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思想具有整體的身體意識。古漢語中“身體”被視為與天地宇宙應和的小宇宙,有上下與內外、有形與無形、實與虛、陰與陽的身體觀,形成了中國舞蹈藝術獨特的舞蹈觀。《黃帝內經·針解篇》云:“人皮應天,人肉應地,人脈應人,人筋應時,人聲應音,人陰陽合氣應律,人齒面目應星,人出入氣應風?!敝袊璧笍脑煨?、動作、動作與動作之間的連接都體現(xiàn)著“身體”小宇宙順應天地大宇宙法則。以人體小系統(tǒng)對應天地宇宙大系統(tǒng)所形成“身體”的審美特征,是中國古典舞身體邏輯的起點。

西方思想史上,自柏拉圖以來,身體與靈魂是對立的,身體甚至被視為探索靈魂的阻礙。當代西方哲學推翻了古典哲學中的身心二元論,重新開始強調身體的重要性。這樣的理念影響了西方舞蹈的訓練方式與編舞方式。以伊莎多拉·鄧肯為代表,掀起了20世紀一場波瀾壯闊的身體復興運動。這一思想在中國學術界也較為流行。用西方哲學模式來衡量東方思想,固然有一定的意義,但更容易忽略它們內容中的主體部分——如心理機制、思維特征、文化影響等。將東方概念以解剖式的思維模式分析,難免圓鑿方枘。舞者如若不具備中國哲學的基本素養(yǎng)和掌握對中國古代身體智慧的體認,就難以分清中國“身體”與身體(Body)之間的巨大差別,也容易使“身心合一”走向一種情緒物化的“為身心而身心”的尷尬境遇。

見“身”識“體”

“身”作為舞蹈的載體,無身不成舞,無舞不顯身。漢字有著很強的連續(xù)性,它保持了初創(chuàng)時代的原意,很多古代思想可以通過文字分析窺探其意。見“身”識“體”同樣需要以古人的思維方式展開。

《說文》中“身,躳也。像人之身”,包括受意識控制和不受意志控制兩部分。受意識控制的部分是胯部、腰部、胸部、頸部,在舞蹈實踐中通常稱為胯、尾椎、腰椎、胸椎、頸椎,是物質存在。不受意識所控制的身,是軀干,內含五臟六腑,即《呂氏春秋·達郁》“凡人三百六十節(jié),九竅五藏六府”,偏旁多有肉月,也是物質存在。而“心”在五臟,在身之中,無肉月旁,不受意識控制。因而有與“心”相關不受意識控制的含義如想、思、急、忘等,“豎心”相關的情、悅、慌、驚、怕等。所以,中國以“修身”為要義,而“修身”的目的則是為了“修心”。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強調“強身”而非健身的原因,在于那些身體內屬物質不受意識控制的五臟六腑是通過“調”與“理”的方式來增強,因而這些心、神的形聲、會意、象形表述人的情感、理解,心性落實到肉身上。調心,是后天的潤化和修養(yǎng),與回歸自然本能天性的心統(tǒng)一。如中國漢唐古典舞訓練開始的“起式”,運用順著平和緩慢的身體運動,做到以符合或誘發(fā)內心的活動為始,通過“松垮垂肩”“含胸拔背”“大鵬展翅”“揚翅博天”等動作逐漸展開“身體”,將心力貫穿于全身,在上肢塑型與上身形態(tài)中,以進入“凝神狀態(tài)”為目標,做到神不外溢、意不露形的“起式”的身心融通訓練。通過上肢的盤、繞對肩與胸進行化解,而非一種機能性、外在的,或者說只是一種提速心率、肺活量的熱身訓練。

《說文·豊部》有“豊,象形,行禮之器”?!绑w”與“軆”相同,后世通行用“體”,肢體。作為物質,受意識控制的“體”可以通過健體訓練達到肌肉、筋骨力量的提升。而西方的健身是以外力介入對身體的干預下進行身體機能的提高,強調負載性、針對性。中國古代身體講究“強身健體”,突出整體性、協(xié)調性,是“強身”“健體”而非健身。漢代文學家傅毅在《舞賦》中對“身體”所描述的“修儀操以顯志兮,獨馳思乎杳冥”“游心無垠,遠思長想”,其中“馳思”“游心”即精神,是非物質的藝術想象,故“修儀操以顯志”。這也證明了在中國古典舞蹈中“體”與“心”相合不是一種生理上的,而是要有一定的思想修養(yǎng),同時這種修養(yǎng)還必須轉化到“體”與“心”相合的訓練與表演中去,這樣才能呈現(xiàn)“氣若浮云,志若秋霜”的審美意味。

在中國舞蹈中,手足等四肢部分為可變的“體”,以“體”塑造萬物與萬物之象,形成的是變化多端的腿形、腳形、手形。此種“形”是基于身體塑造的“形”,如古典舞形態(tài)“提襟”“蘭花指”“探?!薄吧溲唷?;漢唐古典舞形態(tài)“白鶴亮翅”“老樹盤根”“大鵬展翅”;敦煌舞的“佛手”“鹿指”;中國民族民間舞山東鼓子秧歌“泰山壓頂”的形態(tài)等。以體塑“形”,以“形”成“象”,有“身”才有“體”,以“身”承“體”,由心到體。故而,這種身體形態(tài)語言的產生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不是如以芭蕾、現(xiàn)代舞為代表的西方舞蹈一般,以空間數(shù)理的邏輯學、力學呈現(xiàn)出科學身體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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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tǒng)舞蹈的名稱不以數(shù)理的一位、二位命名,而是從中國人認識世界的本原開始。借物取象的哲學思想在以身體為載體的傳統(tǒng)武術、戲曲中有集中體現(xiàn)。如太極“云手”“退步跨虎”;形意拳中“蟄龍伏地”“青龍出水”“烏龍翻江”;武當劍法中“飛鳥出林”“仙人指路”;昆曲中“劍指”“弓箭步”“順風旗”等。中國傳統(tǒng)舞蹈名稱的文字邏輯、思想觀念與中國古代文字、文學的路徑是一脈相承的,有“以體塑形”“以體成象”中國傳統(tǒng)舞蹈的身體文化特征。

“身心合一、天人合一”

古代文學中對舞蹈“回翔竦峙”“回身還入”“與志遷化,容不虛生”的描述,體現(xiàn)了實與虛、內與外、陰與陽有機合一的身體法則,能夠感于外物的樂舞之“體”而動于內在的“心”產生情感變化。所以,不論是思想史對身體的認識還是樂舞觀中身心的認知,都體現(xiàn)了二者的緊密關系。在中國古典舞的課程中,教師常常強調心動則形、體動,訓練中往往強調“意”先行、“意念”先至,需要達到一種意先行、體后置的狀態(tài)才是好的身體表演。動作法則強調“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的要義,實質是將身心的有形與無形相合,從而走向審美與哲學意味的“形與神合”“物我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身心合一在舞蹈作品中也有大量的例證,如《踏歌》《逍遙》等舞蹈先有會意指示中的形象想象,再有舞蹈韻律呈現(xiàn),由心動起意再到身體狀形間完成舞蹈表演。

中國漢唐古典舞蹈實踐中存有身體與天地相合的規(guī)律,將“身體”虛實相合,如在重心移動中虛生實,實生虛;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手、臂無形而腳法有形的上下肢訓練;在力與氣的運動中,遵循剛柔相推生變化的力氣之合;將身體中物質和非物質部分相合,如形態(tài)與心志相合,達到形與神之統(tǒng)一。中國漢唐古典舞蹈將“身體”與天對照,將“身”“心”與自然的內部同頻共振、外部和諧為客觀規(guī)律,在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之中,“身體”的運動法則和萬物共同構成一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有機整體。

此外,中國舞蹈中常常還有通過“我”自身的生命和天地萬物生命相融的狀態(tài),實現(xiàn)在藝術的“天人合一”中理解、感受、體悟,進而豐富、拓展現(xiàn)實生命無法體驗的經驗。如《荷花舞》《蘭亭修竹》《九色鹿》等作品,舞者心、體合一,才能集天地浩然之氣、君子之意于身體,才能形成藝術中的“天人合一”。此類舞蹈不是人與物的具象塑造,而是一種從思想深處對人生的理解,在擬物的似與不似間形成意象。模擬不是目的,其中天地自然之法則以及象征人與物的境遇才是歸宿。又如,高度程式化積淀下中國古典舞的云手、十字步、掰扣步等手位和步法,上肢的手為“天”,云手即“天圓”,而腳下為地,步法的十字步為地“方”,在身體中呈現(xiàn)的是“天圓地方”的思想觀念。掰扣步中,一掰一扣的步法時時刻刻蘊含著“陰陽”轉化??梢?,在傳統(tǒng)舞蹈中“天人合一”的理念潛移默化地存在于身體動作中。

總之,孕育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的古典舞應存續(xù)傳統(tǒng)文脈的思想。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舞蹈學理念“身體觀”是“舞蹈觀”形成的基本,通過“身體觀”認識的“身體”是舞蹈藝術的根本載體,有更為豐富的哲學意蘊。我們應當運用傳統(tǒng)文化智慧見“身”識“體”,從思想文化意識上認識中國傳統(tǒng)的“身體觀”與“舞蹈觀”。

(作者系北京舞蹈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