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1946年的東京,空氣中彌漫著焦土的氣味。戰(zhàn)爭剛剛結束,城市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人們像幽靈般游蕩在廢墟之間。就在這樣的時刻,一個名叫坂口安吾的瘦削的男人發(fā)表了《墮落論》,其文字如同鋒利的刀刃,劃開了戰(zhàn)后日本虛偽的愈合表象。
坂口安吾出生于1906年,本名坂口炳五,所在的家庭是新潟縣一個富裕家庭。按照《坂口安吾全集》的記載,他的童年并不快樂,家族內部的復雜關系和嚴格的傳統(tǒng)教育使他早早產(chǎn)生了對權威的懷疑。1926年,他進入東洋大學印度哲學系學習,卻對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正如他后來所言:“我像一只困獸,在哲學的牢籠中掙扎,唯有文學能給我片刻的喘息?!?/p>
1931年,坂口安吾以《來自朔風的酒倉》登上文壇,這部作品已經(jīng)顯露出他日后文學風格的端倪——對常規(guī)的蔑視,對真實的執(zhí)著追求。真正讓坂口安吾成為戰(zhàn)后日本文學標志性人物的,是他在1946年發(fā)表的《墮落論》和《白癡》。那個時候的日本社會,正處于戰(zhàn)敗的震驚與重建的焦慮中,許多人試圖通過回歸傳統(tǒng)價值或擁抱新的民主理念來尋找精神支柱。而坂口安吾卻提出了驚世駭俗的觀點:“人必須墮落到底,才能觸摸到真實的自己?!边@種觀點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爭議,卻也為迷茫的日本人提供了一種另類的精神解脫。
《墮落論》的創(chuàng)作背景值得深思。根據(jù)日本文學研究者紅野謙介考證,坂口安吾寫作此文時,正目睹著東京的滿目瘡痍,看到曾經(jīng)道貌岸然的社會精英如何在戰(zhàn)敗后迅速轉變立場,而普通百姓卻在生存線上掙扎。這種偽善與真實的強烈對比,促使他寫下了這篇充滿挑釁意味的宣言。

與《墮落論》同年發(fā)表的小說《白癡》,則通過文學形象具象化了這一思想。這個“白癡”因為喪失了社會賦予的種種觀念,反而獲得了最為純粹的人性。坂口安吾曾寫道,他像初生的嬰兒,又像垂死的老者,唯獨不像一個“正?!钡纳鐣?。而正是這種不正常,使他保留了人性最后的尊嚴。日本文學史家小田切秀雄在評價道:“《白癡》中的主人公是安吾‘墮落哲學’的完美化身,通過‘成為白癡’這一極端形式,安吾展現(xiàn)了對人性本質的深刻思考。”
坂口安吾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游走在社會的邊緣。他本人也過著近乎放浪的生活,酗酒、賭博、頻繁更換住所,這些在常人眼中的“墮落”行為,恰恰實踐著他的哲學。他曾寫過:“我寧愿做一個誠實的不良少年,也不愿做一個虛偽的圣人?!边@種對真實的極端追求,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近乎殘酷的誠實。
1950年代,隨著日本經(jīng)濟逐漸復蘇,社會開始追求穩(wěn)定與發(fā)展,坂口安吾的“墮落哲學”顯得愈發(fā)不合時宜。但他并未改變自己的立場,轉而創(chuàng)作了大量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在這些通俗題材中依然堅持著對人性真相的探索。

1955年,坂口安吾因腦溢血去世,年僅49歲。他的葬禮沒有隆重的儀式,正如他生前所愿。日本作家太宰治曾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安吾是這個時代真正的清醒者,他的墮落是一種最為崇高的反抗?!边@句話或許是對坂口安吾最好的注解。
如今,回望坂口安吾的文學世界,更會發(fā)現(xiàn)他的“墮落論”絕非鼓吹放縱,而是一種極端條件下的精神凈化儀式。在價值觀崩塌的戰(zhàn)后廢墟中,他要求人們首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脆弱與不堪,唯有如此,重建才具有意義。這種思想對當代社會仍具有啟示作用——在一個充斥著各種虛偽表象的時代,我們是否也需要某種程度的“墮落”,才能觸摸到生命的本真?
坂口安吾用他短暫而激烈的一生證明:有時候,我們必須先墜入深淵,才能看見星光。在人人追求“成功”與“體面”的今天,這位日本文學史上的“反叛者”提醒人們,人性的復雜與真實,遠比表面的光鮮更為重要。(2025年4月29日寫于南京金陵飯店4416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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