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是當下的貧窮書寫?怎樣寫出貧窮的質(zhì)感?韓國青年作家金愛爛做出了示范。她擅長描寫韓國當代年輕人的貧窮,作品每一頁里都有生動準確的酸楚。

當下的貧窮書寫,走出了由物質(zhì)匱乏導致的生存危機,不再寫人因饑餓而作出的種種非人選擇,轉(zhuǎn)為關注人的精神困境,關注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消費社會里的新窮人”。韓國作家金愛爛所寫的正是這類新窮人——住在首爾的韓國年輕一代,被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光鮮亮麗的消費幻象所吸引,卻發(fā)現(xiàn)階級躍升的通道早已收窄,最終負債累累,越努力越貧窮。新型貧窮的特質(zhì)不是苦澀,而是酸楚,金愛爛的筆下,每一頁都有酸楚。
貧窮的細節(jié)
金愛爛的短篇小說《角質(zhì)層》是當下貧窮書寫的好例子,小說里充滿了貧窮的細節(jié)。主人公“我”是在首爾工作的28歲女白領,向往精致美好的中產(chǎn)生活,喜歡用“稍好點兒的東西”來“照顧自己的心情”。也就是“新鮮果汁”“無熒光劑的紙巾”“比普通豆腐貴幾百元、更柔軟的國產(chǎn)豆腐”“比普通衛(wèi)生巾貴兩倍的有機衛(wèi)生巾”以及“不是普通熨斗的蒸汽熨斗”,還有貸款租下的“最寬敞最舒適”的房子……這些細節(jié)看似與貧窮無關,反倒是物質(zhì)富足的表現(xiàn),其實隱藏著消費社會對新窮人的陷阱。
金愛爛寫貧窮,不只寫單一維度的細節(jié),還寫對立沖突的細節(jié),挖掘細節(jié)背后的隱喻。《角質(zhì)層》里她寫到了三組細節(jié):
高跟鞋的“高”與地下鐵的“低”。金愛爛筆下的主人公,穿了一雙9厘米的高檔手工高跟鞋,高跟鞋搖搖欲墜,說明主人公擁有的物質(zhì)生活極為脆弱,但只寫高跟鞋還不夠,金愛爛又寫主人公穿著高跟鞋坐地鐵,高跟鞋與地下鐵,構(gòu)成了一組對立沖突、充滿隱喻的細節(jié)。9厘米的高跟鞋象征著主人公渴望抵達的高度——“我常常盼望生活質(zhì)量能再提高一拃……9厘米也好”,讓她感受到“不適也是特權(quán)”的興奮。地下鐵則有著“像海螺一樣朝地下無限延伸的臺階”,在遠低于地平面的空間里,即使踩上9厘米的高跟鞋,也于事無補,根本觸及不了地面以上的世界。小說里的富人坐在轎車里,“脫下的高跟鞋放在駕駛席旁”,“穿著看上去無比柔軟的拖鞋”。
美甲的“光滑”與角質(zhì)層的“粗糙”,是小說里的另一組重要細節(jié)。做美甲的過程每一步都是消費陷阱,但主人公依然沉溺在“被照顧”的幸福里,甚至感嘆“身體是最昂貴的飾物”。兩年前,農(nóng)村出身的她,還對做美甲的女人“懷著隱隱的輕蔑”,覺得“美甲是極端奢侈的行為”。美甲做在手上,手是勞動的象征,角質(zhì)層粗糙,能保護雙手,做美甲的過程就是去除角質(zhì)層的過程,但失去角質(zhì)層保護的手,變得更軟弱了。更深一層,這是消費社會在去除與消費無關的勞動者,角質(zhì)層就是主人公自己,她除掉了她自己——消費社會里的新窮人,一切努力化為了反對他們自身的力量。
書中主人公臨時起意,拉著新旅行箱去見朋友,朋友在“N首爾塔”頂層的咖啡館打工,去那兒的路很遠,主人公拿著婚禮的花束,又穿了高跟鞋,不得不打車,還被迫買了“N首爾塔”的門票,可謂“一路上凈是苦難”。終于見到朋友時,卻得知約定的旅行計劃再度告吹,朋友家出了變故。窮人的家里總有變故,即便擁有了旅行箱,也無法擁有說走就走的自由。這段拖著無用的旅行箱,千難萬苦登上塔頂?shù)穆贸?,仿佛是主人公人生的寫照,旅行箱自始至終都是累贅。小說結(jié)尾,主人公感慨,“我們不像是出門或者即將出門,倒像是被驅(qū)逐到遠方的人。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拖著如此龐大的行李箱走來走去?!?/p>
被凝視的視角

2014年上映的電影《我的忐忑人生》 改編自金愛燦作品。影片講述 一對年輕父母撫養(yǎng)患有早衰癥兒子的故事,探討生命與家庭的意義。
金愛爛筆下的貧窮經(jīng)常伴隨著羞恥感,其背后更有種“被凝視”的視角,而消費社會的一大特征便是“看與被看”,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凝視”。《角質(zhì)層》的主人公“我”,時刻處于“被凝視”的狀態(tài)。一方面她主動參與這種“被凝視”,渴望在眾人面前展現(xiàn)“得體”:穿9厘米的高跟鞋,穿講究質(zhì)感和線條的襯衫短裙,精心打造美甲,把身體也變成飾品展示。比起沒錢,主人公更在意自己“看起來沒錢”。消費社會奪走了窮人的道德,窮人一旦無法履行消費義務,就會為自己是有缺陷的消費者而感到羞恥。
另一方面,在婚禮上,當“人們充滿期待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主人公身上時,他們看到的不是她拼命展示的漂亮指甲,而是她襯衫腋窩下可笑的汗?jié)n——作為飾品展示的身體背叛了她,讓人記住的不是美麗女人,而是“流汗很多的女人”,她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但問題是,他們真的“看”到了嗎?我們只知道這一幕可能被相機拍下了,金愛爛沒有寫婚禮客人的視角,小說自始至終只有主人公“我”的視角,“我的腦海里情不自禁浮現(xiàn)出相機捕捉到的我的身影”——無論現(xiàn)實中的“凝視”是否真的存在,光是主人公自己想象出的目光,就夠她羞恥的了。
小說結(jié)尾,主人公和朋友并排而坐,一起喝罐裝啤酒,盡管朋友和自己階層相同,她仍然感受到“被凝視”的目光。她寧可用食指大力摳開啤酒罐,破壞美甲,也羞于向朋友承認自己做了美甲。消費社會下新窮人的羞恥既來自無法消費,也來自消費本身,主人公身上殘存的勞動道德與消費道德,二者天然互斥。
和金愛爛的許多小說一樣,《角質(zhì)層》也使用了第一人稱,但這里的第一人稱提供的不僅是感同身受式的代入感,金愛爛用大量心理描寫成功“催眠”了讀者,巧妙地轉(zhuǎn)換視角,將文本內(nèi)的目光引向文本外的讀者,“被凝視”的人從小說的主人公“我”,變成了讀者自己。再者,作者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否也難逃“被凝視”的目光?創(chuàng)作貧窮但虛榮的人物,或許會讓許多作者感到不適,但將貧窮與羞恥、虛榮、嫉妒等種種不堪,一起袒露在讀者面前的金愛爛,顯然突破了這層道德枷鎖。
復雜的窮人
短篇小說《三十歲》的主人公秀茵,出身貧寒,通過復讀才考上首爾某大學的法語系。盡管勤工儉學,甚至去做醫(yī)院的等效性試驗,仍然付不起學費和生活費,花了7年才畢業(yè)。畢業(yè)后因大齡女性和文科生的身份,找不到工作,其間父親又成了車禍肇事者,家庭徹底衰落,此時的秀茵還欠著巨額的學生貸款。
秀茵走投無路,加入了傳銷組織,但金愛爛沒有讓她成為“無辜的受害者”。從一開始秀茵就覺得不對勁——“我進了一個奇怪的公司”“這不是傳銷嗎”,但很快她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處境艱難,只要不用殺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嘗試”。傳銷組織里沒有看起來像“傻子”的人,充斥著和她一樣的大學生,小說里用了一個有力的細節(jié),秀茵在組織里的上級,每次都認真檢查她的客戶管理卡片,“像論文老師似的幫我刪減”。
秀茵加入傳銷組織后,把身邊的人際關系全部賣了,淪為了加害者的共謀。其中最過分的,是她騙了曾經(jīng)信任自己的學生慧美,一個更無辜的人,導致慧美自殺未遂成了植物人。秀茵坦白“我試圖不去看處于金字塔最底層的人,或者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這樣的人,或許認為只要不是我就行”。這些自白讓秀茵成了一個復雜的窮人,她對自己的惡行自知、慚愧,卻無法停止。
金愛爛寫出了消費社會下新窮人間的人際關系,傳銷組織就是這個社會共謀網(wǎng)絡的縮影,小說里傳銷組織以“發(fā)達國家的新概念網(wǎng)絡營銷”自詡,賣的不是物品,而是人。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個騙局,卻源源不斷地向內(nèi)輸送新鮮的無辜者,把這張網(wǎng)打造得越來越牢固。
《三十歲》的整篇小說是秀茵寫給十年前、同住讀書院隔間的姐姐的一封信,信中有自省和懺悔的一面,但更多是無奈與無力;另一篇小說《盧贊成和埃文》,年僅10歲的男孩贊成,打工攢下10萬元,本來要給病重的老狗埃文做安樂死,卻禁不住電子商品賣場的誘惑,說出了“三天左右,埃文應該可以等待吧”這樣的話。這些人物無論年紀多小,都被困在貧窮的命運中,他們對自己的悲慘自知,卻無力改變,始終沒有實現(xiàn)對命運的超越,也沒有完成對自身的救贖。
金愛爛的小說往往寫至此處,便戛然而止,仿佛未完成一般,但她讓現(xiàn)實中的讀者,通過識別這種貧窮,有了逃脫的可能性——當下韓國或中國的部分年輕人,便續(xù)寫了金愛爛的人物故事,他們拋棄社會主流要求,主動追求極簡,降低開支,以一種低欲望的生活對抗消費社會,尋找精神生活的“富足”。又或許,終有一天,我們能超越窮和富的概念,用其他維度來評價一個人、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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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常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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