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戲圖》出土于滕州市濱湖鎮(zhèn)西古村,是東漢晚期一座祠堂的后壁,畫面保存完好,圖案豐富,構(gòu)思巧妙,被譽為滕州漢畫像石館的“鎮(zhèn)館之寶”。滕州漢畫像石館副館長燕燕燕以這塊漢畫像石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散文《百戲未央》,發(fā)表于4月26日的《人民日報》海外版,現(xiàn)將全文予以轉(zhuǎn)載。

多年前,我在滕州漢畫像石館當講解員。城東有座唐代的龍泉塔,館舍依塔而建。每當夏日黃昏,天空一片霞紅,院子里的合歡樹開著粉撲撲的絨花,成群的燕子在塔頂飛舞盤旋。守門的張大爺在塔下開墾出一塊薄田,鋤掉雜草,種上花生,等秋天成熟,分給大家吃。他還從別處移來一株棗樹,每年讓我們嘗到甜脆的棗子。有一回,幾個美院的學生來參觀,看到樹上墜滿瑪瑙般的小棗,不禁眼饞。我一本正經(jīng)地唬人,說這樹可是漢朝時栽下的。竟有人真信了,對著它虔敬拍照。
彼時條件艱苦,幾百塊漢畫像石,只能嵌在院中的長廊里。展廳僅有一間,擺一排米黃色木頭展柜,用以陳列珍貴展品。有一塊雕有百戲圖的漢畫像石被放在顯要位置,它原是一座祠堂的后壁,厚重的長方青石上,刻著漢代最熱鬧的宴樂場景。

百戲圖漢畫像石
每回帶著游客走到百戲圖前,我會先告訴他們,這是鎮(zhèn)館之寶。此話一出,所有目光聚焦石上,正在交談的也閉了口,皆安靜地等我道來,想要的氛圍便達成了。其實在我心里,每一塊漢畫像石都是鎮(zhèn)館之寶,我也曾把這封號給過周穆王拜見西王母圖,給過日月同輝天象圖。只不過百戲圖,的確稱得上是寶貝里的第一名。
工匠將石面打磨得平整光滑,猶如一張要作畫的宣紙。弧面淺浮雕的技法,使線條渾圓立體,圖案像是從石上自然生長出來,毫無雕鑿之氣。百戲是漢代樂舞雜技表演的統(tǒng)稱,畫面正中刻的是當時流行的建鼓舞。一根粗柱立在地上,柱上架一長鼓。兩名男子,頭戴冠帽,寬袖短袍,雙手執(zhí)槌,擊鼓而舞。舞姿和鼓聲應是生起了輕風,上方的羽葆飄蕩起來。
左邊有跳丸的藝人,向天空拋出七枚小丸,如同指尖懸著七顆流星。雜技大師正在案上表演折腰倒立,動作定格在難度最高的剎那。左下角坐兩位胡人樂師,一撫琴,一彈瑟。石上并沒有分界線,然而向右看時,已是仙界。兩個羽人舞動長劍,另一羽人縱身飛起。一只神獸長著五個人頭和兩個鳥頭。圓頂?shù)南蓸潋爸ΡP曲,拖著火焰般尾羽的鳳鳥,站在樹冠最高處。又有一個羽人站在鳳鳥前,伸出雙手,仿佛要向它乞求一粒仙丹。
這是與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鐫刻下的神秘畫卷。兩千年前的滕州人,有著生則熱愛、去且從容的開闊胸襟。正如這位不知名的祠堂主人,將人間歡愉與彼岸想象融于一石。他相信,此生的終點,不過是換個空間繼續(xù)觀舞聽琴。長樂未盡,百戲未央。
可惜,這些無價的瑰寶,在業(yè)界雖早已著名,被大師贊美為偉大的藝術,在大眾中卻少有人識得。最刺心的,莫過于聽到有人指著百戲圖說,不就是破石頭,有什么好看的。青石不語,任憑毀譽加身。我氣了幾回,也就罷了。
如此,十年過去,新館落成,漢畫像石有了更適宜的安身之處。我策劃的“泱泱漢風·薈萃一石”——滕州漢畫像石精品拓片展,也正式啟程,走進了多家博物館。我盼望更多人領略大漢氣象,看見漢畫的雄渾之美。巡展的海報用了百戲圖,玄衣舞者敲擊著朱砂染就的建鼓,那是屬于大漢王朝的顏色。
最難忘的是上海初冬那日,在魯迅紀念館里布展至深夜。魯迅先生癡迷漢畫像石,搜集過許多拓本。他在給版畫家李樺的信中說,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這句話印在我們的展板上,也投射進每位漢畫工作者的心里。當年先生宏富的收藏中,恰缺滕州出土的漢畫像石,此次能把展覽帶到他的紀念館中,于我們來說,是做了一樁極有意義的事情。
當館藏漢畫像石數(shù)量已近三千件時,銀色的國家一級博物館牌匾也悄然掛上了門楣。與此同時,“博物館熱”席卷大江南北,各地博物館門前開始排起長隊,看文物突然變成全民熱衷的活動。意想不到的喧囂,讓從業(yè)者有些不適,然而也很快適應。展廳在一番提升改造后,百戲圖依然位置顯要,一束燈光照在石面上,泛出玉質(zhì)的柔光。講解員每天忙著迎接外地游客、研學機構(gòu)、考察團、各路網(wǎng)紅博主。而那些陪孩子或?qū)O子來尋找作文素材的家長們,很難說他們中間沒有當年曾經(jīng)嫌石頭無趣的人。
節(jié)日值班的午后,看到有美術老師帶著學生來摹畫車馬出行圖;穿曲裾深衣的姑娘們在百戲圖前,或凝望石上的酒樽作舉杯狀,或展開團扇與兩名男鼓手合影;參加社教活動的小男孩,胖胖的小手拿著拓包,蘸上墨汁,鄭重地捶打著石板上的宣紙,墨色漸濃處,一條蜿蜒的龍身顯形。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拓出中華文脈的基因,在那些古老的圖案中,留存著永遠新鮮的藝術密碼。
閉館之后,我從昏暗的展廳穿過。經(jīng)過百戲圖時,恍惚覺得手中似有一支指揮棒,若我靜觀,眾神眾人眾物,也都屏息凝氣;若我一動,鼓槌開始輕顫,羽人的翅膀抖落了細碎的星辰,琴弦自鳴,酒漿流動。紛紛揚揚,各行其是。
室外隱隱的聲響驚醒了我,原來是門前廣場上有人在練劍跳舞,唱戲吹笛。不遠處的龍泉塔下,當年張大爺?shù)幕ㄉ?,變成了年輕人直播的露天舞臺。而在我身邊,那塊被千萬道目光摩挲過的大石,像一條渡船,載著兩千年的熱鬧,緩緩駛向新的光陰。
原文刊發(fā)于《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4月26日第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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