若說到文章淵源,則韻語多本于《詩》散體多本于《書》《詩》《書》就是我國文學之源。 可是近代文史又已割裂,不知中國文史不分家,而談文學又絕少由文章這方面來看《尚書》。自清初辨《古文尚書》之真?zhèn)我詠?,研究《尚書》的人總在材料上肆其考證。考的是材料,《書》的語言、文字、事義、傳抄、篇卷、次第等。考這些材料的方法,也仍是材料:紙上的和地底下的。此即王國維所說的“二重證據(jù)法”。講考證的朋友奉此語為無上秘要。 其實可笑,因為材料不是證據(jù)。且“周書論辭,貴乎體要”(《文心雕龍》序志》),此又豈考證所能為哉? 所以文學的《尚書》傳統(tǒng)也有待發(fā)揚。前面說了,我現(xiàn)在把《尚書》之后具有經國大業(yè)價值之不朽文章都選上了,除了可以通觀國史,事實上也是最好的文章學習模板。文章華國,希望能再造國族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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