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金剛

日子,過著過著,就過成了當年。但在當下,總會時不時偶遇一個觸點,帶我打開記憶閘門,閃回至當年。

假期,我滿心歡喜地回到故鄉(xiāng),撲進我人生中第四十六個故鄉(xiāng)之春的溫暖懷抱。春樹吐綠,山花爛漫,青草蔓發(fā),一派大好春光中,那座伴我走過青蔥歲月、已拆除多年的老院,愈發(fā)荒涼、扎眼。

踏上熟悉卻鮮有人涉足的石階,石縫間又一季綻放的地黃、紫花地丁,托起我的腳,迷離我的眼?;秀遍g,那已成廢墟的三間土坯房,仿佛又矗立在眼前。我下意識地在心底喊了一聲:“娘,我回來了!”似是聽聞娘在灶前應道:“快洗手吃飯!”

老院本來三十多年前曾棄之不住,卻因哥哥結婚,將新蓋的房子給了他,我與父母不得不搬回了老院。巴掌大的小院,父親鋪了石板路,壘了石院墻,裝了木柵門;母親種了月季、牽牛、杏樹、絲瓜、葡萄,滿院生機盎然;每天串門的人絡繹不絕,檐下、臺階、院里不斷人,與圍著灶臺忙活的父母搭著話,或自顧自地談笑風生。而我,常坐在門檻上,看書、聽廣播,或望著瓦口“嘩嘩”淌下的檐溜兒,望著瘋跑爭搶玉米粒的雞群、慵懶臥在蒲團上打鼾的貓咪發(fā)呆。

住了人,亮了燈,起了灶,老屋又有了人氣。煙熏火燎,修修補補,也便沒繼續(xù)頹敗下去,又撐了三十多年風雨,看著父母變得年邁,看著我成家立業(yè)。平時遇到難事,我就愛回老家。一望到老院、老屋和留守的父母,看到開了滿樹的杏花、爬滿院墻的絲瓜,瞬時心就明朗起來。父母從來不問我的工作,他們不懂,只是簡單地給我準備些稱心的家常便飯和應時的山貨菜蔬。躲在自己出生的小屋,看看墻上蒙塵的獎狀,摸摸窗前一度趴到深夜的書桌,照照曾映出我青春模樣的鏡子……離家時,背包滿著,心卻輕了。

可畢竟這土坯房已有七十多年了,祖輩住,父輩住,我輩住,三代人住下來,似乎撐不住了。房架沒大問題,可屋頂會不時掉土,有時吃著飯,“啪嗒”掉碗里一撮土,只得苦嘆。暑天每遇連陰雨,我就著急。父母不愿拆掉這老屋,直到萬不得已,才打電話讓我回家?guī)兔Π釚|西。那幾間曾讓我自卑到不讓同學來家玩的老屋,一時讓我甚是留戀。與父親一趟又一趟將能用的物件搬到新房,每搬動一件就如搬動一段包了漿的歲月。

拆房那天,我沒回家,有意躲了,不敢看。待再回家,滿墻的絲瓜依舊花很多、果很多,可剛轉過墻頭,便被眼前的場景驚著了,房倒屋塌,讓我忍不住想落淚。我不停地拍照,拍完便收藏,不敢再看。見父母慢慢適應了在新房的日常,我踏實了許多。

陣風吹來,刮起塵土迷了眼,我擦了又擦。退出老院,回到新院,我竟想下意識地喊聲娘,形單影只在院里洗衣的父親提醒我,我已成了沒娘的孩兒。院邊梨花又開放,我與父親坐在母親曾坐過的臺階上,坐在第一個我沒了娘、他沒了老伴的春天里,相對無言……

縣城老街之外、老樹之下,開了家“月下小酒館”。夕陽西下,星月初現,挑搭在高大榆樹枝葉間的霓虹燈開始閃閃爍爍,洋溢著小城慢生活的悠閑與愜意,吸引著“有故事的人”三三兩兩前往。我去過幾次,與好友聊著知己話,情感亦在小酒的助燃下升溫。其實,除了我們的故事,這小館里還有專屬我的故事:小館所在的小院,曾是二十多年前我和妻子“裸婚”時租住過的,格局亦未變。每次去,我專揀當年“婚房”那間靜飲,一杯敬月光,一杯敬過往。

當年,還真是“裸”得可以。新婚,竟沒有結婚照,床頭光禿禿的,但美好的記憶,成了心中永遠的定格?;槎Y就在這小院舉行,自己策劃,同事主持,沒有車隊,沒有禮服,沒有戒指,幾聲禮炮、幾束捧花、幾句祝福,便樸素地完成了人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時刻。

歸于平靜,兩間擁擠、狹窄的小屋里,只剩我倆,搖曳的紅燭映紅了房間,映紅了我們幸福的臉龐。手握結婚證相擁而臥,傻傻地暢想未來,忽覺如在天堂。隨即步入煙火小日子,沒有廚房,便在院內搭起石棉瓦小棚,擺上鍋灶,一起精心烹煮我倆的愛心小餐。雖是粗茶淡飯,卻也倍感香甜。

當時我在鄉(xiāng)下教書,典型的周末夫妻。妻子獨守空房,聽到門前、窗下風吹草動,床下、房梁老鼠窸窣,便害怕得要命。相聚時,我們經常攜手逛街,或攀上山頂,欣賞夜色下的小城,或騎上那輛破摩托,在滿街合歡花香中恣意行駛。

我也陪妻子和女兒來小酒館吃過飯。妻子四顧房間,抖落著這不堪回首的往事,幸福地嗔怪:“我要你用一輩子來償還對我的虧欠!”我使勁點頭:“一生對你好,那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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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與老同學小劉重回母校保定師范。高大的白楊、火紅的石榴,一派蔥蘢,我還識得它們。古樸的校園、幽靜的走廊,依稀若見往來疾走的穿著校服的青年,說說笑笑。我與小劉繞著操場狂奔了一圈,累得雙手扶膝,氣喘吁吁,相視一笑:“四十好幾的人了,哪能像咱參加校運會時那般生龍活虎?”操場看臺上,落了一地淡綠色的槐花,捏起數朵在手,不由感慨:校園如故,槐花如故,同學如故,周遭卻沒了我們青春的氣息,言語中只剩中年的尷尬。

校外小街還叫“西下關街”,街景卻悉數翻新,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家隱在角落里的涼皮店。按照學生時代的菜單,要了兩盤涼菜、兩碗涼皮、半張大餅、兩瓶啤酒,對坐、不語,只低頭吃著。碰杯對視的一刻,我倆淚眼婆娑。這小店、這涼皮、這場景,似昨非昨,卻如昨如故,一如回到十八九歲的年紀。

我曾去剛畢業(yè)時教書的溫塘村采風,順帶又泡了次溫泉。當年的老澡堂依然還在,甚是歡喜。泡進去,明顯感覺發(fā)福的身體瞬間提高了水位。溫泉,還是那個水溫,還是那股硫磺味兒,似久別重逢的老友,不由猛地撩水在身,親切如昨。

那年我剛二十歲,分配到離家?guī)资镞h的小學,舉目無親。好在,這眼溫泉,給了我溫暖。每天早起、睡前都要泡泡,換來一身舒爽。時間久了,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熟悉了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小老師,時常送好吃的給我;村里的孩子也認識了我這個年紀相近的大哥哥,時常聚在一起玩樂。因那泉、那鄉(xiāng)親,我不再孤寂。

氤氳的水汽中,我認出了村里的張二小,那個憨厚寡言、曾陪我度過異鄉(xiāng)教書孤獨歲月的小伙兒。當年泡過我們青春身體的池子,泡著已是中年的我倆,感慨萬千……

看見仍被父親握在手中、破舊的銅勺,便如聞到母親從雞窩里掏出熱乎乎的雞蛋,在爐火上為我做“勺炒雞蛋”的噴香。重回破敗的初中校園,看到殘存的黑板上,仍留有老師或一筆一畫或龍飛鳳舞的板書,便如聽到我與同學們嘹亮的讀書聲在空蕩的教室里回響。到曾經的辦公室辦事,看到不知是第幾撥青年,坐在我曾坐過的工位上埋首打字,便如看到二十年前那個通宵達旦趕寫材料的意氣風發(fā)的自己……

因人、因事、因物、因景,或只因一種味道、一張照片、一段旋律、一絲心緒,便閃回至當年,沉浸在記憶與現實任意切換的瞬間,不得不說是一種美妙體驗。我享受這體驗,但不會沉湎其中,因為我知道當下才是需要用心過好的。畢竟,當下,很快就會成為或將閃回的當年。誰不希望記憶是美好的呢!

(本文作者為河北省保定市阜平縣文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