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蘇州府有戶姓周的普通人家,家主周北山生了兩兒一女。女兒排行老二,夾在兩個兒子中間。長子和幼子年齡相差有八歲,各有各的造化。

周北山是個補(bǔ)鞋匠,長子周長明從社學(xué)出來后,跟著他學(xué)了半年手藝,然后自己出去擺攤。

周長明腦子比較靈活,他把攤位擺在香火旺盛的寺廟前。那里每天上香的人多,不少人在廟門前不好意思討價還價,即便把工錢開得跟老師傅一樣,也沒人會介意,甚至有人還會善心地多給點(diǎn)錢。

再加上周長明人長得清秀,嘴皮子又能講,所以別看是新手,每天賺到的錢可不會比做了幾十年補(bǔ)鞋匠的父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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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即便能多賺到點(diǎn)錢,這些收入依然相當(dāng)有限,而且這個行業(yè)聽起來也不太體面。是以,周長明總琢磨著換個別的什么行當(dāng)。

有天他在擺攤時,無意間聽上香的幾位婦人聊天,說衙門里正在招吏員,得有一手好字才行。

周長明心中一陣激動,在社學(xué)里,他讀書雖不算特別突出,但書法在同窗中卻還是不錯的。

周長明有個好友名叫潘躍,潘躍的父親是縣衙的主簿。周長明心想,若能請他推薦并美言幾句,想必進(jìn)衙門的勝算又會大一些。

這么想過后,下午便早早地收了攤。拿這日賺到的錢去買了些果子,然后就去找潘躍。

潘躍準(zhǔn)備考秀才,正在家溫書。見到他來很高興,熱情地留他吃晚飯。

周長明婉拒,道出自己想進(jìn)衙門做吏員的心思。潘躍是個仗義的人,二話沒說就領(lǐng)著他去見父親。

有了潘主簿從中牽線,周長明果然順利地進(jìn)了衙門,并且還被安排了個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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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北山很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周家從祖輩起就是農(nóng)民,到了他這一代,渴望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yùn)。于是下定決心把田租給別人耕種,自己則進(jìn)城做起了補(bǔ)鞋的營生。

雖說錢賺得不算多,但總比在鄉(xiāng)下種田要好得多。老家的人都羨慕他有一門好手藝,能在城里扎上根。沒想到,兒子比他還爭氣,這都進(jìn)衙門做事情了。

周北山一高興,難得大方了一回。去街上割了三斤肉,又去打了半斤酒回來交給妻子,讓她做頓豐盛的晚飯。

傍晚,一家人齊整地圍桌吃飯,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很開心。

周北山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周長明身上,指望他日后混好了,幫襯一把弟弟周天明。

這時的周天明還只是學(xué)堂里的一個小學(xué)生,此刻的他對將來會怎樣并不關(guān)心,眼睛只注意到了面前那盤香氣誘人的紅燒肉。這平常的日子弄得跟過年節(jié)似的,全家人就數(shù)他最高興。

許是家里的老幺,什么事情都有父母、兄姐在前擋著,周天明活得很天真,至少在十六歲之前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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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就在十六歲這年的初秋,有日學(xué)堂放學(xué)得晚了點(diǎn),周天明又是個喜好讀書的人,他留在學(xué)堂多看了會兒書,直到天色漸暗才想起回家。

那時路上行人稀少,半道上,他看到幾個人在圍毆一個穿灰色衣衫的人。那人無力反抗,渾身都是血,像塊破布般被人推來搡去。

周天明看不過眼,盡管心里很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大喊了一聲:“別打了,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

聽到他的聲音,打人的那幾個迅速逃散,而穿灰色衣衫的人則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周天明連忙跑過去扶起此人,問道:“你怎樣了?”

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且毫無防備。卻是沒有想到,竟惹來了一場天大的禍?zhǔn)隆?/p>

灰色衣衫的人抓住他的手,努力想告訴他什么??煽谥胁粩嘤砍鲺r血,即便周天明把耳朵貼近他,也聽不太清楚。

很快,灰色衣衫的人氣息微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了。

這會兒,恰巧有兩個漢子路過,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禁驚叫起來。認(rèn)為是周天明害死了人,不聽他解釋,直接將他扭送去了官府。

經(jīng)杵作和捕快勘驗,灰色衣衫的人是被活活打死的,現(xiàn)場腳印凌亂,打手很顯然不是一人。于是在大堂上,縣官讓周天明把同伙交代出來。

可周天明哪里說得出來?他努力解釋事情的經(jīng)過,欲證明自己的清白。可人們對他的誤解如同沉重的大山,無論如何都搬不開。

你說你沒打人,為何死者會揪著你的手不放?分明是他拖住了你,讓你沒來得及逃跑。

再加上周天明找不到任何人能為他作證,縣令就認(rèn)為他是在狡辯,對他數(shù)次用刑。

周天明即便昏死過去再醒來,仍是不肯承認(r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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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他不肯承認(rèn),就無法判刑的。

負(fù)責(zé)此案的捕快搜羅了一些看似不利于周天明的疑點(diǎn),強(qiáng)行將這些間接證據(jù)拼湊在一起。最終,縣令判定他是兇手,秋后問斬。

縣令姓古,他辦案稀里糊涂,可上級官員卻不昏庸。知府覺得此案判死刑太過于草率,沒肯簽字,發(fā)回重審。

灰色衣衫的人是從外地來的,將他的模樣畫出來,拿給本地人去看。大半個月過去,沒一個人說認(rèn)識他的。找不到線索,這案子還怎么查?

幸虧上面沒限定查案的期限,古縣令索性采取拖延手段,把周天明扔進(jìn)死囚牢,暫時就這么拖著。

這一拖就是四年,中間的變化還不少。三年前,古縣令因年紀(jì)大了,告老還鄉(xiāng),朝廷派了個姓宗的縣令過來接替他的位置。

宗縣令是個跑官要官的中年人,他希望任期內(nèi)一切太平,不要影響自己的升遷。

故,對于那些陳年積案的卷宗,他連看都不愿看一眼。明擺著得罪同僚的事情,他堅決不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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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里,可能有人會問,周天明的家人難道不知他是冤枉的嗎?不能替他告狀申冤嗎?

還有,周長明不是在衙門里做事嗎?他就不能想辦法幫助弟弟?

這事情說起來有點(diǎn)兒復(fù)雜,周北山作為父親,當(dāng)然知曉自己小兒子是怎樣的人,溫順聽話,平常連殺只雞都下不了手,怎么可能會去殺人呢?

起先,他是想去衙門替天明申冤的,但找大兒子商量時,被潑了一身的冷水。

周長明跟他分析,“不說咱們沒法證明天明無罪,單看咱家的家境,既沒錢也沒勢力,怎么打官司?即便傾盡所有,也不過是隔靴搔癢,起不到一丁點(diǎn)作用?!?/p>

周北山后悔不迭,既不甘心,也心疼小兒子。天明讀書很好,本指望他能考個秀才,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他繼續(xù)念書。實不如像大兒子那樣,早點(diǎn)出來做事,或許還能逃過這個劫數(shù)。

周長明還告訴他,自己曾試圖請人向古縣令求情,但得到的勸告是,作為官府的吏員,同時又是嫌犯的家屬,應(yīng)當(dāng)避嫌?,F(xiàn)在還想去求縣令寬恕,簡直是不知死活。若惹得縣令不悅,很有可能會丟差事。

周北山一聽,立即退縮了,收起了想打官司的念頭。不甘心歸不甘心,唉聲嘆氣了幾日,最終得面對現(xiàn)實。

他想,自己只是個補(bǔ)鞋匠,什么門路都沒有。若執(zhí)意打一場沒有勝算的官司,不僅浪費(fèi)錢財,還得把大兒子的前程給搭上,太不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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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宗縣令上任時,有人建議周北山利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機(jī)替天明鳴冤。理由是不管這位縣令日后表現(xiàn)如何,初來乍到時通常都會為百姓做些實事以博取好感。若在此時去告狀申冤,指不定會有希望。

周北山心動了,又去找大兒子商量。他想,長明一向有些小聰明,若是他能動腦筋想出法子,天明就有救了。

哪知,聽到這事的周長明非常不耐煩,“你只知‘新官上任三把火’,卻不知還有‘秋后算賬’一說。我讓新來的縣令下不了臺,日后他就會讓我丟差事。你兩個孫兒還年幼,真到那時,你讓他們怎么辦呢?”

站在一旁偷聽的周長明妻子封氏也是心有不滿,附和道:“就因家里出了個死囚犯,長明在衙門里天天抬不起頭做事。升遷已經(jīng)是毫無希望了,還打算讓他丟差事嗎?這也太偏心了。你不能只心疼小兒子,卻不管我們一家人的死活!”

頓了一下,她不客氣地繼續(xù)說道:“爹,你有沒有想過老了要靠誰?以后能依靠的只有長明啊。天明就算能逃過一劫,這輩子也毀了。如果你再這樣拖累長明,最后受害的還不是自己嗎?”

話說得直白,但也是事實。周北山啞口無言,從此徹底打消了告狀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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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縣令任期滿后,調(diào)往他地,朝廷又派了個新的縣令過來。這回的縣令姓紀(jì),年紀(jì)雖輕,為人卻很是圓滑,且精明強(qiáng)干。

紀(jì)縣令也熱衷于晉升,但要比宗縣令含蓄許多。他深知政績的重要性,于是處理事務(wù)十分勤勉。

將那些陳年積案的卷宗都認(rèn)真仔細(xì)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不少案件都有疑點(diǎn)。就拿周天明這樁案件來說吧,處處透著蹊蹺。

殺人,總得有動機(jī)吧?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每天不是待在學(xué)堂,就是待在家里。他的動機(jī)是什么?可以說,完全沒有。

紀(jì)縣令還注意到,即便在死囚牢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周天明依然會抓住每一點(diǎn)空余時間來讀書。而且從頭至今,他都不肯認(rèn)罪。

紀(jì)縣令也是讀書人,當(dāng)然清楚有一種讀書人對清白名譽(yù)看得很重,寧愿死,也不肯在身上沾染一絲污點(diǎn)。很明顯,周天明就是這種人。

四年了,既然苦主的家人并未找來,而周天明殺人的證據(jù)又不足,于是紀(jì)縣令做主把他釋放了。但有一個條件,每隔十天,需來衙門報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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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重見天日了。周天明從陰暗潮濕的死囚牢中走出,心中百感交集。他神情麻木,腳步遲緩,瞇著眼睛仰望久違的藍(lán)天。半晌,唇角浮現(xiàn)出一抹苦笑。這世道,到底是“公”還是“不公”?

與他一起被釋放的,還有一個名叫許衡興的中年漢子,此人在牢里待的年數(shù)比周天明還長。他原是衙門里一個捕頭,因失手殺死了一個欲強(qiáng)行奸污啞巴少女的石姓大少爺被抓。

石家很有錢,石父以自家兒子年紀(jì)輕不懂事,且并未強(qiáng)奸成功為由,認(rèn)為許衡興就是故意殺人,執(zhí)意要他以命償命。

許家雖沒石家有錢,但家里兄弟多,且很團(tuán)結(jié),在地方上很強(qiáng)勢。他們不承認(rèn)許衡興有罪,據(jù)理力爭。

說到理,許衡興確實是占了些的。他發(fā)現(xiàn)石少爺?shù)膼盒泻?,上前阻止,并要抓捕他?/p>

那石少爺跋扈慣了,不但反抗,還拔刀相向。此種情形下,許衡興自然也要拔刀自衛(wèi),總不能站那兒等著挨刀吧。

但刀劍無眼,你來我往中,一個不小心,許衡興手中的刀就落石姓大少爺脖子上去了。

石、許兩家在這樁案子上拉扯了很久,兩家使盡渾身解數(shù),都想讓自己這方勝出。

古縣令被吵得頭發(fā)昏,石家找了上頭的人,給他施加了壓力??梢坏┡辛嗽S衡興斬首,這樣也不行。他將失去民心,弄不好還會有動亂。

因為,為了救許衡興,許家兄弟把大半個城的老百姓都聯(lián)合起來了。左右為難,古縣令最后還是和稀泥,采取拖延手段,

到了宗縣令,同樣如此,哪邊都不得罪。現(xiàn)在卷宗到了紀(jì)縣令手中,他二話沒說,判了許衡興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無罪釋放。

為什么他能判得這么爽快呢?里面有個緣故,這些年為打官司,石家耗費(fèi)不少家財,舊年石家家主過世,就不怎么有人管這事了。

而許家呢,幾兄弟依然強(qiáng)健團(tuán)結(jié),所得民心越來越多。甚至有不少讀書人得知此事后,紛紛聯(lián)名寫信給官府,要求將許衡興釋放。

是以,紀(jì)縣令此舉是順?biāo)浦郏鹊萌诵?,又得了名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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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衡興出獄的消息傳出,不僅許家人、啞巴少女一家,還有很多老百姓都前來迎接。在人們心中,他就是個英雄。

而反觀周天明這邊,清清冷冷,沒有一個人來接。周天明心里清楚,自己大約是被家人拋棄了吧。

這幾年,父親僅在頭一年來看望過他,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而他的兄長雖然在衙門里做事,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現(xiàn)下,周天明倒沒有怪家人的意思,畢竟是自己拖累了他們。只是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去哪里。那個所謂的家,還能容得下他嗎?

帶著茫然和忐忑,周天明默默繞開迎接許衡興的人群,朝大街上漫無目的走去。游蕩了一天,快黃昏了,他才往周家的方向走。

暮色沉沉,蘇州府的街巷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周家門扉緊閉,周天明拖著瘦弱的身軀,站在門前,幾次舉手欲叩門,卻又猶豫地將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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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門從里面被人打開,周母端著一盆水正欲出門,看見站在門外的周天明。愣了一下,隨即水盆“咣啷”落在地上。

“天明,我的兒啊!”她顫抖著雙手,哽咽著上前緊緊抱住周天明,淚水不斷地滴落在兒子身上。

周北山聽到動靜急忙走出來,神情激動且復(fù)雜。望著周天明那凹陷的臉頰,他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里滿是愧疚與心疼,“回來……就好??!”

屋里,周長明坐在椅子上,眼神閃躲,手中的茶盞微微晃動,卻始終沒有起身迎接弟弟。

封氏則冷著臉,陰陽怪氣地說道:“喲,可算回來了,這家里開始就要熱鬧了。”

兩個侄兒好奇又陌生地打量著周天明,想要開口詢問他是誰。被封氏瞪了一眼,于是紛紛低下頭繼續(xù)扒飯。

周遭的氣氛,因著周長明夫婦的冷漠而顯得格外壓抑。周天明強(qiáng)忍著心中的苦澀,朝著兄嫂勉強(qiáng)行禮。

他的目光掃過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家,心中滿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在死囚牢的無數(shù)個日夜,他都在盼望著回家的這一天,可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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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母去街上買了一只老母雞,想燉湯給周天明補(bǔ)補(bǔ)身子。被封氏瞧見,指桑罵槐了半天。雞剛燉好,她直接端著盛雞的瓦罐進(jìn)了自己屋。

周母嘆氣,竟不敢指責(zé)她半句,偷偷用體己錢又去街上買了點(diǎn)鹵肉給周天明吃。不料被兩個侄兒瞧見,立即跑去告訴封氏,抱怨祖母偏心。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沒一天安生。封氏摔盆打碗,不是罵丈夫周長明無用,就是罵兩個兒子除了吃什么都不會做。最后,還總是要加上一句,“嫁到這戶人家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p>

封氏娘家是賣豬肉的,家境比周家好上不少。她一直覺得自己下嫁到周家吃虧了,所以對公婆也不怎么看得起。

周天明心里很清楚,封氏沒指著他鼻子罵就已經(jīng)是很給面子了。慚愧自己拖累了父母,讓他們這么大年紀(jì)還要在兄嫂面前忍氣吞聲。

趁著父親空閑時,周天明問他:“鄉(xiāng)下的老房子是否還空著?我可以上那兒住。”

周北山支吾了半天,才說:“都沒了?!?/p>

原來,周長明跟人合伙做生意,讓父親把鄉(xiāng)下的田地賣了給他作本錢。他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賺錢,絕不會虧本。結(jié)果,被人騙得分文不剩。

周天明在心里嘆了口氣,尋思能做點(diǎn)什么貼補(bǔ)家用。老這么待在家里,用不了多久,兄嫂便會趕他出門。想起入獄前為了省錢,曾手抄過不少好書籍,便問母親東西在哪。

母親從床底拖出一個小布包,“這些,本是我留下來做個念想的。其他的,都沒了?!?/p>

言下之意,周天明明白,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布包中,是兩本當(dāng)年習(xí)字用的筆記。對于他而言,沒什么用。

周天明想了想,索性搬了張小桌,去街角擺攤,幫人代寫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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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暇之余,他將腦中記得的書籍內(nèi)容默寫出來,想著整理成冊后,是否能賣到一點(diǎn)錢。

不過,看著手中代寫書信賺得的幾文錢,他才意識到抄書籍的事情做起來很難。

周天明的記性非常好,可以一字不差將書籍內(nèi)容完全默出。并且,又寫得一筆好字,賞心悅目。

但是,手抄書籍需用到大量的紙張,哪里有錢買呢?理想就這么輕飄飄地被現(xiàn)實打敗了。

傍晚回家后,剛把小桌和筆墨紙硯放好,就聽到封氏破口大罵的聲音,嫌棄周天明用了她兒子的東西。

話語說得很難聽,周天明不免爭辯道:“小桌確實是我在雜物堆中揀出來的,可筆墨紙硯是我當(dāng)年所用的舊物??!”

封氏冷笑,“你所謂的舊物,哪一樣是你自己花錢買的?”

“……”周天明啞口無言,以前讀書用的費(fèi)用,的確都是爹娘供給的。

現(xiàn)在按封氏的意思,家里任何一樣?xùn)|西,哪怕是要丟棄的,他都沒有資格用。

當(dāng)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你或許連呼吸都是錯的。周天明很清楚這點(diǎn),想著以后還是盡量避開封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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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喝完一碗稀粥,便跟母親說出去找事情做。

長明正低頭在吃一碗燜肉澆頭的湯面,上面還臥了一個荷包蛋。天明很清楚地聽到他嗤笑一聲,沒理會,徑直往門外走。

周母追出來,趁無人注意塞了幾個銅板到他手中,“兒啊,餓了就買兩個包子吃?!?/p>

頓時,周天明眼眶濕潤,“娘……”

周母推推他,“去吧,娘曉得你的難處。別把你嫂子那些話往心上放,忍忍就過去了?!?/p>

可是,真的是忍忍就行的嗎?周母到底還是想簡單了。

她以為長明一家只是瞧不起剛出獄的天明,卻不知曉那對夫婦真正的目的。

每天封氏在家中叫罵,周長明耳朵又沒聾,會聽不到嗎?不過是默許罷了。

家中地方本就狹小,現(xiàn)在又多了個令自己顏面盡失的累贅,周長明心中煩得很,巴不得把天明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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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周天明直到傍晚才回家。封氏跟她丈夫一樣,眼里根本容不下他這個人,又開始拿昨天的事情罵罵咧咧。

周母在灶房做完飯菜,走出來聽到這些,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天明不過是用了侄兒不要的小桌,哪里值得你接連兩天這樣講他。再說,長明是他兄長,也是理應(yīng)拿點(diǎn)錢給弟弟用……”

話未說完,封氏破口大罵,“長明每月就那么一點(diǎn)月俸,要養(yǎng)兩個兒子,還要養(yǎng)你兩個老的,現(xiàn)在還要白養(yǎng)一個死囚犯,你大概是想累死你家大兒子吧?”

她的話語中不忘挑撥離間,周母生氣了,說道:“鄉(xiāng)下賣田產(chǎn)的錢不全給了你們嗎?按理,那也有天明的一份?。 ?/p>

這話一出,就像是拽住了老虎的尾巴,封氏立刻開始撒潑打滾,并且高聲叫罵。

“鄉(xiāng)下田產(chǎn)值幾個錢?被你們天天叼在嘴上說。這么多年來,你們周家入不敷出,都是我到娘家拿錢來貼補(bǔ),真是沒有良心的人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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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氏別的本事沒有,但胡編亂造的本事強(qiáng)得很,周母氣得打抖,“你不把家里的東西往娘家拿就算好的,我們何時靠你娘家貼補(bǔ)了?說起貼補(bǔ)的事,我娘家?guī)讉€侄子每到逢年過節(jié),哪個不要送錢送東西過來?單靠這些,就足夠我二老過活?!?/p>

她這話讓周長明聽得不高興了,這不明擺著說自己無用嗎?以前表哥表弟不如他,后來個個過得比他強(qiáng)。上門送豐厚的年節(jié)禮,不過是炫耀罷了。

遂沉下臉,說道:“娘,像你這樣講,那就分家好了,免得扯不清楚。弟弟有二十歲了,也該承擔(dān)養(yǎng)起二老的責(zé)任了。”

周母簡直要被這話驚呆了,不可置信地說道:“天明被冤枉坐牢,你怕花費(fèi)錢財,又怕牽連自己,不讓你爹去告狀。你弟弟要出獄了,我說去接,你又怕丟臉,不上我們?nèi)??!?/p>

“現(xiàn)在天明無罪釋放,還未找到事情做,正是困難的時候。你卻要把贍養(yǎng)父母的責(zé)任往他頭上放。長明,你是他親哥哥呀,幫襯不了他,也不能像外人那樣去踩他啊?!?/p>

周長明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飯桌上,“從小到大,他為家里做過什么?以前一門心思只曉得念書。不幫家里也就算了,還要拖累我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還需要我去踩嗎?我根本就不屑?!?/p>

頓了一下,又嘲諷地說道:“你不常說表哥表弟他們很好嗎?那趕緊分家,讓天明投靠他們?nèi)??!?/p>

“長明,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周母很痛心,厲聲責(zé)備他,“既然你提出要分家,那就把事情說清楚,鄉(xiāng)下的田地和老屋加在一起,比咱家現(xiàn)在這個房子值錢得多。那邊的財產(chǎn)既然被你得了,那么這里的房子是不是應(yīng)該給天明呢?”

周長明被說得啞口無言,低頭不說話。

見狀,封氏眼珠一轉(zhuǎn),狡辯道:“長明為了讓二老的日子過得好些,才賣了鄉(xiāng)下的田地和老屋做本錢?,F(xiàn)在既然虧了,我們認(rèn)賬,也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但如果娘執(zhí)意要趕我們一家大小出門,那以后天明就得負(fù)責(zé)贍養(yǎng)二老,我們是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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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來吵去,現(xiàn)在變成周母是惡人,要趕他們出門。封氏作勢去屋里收揀東西,幾件衣物從包袱中拿進(jìn)拿出。

周母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仍強(qiáng)忍著與周長明講理,聲音幾近哀求,“天下父母哪有不愛自己兒女的,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怎就不能體諒一下爹娘的心呢?天明現(xiàn)在很難,我們幫他一把,他以后一定會念著兄嫂的好?!?/p>

周長明頭也不抬,語氣冰冷地說道:“我不指望他念我的好,只希望他離我們遠(yuǎn)些。他身上的疑點(diǎn)還未洗清呢,指不定哪天連坐到家人。娘你的年紀(jì)是大了,到時雙眼一閉,什么都不管,我們怎么辦?你兩個孫兒怎么辦?”

這話說得很難聽??!周長明自從進(jìn)了衙門做事,覺得自己比家里人都能干,愈發(fā)地不把父母放在眼里,認(rèn)為他們什么都不懂。

周母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她正準(zhǔn)備辯駁,臉上就被欺身上前的周北山扇了一巴掌。

周長明的話刺激了周北山敏感的神經(jīng),“未洗清的疑點(diǎn)”,還有“連坐”的后果,是他心里的兩根刺,觸碰不得。

這會兒,周北山對著妻子嘶吼,“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挑禍,弄得家里不得安寧。不愿待在這里,就給我滾?!?/p>

這巴掌讓周天明既意外,又難過。他很清楚,這場吵鬧早晚都要來。他心中做好了準(zhǔn)備,不驚訝,只是覺得很悲哀。

世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fēng)中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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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明走上前,擋在母親跟前,對著周北山深深鞠了一躬,說道:“父親,您實在不該這樣對待母親。心有怨怒之氣,沖我來便是。您的意思兒子明白,我這就離開。從今往后,永不踏入這個家門。”

他的語氣冷靜而決絕,周北山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的確,他不忍心直接趕小兒子走,只能對著妻子發(fā)怒。

封氏在房中停下手中的動作,豎起耳朵聽,而周長明的臉上則滿是嘲諷。

周母愣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抓住周天明的衣裳,“兒啊,娘跟你一起走,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周天明怔了怔,勸她:“娘,您這是何苦……”

周母輕拍他的手臂,語氣堅定,“實不相瞞,娘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若你被判斬首,娘就陪你一起死。如今這個家容不下你,逼你離開,娘不想再讓你獨(dú)自面對了,陪你一起,咱母子倆不分開?!?/p>

周天明從未想到過,瘦弱的母親骨子里竟有如此強(qiáng)大的力量,淚水瞬間涌上眼眶。他緊緊抱住母親,喉嚨發(fā)哽,低聲道:“謝謝您!”

隨后,周天明松開母親,挺直脊背,對著周長明鄭重地行了個禮,“往后,父親便托付給你們了。母親,我定會護(hù)她周全?!?/p>

周長明沒有說話,面色有點(diǎn)尷尬,把目光移向他處。

周母揀了些衣物,由周天明攙扶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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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合上的那一瞬間,驚得周北山渾身一顫。他盯著那扇門,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封氏從里屋探出半個身子,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小聲嘀咕:“走了也好,省得占地方?!?/p>

這句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周北山的心臟。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抱著襁褓中的天明時,曾在妻子面前發(fā)誓要護(hù)他周全。

天明入獄,他唯一一次去看望,天明在牢門里跪著求他幫忙申冤,額頭上磕出的血染紅了石板……

夜色漸濃,飯桌上的菜早已涼透。周北山突然伸手,瘋了般將桌上碗盤全部掃落在地,“這都造的什么孽??!”

氣氛有些令人窒息,周長明僵坐在凳子上沒敢吭聲。天明的離去,讓他心里很輕松。

只不過,母親也跟著一道走,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過沒關(guān)系,讓她老人家吃吃苦頭也好,到時受不住,自然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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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fēng)裹著寒涼掠過街巷,周母佝僂著背走得毫不留戀,布滿皺紋的手攥著包袱微微發(fā)顫。

方才那場爭吵像塊滾燙的烙鐵,在她心口烙下灼痛,卻仍強(qiáng)撐著精神安慰兒子:“天明吶,你別害怕,咱們先找個客棧將就一晚。明兒一早就去找你那些表兄弟,他們看在娘的面上,不會不管你。”

天明突然駐足,望向母親,笑道:“娘,我不怕。咱們有地方住呢,不必住客棧?!?/p>

“兒啊,你莫不是被氣糊涂了,胡亂講話?”周母攥住兒子衣袖的手不自覺收緊,指尖觸到他小臂上嶙峋的骨節(jié),眼眶突然發(fā)酸。這個被牢獄磋磨得消瘦的孩子,出獄后連頓好飯菜都沒吃過,如今還要強(qiáng)裝鎮(zhèn)定來寬她的心。

見母親不相信,天明笑著搖搖頭,“娘,您跟著我走就是了?!?/p>

周母狐疑地看著兒子,月光下,他的神情很篤定。

穿過幾條街巷,拐進(jìn)青磚斑駁的胡同,見到一棟小樓,爬滿藤蔓的圍墻后露出半截飛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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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母仰頭望著雕花木窗,屋檐下紅色的燈籠隨風(fēng)輕晃,恍惚間竟像極了娘家老宅的模樣。

“到了?!碧烀鲝膽阎刑统鲆话雁~鑰匙,隨著鎖芯轉(zhuǎn)動的輕響,木門緩緩?fù)崎_,驚起梁上棲息的燕雀。

油燈亮起的剎那,暖黃光暈漫過雕花木桌、藍(lán)布門簾。桌上擺著茶壺,旁邊整整齊齊碼著碗筷。

“我覺得這兒跟外祖母家很像,就倉促地買下了,也不知您喜不喜歡?!蔽堇镉行┖洌烀鞫紫律砣ド?,將火盆里的炭塊撥得噼啪作響。

周母環(huán)視屋內(nèi)四周,心中滿是驚訝,“兒啊,你哪來的這么多錢買房?”

“我答應(yīng)紀(jì)縣令進(jìn)衙門做事,他給了我五十兩銀置辦家業(yè)。買這屋花了三十兩,又添了幾樣家具,還剩了一些?!敝芴烀髡酒鹕?,從懷里摸出一張紙。

這是一張房契,上面還蓋著官印,周母顫抖著指尖反復(fù)摩挲著,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天明把剩下的銀兩塞到她手中,“給您做家用。”

周母緩過神,有些埋怨地問道:“既然有這么好的事,之前在家里你為何不講出來?何苦由著你兄嫂那般輕賤?”

周天明無奈地攤手,“話沒出口就被罵作 ‘死囚犯’,哪里還有機(jī)會?”

他望著墻上搖曳的油燈影子,語氣平靜得近乎蒼涼,“再說,講出來又如何,我身上不還是有疑點(diǎn)嗎?他們照樣害怕被我拖累。與其強(qiáng)留,不如分開,省得彼此煎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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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nèi)陷入寂靜,唯有火盆里的炭塊偶爾爆出細(xì)碎聲響。望著天明清瘦的側(cè)臉,周母驚覺,自己這個兒子長大了,不再是四年前的懵懂少年。

記憶突然翻涌,想起他兒時坐在家中門檻上讀書的模樣。他打小就很聰明,總愛用樹枝在泥地上寫 “狀元及第”,說中狀元后,就蓋大瓦房給爹娘住,還讓娘天天吃蜜餞!

那時他清亮的嗓音帶著奶氣,鼻尖沁著薄汗,眼里的光比盛夏的太陽還要熾熱。

梆子聲從胡同深處悠悠蕩來,周母喉頭一哽,說不清是酸澀還是欣慰。她慌忙別過頭,不想讓兒子看見她泛紅的眼眶。

娘家老宅后院中有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歷經(jīng)寒霜冬雪后,那殘枝斷椏竟在來年的春天抽出了新芽。

她的天明,既然能在泥濘里長出筋骨,想必也能在絕境中開出花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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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周長明睡得并不安生。墻角蟋蟀的鳴叫,枕邊封氏的鼾聲,讓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后半夜起了風(fēng),窗欞被吹得吱呀作響。他恍惚聽見母親在灶房忙碌的響動,揉面聲、切菜聲混著柴火的噼啪聲。翻身坐起,周遭漆黑一片,才知不過是幻聽。

重又躺下,好不容易朦朧有了睡意,卻總覺得有細(xì)碎的腳步聲在耳畔回響,像極了小時候天明捧著書本,躡手躡腳生怕打擾他睡覺的樣子。

直至天蒙蒙亮,周長明才沉沉睡去。早飯時,周北山臉色不好看,家里的氣氛仍舊壓抑,令人不適。

周長明覺得這不過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好轉(zhuǎn)。隨便吃了幾口,便去衙門了。

臨近晌午,他聽到兩個消息。一是許衡興重新回來做事了,紀(jì)縣令對他十分厚待,讓他擔(dān)任總班頭一職,管理皂班、壯班和快班這三個班的事務(wù)。

這消息不怎么令人驚訝,此舉符合紀(jì)縣令“順勢而為”的作風(fēng),必又會贏得百姓的口碑,倒是在人們意料之中。

只是另外一個消息讓大家都感到震驚,前不久釋放的死囚犯周天明,竟然被紀(jì)縣令請到自己身邊做書吏。

據(jù)說是前兩日周天明在外面擺攤寫字,正好被微服私訪的紀(jì)縣令瞧見。因極其欣賞他的一筆字,便將他請了來。

有人問周長明,“周天明不是你親弟弟嗎?你會不知內(nèi)情?”

周長明尷尬地支吾了幾句應(yīng)付,心中惱怒得不行。

任命的事情肯定不會是今天才發(fā)生,天明早就知曉,卻藏在心中不說出來,他總是做讓自己顏面盡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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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回家,周長明忍不住把這事說了出來。

周北山很高興,沒想到天明這么有出息,催促長明夫婦去把天明和周母接回家。

封氏嗤笑一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紀(jì)縣令在這不過待三年,天曉得三年過后,又會是怎樣的情景。最要緊的是他身上的罪名,這罪名一日不除,他依舊是個死囚犯?!?/p>

聽了這番話,周北山的眉頭緊鎖,將帶有疑惑的目光投向周長明。

周長明遲疑了一下,而后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他認(rèn)同封氏的說法。

周北山嘆了一口氣,心中的希望頓時消散了不少。搖了搖頭,不再提接天明母子回家的事。

四個多月后,衙門傳出消息,周天明洗清了冤屈。官府為了彌補(bǔ)對他造成的不公與過錯,特意補(bǔ)償了他三百兩銀子。

周長明半信半疑,直到兩天后看到貼出的告示,他才完全信了。

回家吃過晚飯,思量一番后,他跟封氏商量這事。

封氏一聽,激動得聲音都提高了幾分,“三百兩銀子?居然補(bǔ)這么多?!”

是啊,三百兩不是小數(shù)目。夫婦倆都想得到這筆錢,但怎么把周天明請回家,這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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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長明憂心忡忡,“當(dāng)初天明回來,咱就不應(yīng)避他跟避瘟疫似的,現(xiàn)在倒不好意思開口了?!?/p>

“當(dāng)家的糊涂!”封氏抄起帕子拍了下他手背,“三百兩,足夠咱家好吃好喝很多年,咱們低頭認(rèn)個錯算什么?”

她壓低聲音,眼中閃過算計,“他一個才出牢獄不久的人,就算得了錢,能有什么心眼?再說了,這事情不一定非得咱們出面,讓你爹去請人,天明他還敢不回?”

周長明有些猶豫,“可……萬一爹也不好意思去呢?趕天明走的話,可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p>

封氏不以為然,“他不去,咱就哭窮,說養(yǎng)不了他老。兩個孫兒眼見著長大,處處都要花錢,他就不能為孫兒委屈一下自己?”

周長明想了想,辦法著實不錯,正打算就這么辦。轉(zhuǎn)念一想,又道:“可我不知天明他住在哪里?!?/p>

要讓周北山去請人,得先知道周天明和母親住在哪里吧?自從那天晚上他們二人離開家后,周長明壓根就沒關(guān)心過他們的住處。

既然周長明不關(guān)心,封氏就更不會在意了。哪怕天明和母親露宿街頭,對他們來說也無關(guān)緊要。

封氏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想起前日在集市上聽到的閑話:“聽說紀(jì)縣令把城西一座大宅子收拾出來給幕僚住,天明怕是就住在那兒?!?/p>

她邊說邊從妝奩盒底摸出半塊碎銀,“明日你去衙門里打聽,就說請大家喝酒,保準(zhǔn)能套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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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長明揣著半塊碎銀往衙門去。平日里他在衙中也算混得開,幾個相熟的衙役見他遞來酒錢,立刻七嘴八舌說起周天明的事。

紀(jì)縣令那座城西宅子,周天明并沒在里面住,他有自己的居所。一個衙役說,前幾日看到周天明扶著個老婦人在棉花巷的一座小樓前上了馬車,想必就住那兒。

周長明把這話記在心上,抽空去棉花巷打聽。果真,天明確實住這,只是這會兒門是鎖上的,沒人在家。

小樓有兩層,下面還可當(dāng)個鋪面,比自家的老房子好上太多。周長明心中一陣驚喜,趕忙著回家去告訴封氏。

夫婦倆一番商量后,拉著兩個兒子到院子里找周北山,讓他去小樓把天明請回家。

“爹,您就當(dāng)為了兩個孫兒?!狈馐夏ㄖ静淮嬖诘难蹨I,“長明每月那點(diǎn)俸銀,連私塾束脩都快湊不齊了?!?/p>

周北山手中端著竹匾,正準(zhǔn)備把曬干的咸魚收起來。這會兒聽說了天明的事,渾濁的眼睛突然發(fā)亮,心底一陣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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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過半百,已是半只腳踏入棺材的年紀(jì),哪里會不清楚這對夫婦倆的盤算呢?不過,能一家團(tuán)圓到底是件好事。

思量了一下,周北山把竹匾輕輕擱下,緩緩說道:“上回你鬧分家,天明說永不踏入這個家門。他打小性子就很倔,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現(xiàn)在你們要讓他回來,必須得拿出誠意啊。”

“爹,你說要咋辦?只要天明肯回來,讓我做啥都行?!狈馐下曇糁型钢鼻?。

周北山低頭看向身上的粗布衣衫,布料上還留著妻子縫補(bǔ)的針腳,“你娘……”

話未說完,周長明立即會意,點(diǎn)頭道:“天明最聽娘的話了。我?guī)夏飷鄢缘拿垧T,去找娘說說,這事一定能成?!?/p>

封氏顯得很高興,滿臉笑容地說:“等你的好消息。我這就去街上打酒買肉,好生招待他們?!?/p>

夫婦二人轉(zhuǎn)身離去,少頃,微風(fēng)中輕輕飄來封氏略帶戲謔的聲音,“該不會是你爹想你娘了,才想出這么個主意吧……”

這輕浮的話語,周北山或許聽到了,又或許沒聽到,他繼續(xù)收曬干的咸魚,神情很認(rèn)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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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長明準(zhǔn)備妥當(dāng),手中拎著一包蜜餞,帶著一家老小趕往棉花巷,打算在周天明從衙門回來之前,先找母親打好感情牌。

出發(fā)前,封氏和周長明已經(jīng)仔細(xì)叮囑兩個兒子,見了祖母該如何說話,確保一切順利。

遺憾的是,他們到達(dá)時,周天明住的小樓依舊緊閉著大門,人不知去了哪里。

夫婦兩個不甘心,在門前守到天黑,但周天明仍然沒有回來。不僅他,就連周母的影子也沒瞧著。

第二天他們又來,結(jié)果還是如此。問過鄰人,鄰人都說不知。

由于周天明只負(fù)責(zé)紀(jì)縣令的事務(wù),即使是同在衙門做事的周長明,也不清楚他的具體動向。所以周天明去了哪里,周長明無從打聽,他是沒膽量去問紀(jì)縣令的。

過了些天,周長明讓周北山去母親娘家打聽,只要知道母親去了哪里,天明的下落自然明白。

周北山聲稱自己年邁,沒有氣力去鄉(xiāng)下。無奈,周長明只能備了點(diǎn)薄禮,親自前往。

對于他的問詢,周母的幾個娘家侄兒都覺得奇怪,“姑母腿腳不便,好多年沒有回來過了,你不是很清楚的嗎?怎么,姑母出了何事?”

周長明當(dāng)然不會跟他們講實話,敷衍地應(yīng)付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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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美味的大餅懸在饑餓的人面前,能看見卻吃不著,這種感覺足以讓人抓狂。

周長明和封氏無計可施卻又不甘心,兩人輪流,三天兩頭去棉花巷的小樓張望,盼著能有收獲。

大約過去了三個月,小樓的屋門終于打開了??衫锩孢M(jìn)出的并不是周天明和周母,而是一對年輕夫婦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

封氏感到疑惑,埋怨丈夫是否真的打聽清楚了。周長明指天發(fā)誓,他托人在衙門查過房契備案,確認(rèn)屋主正是天明。

這就奇怪了,難不成是天明把房子賣了?夫婦倆忍不住上前去打聽。

一番交談下,得知年輕夫婦來自鄰縣,丈夫名叫李生,跟人學(xué)了榨油手藝,特意尋了此處做買賣。不過,跟他們簽房屋租約的人不是周天明,而是許衡興。

周長明聽得糊涂,想不明白許衡興跟這房子有何關(guān)系,緊接著問李生,“那你可知房主去了哪里?”

李生回答,“據(jù)說是去了外地,近幾年都不會回來,這屋子就交給許總班頭代為處理?!?/p>

聽罷,周長明只覺喉嚨發(fā)緊,匆匆道了謝,拉著封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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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氏急得直跺腳,扯著他衣袖尖聲道:“許衡興怎么會摻和進(jìn)來?莫不是他攛掇天明帶著那三百兩銀子躲了起來?哼,奉養(yǎng)爹也有他的一份,他必須把銀子分一半出來?!?/p>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又帶著極度的貪婪。

周長明想想也是,咬牙說道,“不行,得找許衡興問個清楚!我是天明的兄長,天明不在,這屋子要租要賣,得我說了算。”

平日里,他是不敢惹許衡興的,這人很不好說話??蛇@回看在銀子的份上,怎么都要上前了。

轉(zhuǎn)身之際,被封氏一把拽住。她警惕地張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你瘋了?許家兄弟在城里勢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得罪了他,別說銀子,你這差事都保不?。∫牢铱?,這事情還得從長計議?!?/p>

銀子和房子,哪一樣都不能輕易讓人,得想個妥帖的辦法才行??勺笏加蚁耄@事還是得去找許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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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周長明去找他,許衡興未必愿意搭理,那只有讓周北山去。作為天明的親爹,本身就有做主這房子的權(quán)利,許衡興膽敢不把租銀交出來,那就是霸占。

夜里,夫婦倆顧不得周北山已上床歇息,急急忙忙告知小樓出租的事情,封氏還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兩人希望周北山次日早上就去找許衡興理論。

周北山披衣靠在床頭,沉默半晌后說道:“我年紀(jì)大了,實在沒有精力與人爭執(zhí)這種事情。再說,天明肯把他的房子交給許衡興,肯定是有緣由。這事……我看就算了吧。”

見遭到拒絕,周長明不免有些失望。封氏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威脅,“長明的月俸少得可憐,到時沒錢養(yǎng)你的老,可不要怪我們?!?/p>

周北山神情未變,淡淡說道:“你娘說得對,賣鄉(xiāng)下田產(chǎn)和老宅的錢既然已經(jīng)歸了你們,那咱這房子按理得歸天明。若是天明不要,我會到鄉(xiāng)下找個侄兒過來,誰為我送終,這房子就歸誰?!?/p>

到如今,他若是還看不明白,那就白在世上活一趟了。連親弟弟都要算計的人,還指望他會有多孝順?

封氏惱羞成怒,張嘴就罵,“你這……”

老不死

尾音被周長明捂住了嘴,用力將她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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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屋里傳來周北山蒼老的聲音:“長明啊,我原本將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一心一意只向著你。你看你現(xiàn)在,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呢?”

周長明不敢吭聲,推著封氏進(jìn)了自己屋。

第二天清晨,直到早飯都端上桌了,周北山還沒有從屋子里出來。封氏拉長著聲調(diào),在門外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yīng)。

周長明覺得奇怪,進(jìn)屋去看。卻發(fā)現(xiàn)周北山仰躺在床上,神態(tài)安詳,已經(jīng)過世了。

周北山的女兒蘭霞帶著丈夫回來奔喪,與兄嫂沒有過多的言語,事情一完,便又回去了。

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蘭霞管不了家中的事,也不愿意管。

當(dāng)年她出嫁,收了婆家豐厚的彩禮,卻無一件像樣的陪嫁。就連最值錢的一床棉被,里面也是爛絮。以至落下話柄,至今在婆家都抬不起頭。

本來置辦她的陪嫁之物,是母親的事。封氏硬是向周母要了錢,獨(dú)力攬下這活。周母信了她,最后跟信了鬼沒什么兩樣。

蘭霞知道父親偏袒兄嫂,自知無力爭搶什么,只是心中難免有怨。從此,她與家里的往來便少了。對于天明入獄一事,她雖然同情,但也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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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周北山的喪事,封氏突然就有了一個新主意,她跟周長明商議,“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天明都沒有回來,有無可能是被許衡興謀財害命了?”

周長明搖頭,完全否認(rèn),“這怎么可能呢,許家不缺這幾百兩銀子。更何況,許衡興作為總班頭,月俸不低。那些巴結(jié)討好他的人多著呢,送的禮肯定也不少,怎可能做這種目光短淺、自毀前程的違法之事?!?/p>

封氏冷笑一聲,說道:“當(dāng)家的,這事情你沒想明白。咱拿爹說事,就說老人家在臨終前念叨著天明呢。許衡興肯定知道天明的去向,如果他不肯說出來,就說明心中有鬼。妄圖獨(dú)占天明的房子,沒門!”

周長明端起茶碗,放到嘴邊想喝卻又停下,沉吟道:“可若是他說出來了,而天明也確實在外地呢?”

封氏抓起桌上的帕子,狠狠甩在他肩頭,“說不說都一樣。你還是拿爹做由頭,就說他臨終前有遺言,要把天明的房子交給你打理。你是天明長兄,是血親,理應(yīng)就由你來管?!?/p>

周長明被說得心動了,將手中茶碗擱在桌上,問她:“依你言,咱接下來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

封氏的目光中滿是算計,“明日一早,你就去衙門找許衡興,當(dāng)著一眾衙役的面問他天明的下落。這事你不問別人,就只問他許衡興,旁人自然會往壞處想。”

“他若真說出天明的行蹤,咱就順勢提出接管房子。他若支支吾吾,咱就找些相熟的街坊四鄰鬧一鬧,就說他藏起了天明,心懷不軌?!?/p>

周長明皺緊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可萬一他惱羞成怒,讓衙役趕咱們走怎么辦?”

“你傻??!”封氏狠狠戳了下他的腦門,“你在衙門這么多年,總有些人得過你的好處,也總有些人與許衡興不對盤。到時讓他們在一旁煽風(fēng)點(diǎn)火,許衡興就算心里明白是咱們在搞鬼,也不敢怎樣。再說了,他一個總班頭,最看重名聲,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謀害同僚弟弟,他擔(dān)得起這罪名?橫豎都得把房子交出來?!?/p>

接下來,封氏附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周長明連連點(diǎn)頭稱“是”。第二天去衙門,他心里實有些發(fā)虛,但還是強(qiáng)硬著頭皮去找許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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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許衡興在大堂上處理公務(wù),周長明深吸一口氣,突然撲到堂前:“許總班頭!求您告訴我弟弟的下落!我爹臨終前嘴里直念叨您的名字,還說天明被人害了!您肯定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大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衙役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兩人身上。

許衡興皺起眉頭,強(qiáng)忍著不快,說道:“天明已經(jīng)離開蘇州,他跟我說是要去求學(xué)。而且,他還提到他母親腿腳不便,所以順便帶她一起、出外尋找好大夫治病?!?/p>

“不可能!” 周長明聲音提高了八度,“我母親無論去哪里,都會向我爹言明,但我爹根本不知曉此事。天明那房子空著,我做兄長的都不知,你卻做主租出去了。我爹臨終前再三交代,要我把房子接過來看管。這定是冥冥當(dāng)中,天明囑咐他的呀?!?/p>

此話話中有意,還挺玄乎。周圍衙役頓時竊竊私語,人們看向許衡興的目光帶著異樣。

許衡興的臉色沉了下來:“聽你的意思,是說我害了周天明?胡說八道。天明好好的還活著呢,他的房子是由他本人托付于我,相關(guān)文書俱在。你若再胡攪蠻纏,休怪我按律法處置!”

“律法?” 周長明突然冷笑一聲,轉(zhuǎn)頭望向圍觀的衙役們,“各位兄弟,我周家長子在衙門里也算兢兢業(yè)業(yè),如今老父親含恨而終,弟弟下落不明,我不過是想討個公道,許總班頭卻拿律法壓我!你們說,這還有天理嗎?”

此話一出,幾個與周長明相熟的衙役果然開始附和。人群騷動間,封氏不知何時帶著一群街坊闖了進(jìn)來,哭喊聲響徹大堂:“許衡興你為官不正!霸占人家房產(chǎn),還害人性命!我們要找縣太爺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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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許衡興的臉漲得通紅。他萬萬沒想到,這對夫婦竟會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正要下令驅(qū)趕他們,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緩緩?fù)T谘瞄T門口,車簾掀開,紀(jì)縣令身著官服走了下來。

他面沉如水,神情冷峻,問道:“為何在此喧嘩?”

封氏立即朝著幾個婦人使眼色,這些人紛紛跪了下來,要求為周家人討個公道。

聽罷原委,紀(jì)縣令淡淡說道:“周天明確實是出去求學(xué)了。本官原是想將他留在身邊,但他看到本官恩師的墨寶后極為崇敬。本官也不想埋沒他才華,便寫了封信推薦他去見恩師?!?/p>

“后來,恩師回信說,周天明書法不錯,但學(xué)問不足。若想有好的前途,必須靜下心來好好學(xué)習(xí)幾年?!?/p>

瞧紀(jì)縣令的神態(tài)不像是在說假話,封氏帶來的人面面相覷,接下來不知該說什么。而周天明更是不敢質(zhì)疑,站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封氏心下一橫,上前說道:“大人,民婦的丈夫周長明是周天明的親兄。公爹在臨終前曾交代,要他看管小叔名下的屋宅。老人遺言,做晚輩的不能不遵從?!?/p>

紀(jì)縣令點(diǎn)了點(diǎn)頭,“周天明屋宅之事,本官并不清楚。既然許衡興說有相關(guān)文書,那就讓他拿出來看看。若是拿不出,便按長者遺言行事。”

封氏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她以為許衡興是誆人的,今日此舉定能得逞。哪知許衡興讓眾人稍等,不過片刻時間,他真的拿來了文書。

隨文書一起,還有周天明的親筆書信。紀(jì)縣令接過這些,當(dāng)場驗看文書真?zhèn)?,并讓身邊隨從大聲把信讀出來。

在信中,周天明將自己為何要把房屋交給許衡興打理的事情講得清清楚楚。他說自己走投無路之時,是靠義兄許衡興大力扶助才活了下來。所以外出的這幾年,房子是租還是賣,都隨許衡興處理,所得銀兩也歸他。

信的末尾,特意提到親兄周長明鬧分家一事。天明說,既然所有家產(chǎn)都?xì)w了兄長,那么請兄嫂不要再惦記他這點(diǎn)家業(yè)了,好好贍養(yǎng)父親才是為人之子該做的事情。

信念完,不少人哄笑起來。很顯然,周天明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有今天這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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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人群中,有人嗤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

封氏的臉通紅,狠狠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眼底翻涌著怨毒的光。她千算萬算都沒想到周天明會反擊,居然還是在這種時候,令她顏面盡失。

周長明同樣羞惱得很,不敢抬頭看眾人鄙夷的目光,在心里直罵封氏出了個餿主意。

紀(jì)縣令轉(zhuǎn)身離開之際,瞥了眼周長明,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

許衡興緩緩收起文書和書信,目光轉(zhuǎn)向周長明,聲音冰冷:“看在你是天明長兄的份上,之前做錯事我都替你擔(dān)著。但從今往后,若再犯錯,就別怪我老許不講情面?!?/p>

言罷,順勢掃了一眼眾人。他這話表面上是說給周長明聽的,但實際上也是說給今日特意前來落井下石的人聽的。

封氏對上他的目光,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她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目光可以如此可怕。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許衡興轉(zhuǎn)身對衙役吩咐道:“做事了,做事了,等會兒紀(jì)大人還要升堂審案,別耽誤了。”

話音未落,角落里突然傳來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爹,周哥哥臨走前有沒有說,等他考上功名,要請您喝狀元紅?”

許衡興眉眼帶著笑,回答道:“那是自然?!?/p>

很快他醒悟過來,扭頭朝那個角落罵道:“你這傻孩子,輩分都給叫亂了?!?/p>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不過這回的笑,僅僅是覺得好玩。

或許,此時的人們都以為“請喝狀元紅”是句孩子的玩笑話。但在六年后,這話卻成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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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紀(jì)縣令因政績顯著早已升遷到其他地方。許衡興還是總班頭,繼任的縣令對他仍很看重。

那日許衡興如往常一樣在衙門里忙著做事,他家小兒——就是那個在角落里喊亂輩分的孩子,滿頭大汗急匆匆地跑來,“爹,周叔真的給您送狀元紅了?!?/p>

是啊,周天明考中了狀元,特意請人從京城給許衡興送來了豐厚的禮品。

此外還附有一封書信,信中寫道,本應(yīng)親自前來道謝,但由于需要照料年邁的母親和即將臨盆的妻子,無法抽身,只能先送上這份薄禮以表感激之情。

許衡興非常高興,在家中大擺宴席慶祝。原本他只是邀請了親朋好友和街坊鄰居來喝酒,沒想到知縣不請自來。

不僅如此,知府得知消息后,也立即推了手邊的事,前來討杯喜酒喝。兩位大人物的到來,成了意外的驚喜,使得整個宴會更加熱鬧非凡。

周長明很快聽說了這些消息,心中郁悶至極。榮耀本該屬于周家,現(xiàn)在卻成了許衡興的,怎能不讓人氣惱?

偏偏有熟知內(nèi)情的人故意問他:“怎么不也辦場酒宴慶祝一番?周天明可是你的親弟弟?!?/p>

周長明被問得狼狽不堪,連句應(yīng)付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兩天他不好意思出門,和封氏躲在家里互相埋怨。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dāng)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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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熱鬧事情在城里傳了好些天,但鮮少有人知道,為何周天明沒有到場、知府大人還是會去道賀。這其中的原因,連許衡興都不清楚。

有一回,他私底下大著膽子問知縣。知縣笑了笑,說道:“你義弟的身份不簡單,不僅是狀元郎,還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義子,并且還是太傅的孫女婿。”

這意思雖然沒有挑明,但足以讓人揣測出來。上層的關(guān)系,誰都樂于去攀附,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實際上是如此原因嗎?或許有一部分,但其實更多的是因為知府心中對周天明的敬佩。

如果了解周天明的人細(xì)心一點(diǎn),就會發(fā)現(xiàn)他考取狀元的時間不對。一個連秀才都未考的人,怎么可能在六年時間考上狀元呢?

這里面的緣由說起來,就要回到故事開頭了。

周天明在死囚牢最初的那段日子,過得比死還要痛苦。整日內(nèi)心惶恐,找不到任何求助的途徑。

每一天對他而言,就像在黑暗中拼盡全力掙扎,卻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亮。無助和絕望將他逼到崩潰的邊緣,隨時都可了卻自己這條性命。

周北山去看望他的那回,他在牢門里跪求磕頭,請父親幫忙申冤。額頭上流出來的鮮血在石板上蜿蜒成行,周北山始終沒有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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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他離死不遠(yuǎn)了。同牢房的許衡興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連忙喊獄卒去叫大夫。

也許他命不該絕,被救了回來。許衡興說,既然老天爺不收你,那你必定是個有福之人。

當(dāng)時的周天明已經(jīng)萬念俱灰,哪里聽得進(jìn)勸,一心只想求死,以至開始絕食??稍秸垓v,越還死不了。

許衡興以前是捕頭,人緣好,跟獄卒們也都相熟,進(jìn)了牢房后,又憑著一身的武藝硬是成了個牢霸。坐牢對他而言,倒不算是苦差事。

見周天明不肯吃飯,許衡興讓獄卒端碗粥來,強(qiáng)逼著給他灌下去。等周天明恢復(fù)些氣力,才跟他分析案情。

許衡興說,“你不要以為古縣令判你死罪,他就真是糊涂昏官,指不定是在保護(hù)你?!?/p>

周天明根本不信他講的話,把頭轉(zhuǎn)過去,不理他。

許衡興扳住他的頭,讓他面對自己,問他:“你覺得咱這地兒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怎樣?”

周天明不想回答,可腦袋被他固定住,無奈之下,不情不愿地說道:“不太好?!?/p>

許衡興又問:“為什么不好?”

周天明答:“百姓負(fù)擔(dān)重,交的各種稅賦太多了?!?/p>

許衡興接著再問:“為何會這么多?是朝廷規(guī)定的嗎?”

這話問得有點(diǎn)兒深了,周天明想了想,“好像不是,是王知府一樣樣加上去的?!?/p>

“還不算笨?!痹S衡興松開手,輕笑道:“那你說朝廷知道后,會如何?”

“派人來調(diào)查唄。”周天明下意識答完,卻半晌不見許衡興再問下去。于是,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不問了?”

許衡興突然湊近,呼出的熱氣噴在周天明臉上:“你難道就沒懷疑過,那個被打死的外鄉(xiāng)人其實就是朝廷派來的?”

嗓音壓得很低,卻讓周天明渾身一震,他死死盯著許衡興的臉,不敢相信。

許衡興繼續(xù)說道:“王知府吃人不吐骨頭,咱這里的百姓都不喜歡他,可為何他的官位那么穩(wěn)固?任期一任接一任,這些事你都不想的嗎?”

周天明老實回答,“想是想過一點(diǎn),他上面肯定是有人護(hù)著。”

“啪!” 許衡興將手重重拍在牢墻上,落下幾片墻灰。隔壁牢房傳來犯人恐懼的嗚咽,卻被他直接無視:“官員之間結(jié)黨營私,肆意增加稅收,令老百姓苦不堪言。事實上,受苦的百姓即便在牢外,比你我也好不了多少?!?/p>

十六歲的周天明還是少年,想不到這么遠(yuǎn),也想不到這么多。他低下頭嘟噥:“這么說來,真兇永遠(yuǎn)都找不著,替死鬼我是當(dāng)定了?!?/p>

“錯!” 許衡興又將手拍在他的肩頭,“現(xiàn)在是你保命的最好時機(jī),臥薪嘗膽,你懂不懂???”

這句話,瞬間讓周天明提起了對生的希望。許衡興又告訴他,你現(xiàn)在不用再申冤,沒有用的。也不要再跟人細(xì)講案情,那真的會引來殺身之禍。一切,只能等待合適時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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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衡興雖身在牢里,可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一點(diǎn)都不少。他解釋說,這幾年有外鄉(xiāng)人進(jìn)城,官府都查得很嚴(yán)。那著灰色衣衫的人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而又什么都查不到,這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疑問。

古縣令不是不知,但知道了也沒用,他惹不起上頭的人。周天明這樁案件漏洞百出,古縣令仍然選擇往上報。他是在試探,試探上面的態(tài)度,試探這卷宗最終會落到哪層機(jī)構(gòu)。

在當(dāng)朝,一樁死刑案件,縣令只是初判。初判后,會將案件上報到府級進(jìn)行復(fù)審。復(fù)審過后,就是三司會審。會審?fù)ㄟ^,再上報到刑部。

經(jīng)刑部審核完畢后,案件還需送交大理寺進(jìn)行復(fù)核,最終再到皇上手中親自核準(zhǔn)。所以,一樁死刑案件要真正執(zhí)行下來,需經(jīng)過層層審批,整個過程是十分嚴(yán)密的。

周天明這樁案件若能到三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或許還能有幾分翻案的希望,可惜在府審時便被打回去了。

古縣令明白這里面的道道,他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只想順利告老還鄉(xiāng)。所以把周天明關(guān)在死囚牢不聞不問,也不為難他。

許衡興讓周天明別再跟人細(xì)述案情,是因為隔墻有耳,想起來越多,死起來就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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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縣令離任后,宗縣令接替了他的位置。周天明以為新的縣令上任會帶來轉(zhuǎn)機(jī),但許衡興卻告訴他:“你想知道有沒有希望,關(guān)鍵就看我能不能出去。”

關(guān)在牢里的,不全是壞人,總會存在冤假錯案。果然,囚牢中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

紀(jì)縣令上任,把許衡興拎出去重新提審?;貋砗?,許衡興告訴周天明,“你的機(jī)會來了?!?/p>

但有相熟的獄卒偷偷跟他們講,紀(jì)縣令此人圓滑世故,他一到本地,立即去拜訪了知府大人?;蛟S他查看舊案只是在做表面功夫,該防的還是要防。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把周天明心中剛?cè)计鸬南M麧矞缌恕?/p>

但許衡興卻不這么看,他認(rèn)為拜訪知府不代表什么,紀(jì)縣令既然能重新查看那些積滿灰塵的卷宗,就說明此人想實打?qū)嵉刈鲂┱兂鰜怼?/p>

周天明半信半疑,直到他被提審。那天深夜,他已準(zhǔn)備入睡,卻被紀(jì)縣令派人帶到了審訊堂。

審訊堂里只有他和紀(jì)縣令兩人,手下守在門口。燈火搖曳,房間靜謐,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

紀(jì)縣令開門見山地說道:“我知道死者是誰,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但要找到真正的兇手,必須得你配合才行?!?/p>

他擺弄了下面前的紙筆,“你還能想起打手們的模樣嗎?我的畫工還不錯,只要你說大概的輪廓,我便能畫個八九不離十。”

周天明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我能畫出來?!?/p>

紀(jì)縣令先是一愣,繼而笑了,把紙筆推到他面前,“如果記不完全,能說出面部有哪些特點(diǎn),也是很好的?!?/p>

周天明提筆,深吸一口氣后,筆尖在紙上游走,“第一個打手……左眉斷了半截。”

余光瞥見紀(jì)縣令倏地站起,走到他身旁低頭看畫。

周天明握緊筆桿,“第二個……”

四年來,這幾個打手的模樣在他腦海中不知浮現(xiàn)了多少次,現(xiàn)在將他們畫出來,已是輕車熟路。全部畫完后,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紀(jì)縣令很高興,問道:“你是最后一個見死者的人,他跟你說了什么?還記得嗎?”

周天明垂眸,沉默著沒有吭聲。當(dāng)初穿灰色衣衫的人確實跟他說了話,但因當(dāng)時沒有聽清,在古縣令問審時,他回答的是,死者什么都沒有說。

但這些年,他根據(jù)死者當(dāng)時說話的唇形,已經(jīng)能推斷出那是什么意思了。只是他現(xiàn)在很猶豫,不清楚紀(jì)縣令是否值得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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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紀(jì)縣令沒有催促,而是重新坐下來,語氣和緩地說道:“我先跟你講個故事,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p>

“本次殿試,我是榜眼。我父親已經(jīng)跟吏部的人說好,為我謀一個好職位。任命書下發(fā)的前一天,一位相熟的劉伯伯瞞著我父親找到我,說他兒子在此地失蹤,希望我到此地來任職,以查清案情。”

“他的兒子名叫程嵐,因生下來有道士給他卜了一卦,說壽命不長。于是劉伯伯讓他隨了母姓,以為這樣就能避開劫數(shù)?!?/p>

“四年前,劉伯伯原任戶部尚書,是他最先發(fā)現(xiàn)蘇州府的賦稅有問題,底下官員貪墨嚴(yán)重。他曾派了幾回人下去暗查,皆無功而返。”

“程嵐在翰林院任修撰,這些事本跟他無關(guān),可他知曉后,卻是自告奮勇要求去查案。他父母都不同意,因為他沒有任何辦案經(jīng)驗?!?/p>

“但程嵐留書一封,悄悄離家獨(dú)自前往蘇州。他在信中說,若上天注定他的壽命不長,那就讓他在壽命結(jié)束之前,做些有意義的事。為了一方百姓有好生活,為了這天下的清明,他甘愿以命相搏。”

“沒想到一語成讖,他當(dāng)真沒有回去。劉伯伯悲痛萬分,卻又不能跟人道出實情,只能說是兒子出外求學(xué)未歸?!?/p>

“朝中黨派之爭太激烈,蘇州府積弊又甚深,有如鐵板般撬不動。劉伯伯發(fā)了狠,努力躋身進(jìn)了內(nèi)閣,成為大學(xué)士。他想公賬私仇一起算,但無論做什么,都是需要證據(j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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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伯找到我,不僅是出于對我的信任。朝廷人才濟(jì)濟(jì),但敢到這里追究真相,不怕得罪權(quán)貴的人,實是不多。”

“而我答應(yīng)劉伯伯,并不是為了追求政績。以我的家世,不來這里,我的仕途會更加順利,但我敬重劉伯伯。試想,一位權(quán)高位重的父親,在明知兒子遇險的情況下,卻因擔(dān)心打草驚蛇而隱忍四年,你能想象這種感受嗎?”

“同時,我也想為程嵐?fàn)幦∫环莨?。他是我的學(xué)長,我們之間亦兄亦友,我非常了解他。他并不是一個莽撞的人,相反,相較同齡人,他要成熟許多。”

“我想,他一定是掌握了重要證據(jù),這才招致了毒手。你是最后一個接觸他的人,按常理推斷,對方應(yīng)該會對你下手以絕后患,可你卻只是在死囚牢里待著?!?/p>

“對此,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有關(guān)這樁案件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據(jù)我分析,程嵐拿到的證據(jù)并非原件,是他憑記憶寫下的。他從小記憶超群,能做到過目不忘,但這只有熟知他的人才清楚?!?/p>

“對方并不知道這一點(diǎn),而原始證據(jù)也并未丟失,再加上你的證詞中一味只辯解不是你打的人,有關(guān)程嵐對你說了什么,你只字未提。所以,他們不想多惹是非,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p>

“但是……”紀(jì)縣令的語氣加重,“程嵐是個心性堅毅之人,他即便是要死了,也會強(qiáng)撐最后一口氣,把真相說出來?!?/p>

說到這里,紀(jì)縣令將語氣放緩下來,“他臨死之際,說出的話可能很含糊,你聽不太清楚。而古縣令問審,你也不想多事,所以才會不提。”

“方才我見你給打手們畫像,我發(fā)現(xiàn),你不但記憶了得,畫工也了得。你能記住當(dāng)時打手們猙獰的神情,想必也能記住程嵐最后說話的樣子?!?/p>

紀(jì)縣令頓了一下,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桌上的紙,“我不求你能告訴我什么,只希望你能把他說話的模樣畫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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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明垂眸,仍在沉默著,但心里不得不佩服紀(jì)縣令的厲害,他分析得沒有錯。

燭淚啪嗒墜在硯臺里,炸開細(xì)小的漣漪。聽著紀(jì)縣令指尖叩擊桌面的節(jié)奏,周天明想起四年前程嵐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喉間發(fā)出含混的聲音,染血的嘴唇一開一合……

如果一切真如紀(jì)縣令所說,如果紀(jì)縣令真的能為程嵐?fàn)幦〉焦?,那么他周天明也可以像程嵐一樣,為了天下的清明,為了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不去考慮個人后果,哪怕因此丟掉性命。

想到此,周天明喉結(jié)滾動,突然開口,“他說,賬單在城隍廟的藻井?!?/p>

紀(jì)縣令懸在半空的手猛地僵住,目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好似在辨別這話的真假。

周天明很鎮(zhèn)定,沒有避開,靜靜地與他對視。

“好。”紀(jì)縣令明顯地松了口氣,扭頭朝門外叫了聲,“劉昂?!?/p>

很快,有個身著勁裝的年輕人推門進(jìn)來。

紀(jì)縣令低聲囑咐,讓他立即去城隍廟取證據(jù),而后連夜送往京城。

臨走前,劉昂目露感激之意,對著周天明拱手道:“我替我家大人謝謝您!”

他們好像早有準(zhǔn)備一般,周天明看了紀(jì)縣令一眼,問道:“你篤定我會說出來?”

紀(jì)縣令含笑回答,“對。因為你把清白看得勝過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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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明出獄后,受兄嫂嫌棄,在街角擺攤代寫書信,第一天便巧遇上了紀(jì)縣令。

紀(jì)縣令看到他寫的字大為欣賞,不僅請他做自己的書吏,還給了他五十兩銀子置業(yè)。

其實,這世上哪有這么多的巧遇,不過是紀(jì)縣令的精心安排,當(dāng)街演了一場伯樂和千里馬的戲碼。

作為程嵐案的證人,為他的安全著想,紀(jì)縣令派了人手在暗中保護(hù)。所以,周天明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紀(jì)縣令都一清二楚。

紀(jì)縣令表面圓滑,實則是古道熱腸的善心人。他覺得周家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便出手幫周天明一把。

不過,在周天明做書吏的過程中,紀(jì)縣令發(fā)現(xiàn)他不僅記憶力很好,算術(shù)也非常好。

劉大人那邊雖然拿到了賬單,但要說動首輔徹查此案,證據(jù)還不充分,需要查算大量的賬簿。

在征得周天明的同意后,紀(jì)縣令向劉大人舉薦了他。劉昂特意從京城過來接人,一路護(hù)送進(jìn)京。但對外,卻是說周天明拜在了紀(jì)縣令恩師門下。

查算賬簿的地方在戶部,這件事情很辛苦,整天關(guān)在房里做事,費(fèi)眼費(fèi)腦。周天明憑著自己的兩樣長處,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足足花了有一年多的時間,才將證據(jù)補(bǔ)充完全,最后清洗蘇州府的官場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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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束查算的那天,神情疲倦的周天明站在戶部衙門的廊下,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發(fā)呆。輕風(fēng)裹著京城特有的塵囂拂過臉頰,恍惚間竟與蘇州河畔的水汽重疊。

他忽然想起兒時一家人在槐樹下吃飯,枝椏間漏下的碎金,映著母親鬢角的白發(fā)。家人言笑晏晏,他端著飯碗罵蟬鳴聒噪,卻不知那樣的時光竟成了此生最奢侈的夢境。

心生感慨,不禁脫口而出,“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p>

身后,有人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在干嘛呢?”

周天明轉(zhuǎn)頭去看,原來是紀(jì)縣令。不知道他為何會在這里,但心中頓起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

笑指天邊的晚霞,說道:“好久沒有看到了。可惜,很快就沒了?!?/p>

紀(jì)縣令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唇角的弧度挑起:“錯過落霞滿天,還有晨光熹微啊?!?/p>

言罷,話鋒一轉(zhuǎn),道:“憑你的才華,本可有不錯的前途,卻因出手相救一個陌生人,被耗費(fèi)六年的大好年華,后悔了嗎?”

周天明搖頭,“從不。他躺在那里,用命換取我們的好生活。而我,幸運(yùn)地站在這里,有什么資格后悔呢?”

樸實的語言打動了旁人,從紀(jì)縣令身后走出一位中年人,神情誠懇,“我兒欠下你的債,我這做父親的來還?!?/p>

周天明這才發(fā)現(xiàn),紀(jì)縣令身后還跟著數(shù)人,慌忙擺手,“令公子是為了破案。壞人欠他的,誰又來還他呢?”

但不管他如何拒絕,程嵐的父親還是執(zhí)意安排了他在京城后面的生活。認(rèn)他做義子,送他進(jìn)學(xué)堂繼續(xù)念書。

紀(jì)縣令很看好他,勸說家中長輩。一年后,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因蘇州府一案,首輔在皇上面前為周天明表功。經(jīng)皇上特許,免去鄉(xiāng)試,可直接參加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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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年,周天明在會試中出人意料地取得頭名,讓人們心服口服。后在殿試中,被皇上欽點(diǎn)為狀元。

狀元及第雖是大喜,但對周天明而言,娶到紀(jì)芷蘭為妻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紀(jì)芷蘭不僅端莊秀麗,而且賢惠識大體。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婆母的照顧也是細(xì)致入微。

周母的晚年生活過得很幸福,她對這個兒媳贊不絕口,總說讀了書的女子就是不一樣。

但周天明以為,妻子其實和她兄長一樣,將善良深藏心底,而后悄然流露。如同潤物細(xì)無聲,帶來無盡的溫暖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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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明一直都很忙,中狀元之前忙,中狀元之后更忙,騰不出時間回老家。但他每年都會托人給許衡興送去重禮,十多年來,不因官位的升遷而間斷。

因著他這層關(guān)系,許衡興在地方上過得風(fēng)生水起。不過,許家都是本分人,從來沒有因為有后臺就胡作非為,反而更加規(guī)矩做人。

周天明的那座小樓,許衡興沒租也沒賣,重新修繕一番,取名“明善堂”,專門用來接濟(jì)有需要的人。

許衡興常訓(xùn)導(dǎo)他家?guī)讉€兒子:“你們周叔和爹一樣,都是從死亡邊緣爬出來的。他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你們不許闖禍讓他丟面子?!?/p>

許家小兒幼時和周天明混得熟,長大后自然拿他做自己榜樣。是以,許家小兒的文章和書法都很好。在周天明的幫助下,他到京城求學(xué),后來考中了進(jìn)士。

再看周長明,雖說還在衙門里做事,但人們看他時,總像在看一個笑話。

周長明自己也心累,有時很想辭去這份差事。但封氏反對,說:“辭了工,你能做什么?孩子長大,開銷增加,怎么辦?”

夫婦兩個都明白,周長明直到現(xiàn)在還能在衙門里混一份薪水,無非是上面看在周天明的面上。

周長明家生活不濟(jì),許衡興是清楚的,曾想過幫一把,拿些錢財之物送他。

但人心是最難以琢磨的東西,別到時一番好意反而弄出怨恨來。所以許衡興思慮再三,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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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母過世后,周天明遵從老人的遺愿,請了長假,攜妻兒扶棺返回母親的娘家。

父親那邊,自然也是要拜祭的。得知他歸來的消息,當(dāng)?shù)毓賳T和鄉(xiāng)紳,以及許衡興一家人紛紛前來陪同。

周長明隔著人群看他,天明雖已中年,儒雅清俊的外表下,沉淀著智者的氣質(zhì),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檐角銅鈴輕晃,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周長明想起少年時,自己在廟門前擺攤修鞋,每天收工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還未到家門,就見綠蔭下弟弟小小的身影在朝這邊張望??匆娝?,立即歡快地跑來迎接。

又想起那年鬧饑荒,家中糧食緊缺。母親念著弟弟年幼,把家中唯一一個白面饅頭給了他。

弟弟沒舍得吃,悄悄把饅頭塞到他手中,說哥哥在外頭賺錢,比我辛苦。而他自己學(xué)大人啃樹皮,弄得一嘴都是血……

周長明的眼眶有微微濕意,風(fēng)掠過祠堂飛檐,恍惚間,父親臨終前的嘆息在耳畔回響,“你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時光漫長,會沖散來時的路。只是,莫在歲月中弄丟最初的自己。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chuàng),未經(jīng)允許,請勿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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