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作者:凡夫

張德貴站在告別廳中央,雙手貼著褲縫,對著黑白相片深深鞠了三個躬。他今天穿了那件藏青色的西裝,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這是他對逝者最后的尊重。

"老李哥,一路走好。"他輕聲說道,聲音在空蕩的廳里回響。作為村里紅白理事會的"總管",這樣的場合他經(jīng)歷了不下百次。每一次,他都要把悲傷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能太過,顯得做作;也不能太淡,顯得冷漠。

走出殯儀館大門,夏日的熱浪撲面而來。張德貴解開領(lǐng)口的第一顆扣子,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四十,還來得及趕去老劉酒館。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詩友會,他不能缺席。

酒館里已經(jīng)坐了五六個人。老劉見他進來,立刻招呼道:"德貴來了!正好,剛開了一壇新釀的高粱酒。"

"先給我來杯涼茶漱漱口。"張德貴抹了把額頭的汗,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封面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詩句。

"今天老李出殯?"教語文的退休老師陳明推了推眼鏡問道。

張德貴點點頭,灌下半杯涼茶才開口:"七十三,腦溢血,走得突然。家里人都哭成淚人了。"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來來來,為活著干一杯!"老劉舉起酒杯,眾人應(yīng)和。張德貴一口飲盡,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沖淡了方才的肅穆氣氛。

酒過三巡,話題從詩詞轉(zhuǎn)到村里的新鮮事。張德貴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妻子李秀芹發(fā)來的微信:"別忘了下午去趕集買醬油和鹽,還有,王春來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聽說要辦酒。"

張德貴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幾秒,才回復(fù)道:"知道了。"他不用問也知道,這又是一筆不小的人情支出。

第二天一早,張德貴就騎著那輛老舊的電動車去了鎮(zhèn)上的集市。五里長的街道兩旁擺滿了攤位,吆喝聲此起彼伏。

"新鮮的大鯉魚,活蹦亂跳的!"

"自家種的黃瓜,兩塊五一斤!"

"純棉床單,清倉處理咯!"

張德貴在人群中穿行,不時停下來問問價。他在一個賣日用品的攤前停下,要了兩包鹽和一瓶醬油。

"張總管!"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張德貴回頭,看見王春來拎著幾袋東西正朝他走來。

"春來啊,聽說你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恭喜恭喜!"張德貴笑著打招呼,心里卻已經(jīng)開始盤算要包多少紅包。

王春來臉上笑開了花:"省重點!這不,準備下周六在'福滿樓'辦幾桌,您可得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燙金請柬,"特意給您留了上座。"

張德貴接過請柬,感覺手里沉甸甸的。他清楚記得,去年王春來父親去世時,他幫著操辦了整個喪事,沒收一分錢勞務(wù)費?,F(xiàn)在這請柬,分明就是人情債的借條。

"一定到,一定到。"張德貴把請柬塞進襯衣口袋,拍了拍王春來的肩膀,"孩子有出息,是咱們村的驕傲。"

離開集市,張德貴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到了村頭的小河邊。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掏出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河水靜靜流淌,幾只鴨子在淺水處嬉戲。他掏出那張請柬又看了看——"福滿樓",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一桌至少八百,這禮金少了五百拿不出手。

晚上吃完飯,張德貴和妻子坐在院子里乘涼。李秀芹搖著蒲扇,嘆了口氣:"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三個了,先是老張家娶媳婦,然后是劉家孫子滿月,現(xiàn)在又是王家升學(xué)宴。"

張德貴沒說話,只是低頭數(shù)著手里的一疊鈔票——這是他剛從信用社取出來的兩千塊錢,原本打算給兒子寄去當生活費的。

"要不...這次就包三百?"李秀芹試探著問。

張德貴搖搖頭:"不行,去年他爹去世我?guī)兔?,沒收錢。這次包少了,村里人會說閑話。"他抽出一千塊,"升學(xué)宴五百,下周老陳家嫁女兒也得五百,剩下的...先緊著家里用吧。"

李秀芹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在這個人情社會里,有些規(guī)矩是破不得的。

三天后,張德貴又穿上了那套藏青色西裝,這次是主持村東頭趙家的葬禮。逝者是趙家老太太,享年八十九,算是喜喪。靈堂設(shè)在院子里,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

"孝子孝女答禮——"張德貴拖著長音喊道。趙家的兒女們穿著孝服,跪在靈前向每位吊唁者磕頭還禮。

葬禮結(jié)束后,趙家老大拉住張德貴的手:"張叔,多虧您幫忙,事情辦得這么體面。"他塞過來一個

張德貴推辭了幾下才收下?;丶业穆飞希痖_看了看——六百塊,比他預(yù)期的多。但這筆錢在他口袋里還沒捂熱,就在第二天變成了李村長家孫子滿月宴的禮金

周六那天,張德貴獨自去了"福滿樓"。王春來在門口迎客,見到他立刻熱情地迎上來:"張總管來了!快里面請!"

大廳里擺了十幾桌,已經(jīng)坐了大半。張德貴被引到靠近主桌的位置,同桌的都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掏出準備好的紅包遞給王春來:"一點心意,祝孩子前程似錦。"

王春來接過紅包,捏了捏厚度,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您太客氣了!快入座,馬上開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德貴喝得微醺,聽著周圍人高聲談笑,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上周他還在殯儀館送別逝者,今天就在這喜慶的場合推杯換盞。人生就像趕場子,悲傷和歡愉輪番登場,容不得你選擇。

宴會結(jié)束后,張德貴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劉酒館。下午時分,酒館里沒什么人,老劉正坐在柜臺后面打盹。

"來啦?"老劉聽見門響,揉揉眼睛站起來,"看你這一身酒氣,剛從喜宴上回來?"

張德貴點點頭,在吧臺前坐下:"給我來杯醒酒茶。"他解開領(lǐng)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老劉,你說這人情世故,什么時候是個頭?。?

老劉笑著給他倒了杯濃茶:"怎么,又被'紅色炸彈'炸了?"

"這個月好幾個了。"張德貴苦笑著搖頭,"我這紅白理事會的差事,表面上受人尊敬,實際上就是個人情中轉(zhuǎn)站。誰家有事都找我,我找誰去?"

老劉拍拍他的肩:"這就是咱們農(nóng)村的活法。你不也常說嗎?'人情社會怎敢拒絕各種人情'。"

張德貴端起茶杯,看著里面漂浮的茶葉,忽然想起明天還要去主持一個婚禮。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歷——下個月初還有個壽宴...

"有時候我真想學(xué)年輕人,一走了之。"他喃喃道,"去城里打工,誰也不認識,多清凈。"

老劉哈哈大笑:"得了吧,就你這好管閑事的性子,不出一個月準能在城里組織個同鄉(xiāng)會!"

張德貴也笑了。他知道老劉說得對,他這輩子注定要在這人情網(wǎng)里打轉(zhuǎn)。就像他常說的那樣——"不指望秋收萬粒子,只求心安禮尚往來"。

喝完茶,張德貴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的手機又響了。掏出來一看,是村里微信群的消息:"@所有人 下周日我家小女出閣,誠邀各位親朋好友光臨..."

張德貴搖搖頭,把手機塞回口袋。夕陽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明天還有婚禮要主持,他得早點回去準備。這趕場子的人生,還得繼續(xù)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