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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在中原大地上,證據這玩意兒,有時得經歷一番冰與火的洗禮才能圓滿。

這不,鄭州警方就給大家上了一課。

故事的高潮,發(fā)生在法庭 上,當辯護律師們追問青龍山莊那些可能:

記錄了真相的臺賬、記錄本、單據去哪兒了時。

那位勞模李大隊長親自出庭,平靜地講述了一曲蕩氣回腸的《水與火的挽歌》。

他說,首先是冰——鄭州那年夏天雨水賊大,老天爺不給面子,嘩啦啦就把那些重要的本子給泡了,紙張濕透,字跡模糊,成了一攤漿糊。

然后是搶救——哥們兒幾個小心翼翼把濕本子攤開晾著,指望能搶救點啥。

最后是火——命運多舛啊,好不容易曬干了,咋辦:

一把火,燒掉了。

對,你沒聽錯。李大隊長說,理由:

大概是反正也看不清了,留著占地方,不如燒了干凈。

證據被水泡,曬干,再燒掉。

一套行云流水的物理超度,堪稱完美閉環(huán)。所有紙面痕跡,就這樣在河南特色的冰火二重奏中,化作青煙,灰飛煙滅。

這出冰與火的戲碼,只是宏大敘事《中原大戰(zhàn)》里一個驚心動魄的章節(jié)。

1

整部大戲的暫時落幕,定格在2025年4月3號,清明節(jié)前一天,鄭州中院的法槌聲中。

主角,是南方珠海來的瑞德青春公司,老板莊某某和她的一眾員工:

罪名,詐騙。

莊老板,山東女強人,美容業(yè)摸爬滾打二十年,莎蔓莉莎幾千門店,解決幾萬農村姑娘就業(yè)。

她大概沒想過,自己會在知天命的年紀,栽在中原這片熱土上。

判決書挺硬:

她,十三年,罰金兩千萬;

她妹,十一年,罰金三百萬;

剩下二十來號人,也各有刑期罰單,齊活兒。

莊老板她們當庭就倆字:

上訴。

宣判日子選得妙,周四下午,緊跟三天清明小假。

韓冰律師忍不住給主審寧偉法官打電話:

法官,您這日子挑的,是怕我們假期過得太舒坦?

寧法官理直氣壯,擲地有聲(據韓律師轉述):

法律沒規(guī)定節(jié)前不能宣判。

韓律師感慨:

法律也沒規(guī)定法官要有良心。

十天上訴期扣掉三天假,律師會見討論判決都得跑著來,這不明擺著壓縮上訴期?

有記者在圈里評價這操作:

很聰明,很厲害。

是啊,48個開庭日,橫跨鄭州夏秋冬,就這么聰明地暫停了。

但這只是紙面結局,關于鄭州那些閃爍著黑色幽默的光點,才剛開始低語流傳。故事,得從那張撒向南方的網說起。

2

時間撥回2022年秋,珠海。

瑞德青春,搞大健康的,據說風生水起。莊老板可能正盤算著更大的生意。

突然,北方的鄭州來了幾位井茶,跨越千里,直搗黃龍。

莊老板連同高管員工25人,一網打盡,從南海邊到了黃河邊,效率高得反常。

據說,起因只是一個叫王平的女士報案,說被騙了。

后來律師說:

這報案是被安排的。

不管咋安排的,鄭州警方接單了。第二天受理,第三天立案:

案由清清楚楚,王平被詐騙案。

然后,魔法開始了。

一個人的報案,像吹氣球一樣,吹成了一個涉及全國、6132名被害人、13.5億涉案金額的龐大集團詐騙案。

這中間的邏輯變身,沒人解釋,像一部被剪掉關鍵幀的電影。

律師在庭上反復問:

你們立的是王平案,現(xiàn)在審的這個集團案,立案了嗎?手續(xù)呢?

回答總是:

嗯……啊……這個……

錢,倒是凍得實實在在。莊老板個人291張卡,加公司賬戶,總共18.6954億:

指控騙13.5億,凍了近18.7億,

多出來那5個多億,像個尷尬的旁觀者,沒人提它的歸宿。

這手筆,江湖人稱“遠洋捕撈”。

朱明勇律師在庭上直言:

典型的逐利性執(zhí)法。

全國經濟下行,中央三令五申保護民企,河南跑到廣東抓人凍錢,動機耐人尋味。

卷宗里還有個細節(jié),河南新鄉(xiāng)公安其實更早接觸過所謂被害人,筆錄都做了。按規(guī)矩,撈魚也該新鄉(xiāng)先下竿吧?徐昕律師評價:

遠洋捕撈,也要講點道義和先來后到。

鄭州咋拿到管轄權的?謎。

公訴人聽不得“遠洋捕撈”,當庭反駁,說媒體別有用心,還強調:

正是鄭州的偵查,才破解了莊某一等人的精妙設計。

啥叫遠洋捕撈?就是有的地方手頭緊,跑到別人地盤上,把人家企業(yè)當肥魚撈回來,通過刑事手段,變成自己碗里的財政收入。

這網,真夠遠,也真夠沉。

3

人抓回來了,得安置。

2022年,疫情那根弦還繃著,看守所不好進。鄭州東區(qū)有家酒店,青龍山莊,看著挺像樣。

這家對外營業(yè)的酒店,就被選中成了臨時的指定居所監(jiān)視居住場所。

充滿中原智慧的解決方案。

酒店大堂左拐,穿過幾間普通客房,推開一扇防盜門,你就進入了平行宇宙。

十幾個改造房,倆公安值班室。十幾平米,有窗有空調電視衛(wèi)生間,墻上貼了軟包防撞。

就是沒床,地上鋪三四張席夢思:

三四個床墊,睡十幾個人。

沙丁魚看了都得流淚。高峰期,這里擠了一百多號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

官方A面是這樣的,管理規(guī)范,作息規(guī)律,三餐足量,中午有肉,洗漱管夠,空調能用。

熱水澡也能洗,就是得按計劃:

男的一周一次,女的不超過兩周一次。

大夏天,這酸爽…。

民警很負責,噓寒問暖,提醒別感冒,尤其強調:

千萬不能發(fā)燒!

發(fā)燒比戴鐐銬還麻煩。監(jiān)控號稱無死角,值班室屏幕墻實時播放。

輔警站崗,醫(yī)護待命,民警24小時值守。還有位勞模李大隊長,105天24小時在線,據說幾乎沒離開過,山莊總管家。

管理風格絕對扁平化——幾十號警力共事數(shù)月:

出庭作證時紛紛表示互不相識,零交流。

于是,青龍山莊一片靜謐祥和。

但B面,是近兩年后在法庭上被撕開的煉獄:

十幾平米塞十幾個人,睡地板。被褥臟臭。熱水是夢:

三個多月洗兩三次澡,身上癢到脫皮。

飯半饑半飽,體重掉個二三十斤很普遍。窗戶封死,24小時慘白燈光。

手銬腳鐐,焊在身上。吃飯戴,睡覺戴,上廁所戴。女人腳踝磨破流血,用衛(wèi)生紙纏著。好不容易哭求取下,又因頂嘴被扔來手指粗的鐵鏈警告。

男人的腳鐐,105天沒摘過。晚上睡覺更狠,

十幾個男人的腳鐐,用手指粗的長鐵鏈串一起,像拴牲口:

夜里一人上廁所,全屋拔河,鐵鏈聲刺耳。

很多人下午就不敢喝水,硬憋。

深夜的青龍山莊B面,是鐵鏈聲、哭泣聲和絕望喊叫的交響。但聲音似乎被結界吸收了。

內部督察報告也提到,有人看到嫌疑人手腳有血跡傷痕。

60多歲女醫(yī)生,瘦到70多斤,被蟲咬滿身水泡,腿腫如饅頭,無人醫(yī)治。

20多歲女孩被男看管摸臉調戲:

小妮長得帶勁…看我怎么收拾你。

還被告知:

你們莊總見到我們都下跪了。

年輕男員工回憶隔壁烤全羊慘叫,至今 PTSD。自己看見電棍就下跪求饒。還被迫戴鐐銬,被人用皮鞋反復踢下巴,像狗一樣爬:

那感覺,生不如死。

105天后轉所,腳鐐銹死,得去消防站鋸開。

聽完這些,徐昕教授定性:

就是一座黑監(jiān)獄。

4

2024年春,鄭州中院。

排非程序,關鍵戰(zhàn)役。要排除非法證據,得傳當年青龍山莊的民警作證。

那些A面奉獻者、B面參與者們來了。

面對律師手術刀般的提問(鐐銬?傷痕?哭喊?監(jiān)控?),他們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

記不清了;不太清楚;好像……沒印象。

值班室眼皮底下的監(jiān)控屏,他們可以連續(xù)數(shù)月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集體被清零了關于鐐銬、傷痕、哭喊的記憶。

徐昕律師半開玩笑:

偶爾說幾句真話,也是可以的嘛。

對方立刻表忠心:我說的都是真話!

王涌教授問一位民警24小時干嘛了,發(fā)現(xiàn)他基本是靜態(tài)存在。

王教授放棄了:“聽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你才像是那個真正被指定監(jiān)視居住的人?!?/p>

集體失憶癥在證人席蔓延。

被告席卻記憶洶涌。聽到記不清,紛紛舉手要發(fā)言對質。尤其那些指控被具體警官打的。

法律給了被告發(fā)問權,但得經審判長許可。這位審判長有新武器——一份剛生效幾天的五部門《排非規(guī)程》,里面只寫了公訴人、辯護人可以發(fā)問。被告人?沒提。

于是,任憑律師們引經據典,審判長就一句:

不行,被告人不能發(fā)問。

法庭上演了悲涼一幕,

偵查員否認刑訊,幾米外被告嘶喊:

他打過我!就是他!

審判長法槌猛敲:

誰讓你說話的?!坐下!

莊老板站起抗議:“打人的人就在旁邊,我們連問一句都不行嗎?!我們難道沒有人權了嗎?!”

回應是更嚴厲的呵斥和被請出法庭。

徐昕律師嘆: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打人者就在旁邊,被打者卻不能說話。

諷刺的是,庭上禁言,庭下活躍。律師爆料,有檢察官休庭時違規(guī)傳喚取保的女被告談心,打探策略、誘導認罪、做不利證言:

庭上不讓說真話,庭下可以說假話。

講理不行,對質不許,還能咋辦?徐昕律師提議發(fā)誓,挑戰(zhàn)那位否認毆打的偵查員。

審判長立刻警覺打斷,先揶揄徐律師是不是愛搞這套,然后莊嚴宣布:

法庭,禁止發(fā)誓。

程序上沒毛病。但對有些人,可能對天發(fā)誓比對法律念保證書更有約束力。可惜,法庭導航沒這坐標。

5

冰與火的挽歌只是證據湮滅交響曲的一部分。

現(xiàn)代刑訴標配——同步錄音錄像(同錄),對付刑訊逼供的大殺器。重大案件,可能判無期,必須錄。

這案子,十幾億,25人,夠重大,莊老板建議量刑無期。

錄像呢:

絕大多數(shù)被告人的關鍵訊問過程,沒有錄。

理由五花八門:

領導沒通知、我覺得不算重大、設備壞了、疫情、法律沒強制……

漏洞百出。

高潮是王涌教授拿出偵查機關自己寫的《情況說明》,白紙黑字說14人的同錄已刻盤。

東西呢?

公訴人淡定回應,那份說明沒蓋公章,是內部討論草稿:

不算數(shù),不能證明有錄像。

14份關鍵錄像,因沒蓋章變草稿,蒸發(fā)了。

王涌教授反問:“那你們半夜塞給我們沒蓋章的幾百頁被害人名單,也是草稿?”

公訴人沉默。

青龍山莊的監(jiān)控錄像呢?不是說無死角、能回看、最后設備被分局拆走了嗎?

市公安局回函解釋,房間已恢復,原始監(jiān)控視頻因時間久遠已覆蓋,無法調取:

非??茖W,非常合理,但非常不合法。

就沒人想過備份一下?就這么讓它自然覆蓋了?

電子證據靠不住,不是變草稿就是被覆蓋。

紙質的呢?就有了開頭那出冰與火的洗禮。水泡,曬干,火燒。所有書面記錄,灰飛煙滅。

于是,關于青龍山莊B面的追問,最終都匯入失憶的河流:

所有物證,都在草稿、覆蓋、水泡、火燒的命運交響曲中,魂歸塵土。

6

這案子從根上就自帶哲學迷思。立案是王平被詐騙案。

到起訴:

被害人嗖一下變成6132人。

多出來的6131人哪來的?起訴書不說。

開庭時,幾百頁被害人名單沒按程序送達。律師炸鍋。

幾天后,半夜0點20分,一份沒抬頭、沒蓋章、沒簽收的三無名單像外賣一樣被送到律師助理房間。幾個小時后就得拿它質證。

程序走得,突出一個靈活。

名單內容更奇葩:

被害人姓名欄有嘉賓卡。

卡都能被騙?法治史上的行為藝術。大量條目信息殘缺。最絕的是,名單里有三位此刻的被告人--穆某、鹿某、李某某:

被告人 = 被害人。

法律關系瞬間量子化。法庭似乎不關心這悖論。

名單里還有鄭州中院退休老法官任惠榮。律師申請回避被駁回,理由是都不熟。

還有名字和在職法官重名(法院稱只是重名)。還有丹麥、越南、臺灣、香港人士,涉外程序被無視。

公訴人堅稱6132人全是被害人。

辯方說回訪了近2800人都說沒被騙,還有近3000人根本沒做筆錄。

僅有的200多份筆錄里:

很多也是被警察提醒才恍然大悟。

最初報案的王平還繼續(xù)在被告店里消費。有人抱怨公安像黑社會。

公訴人解釋堪稱經典:

正因為你被騙了,所以你不知道你自己被騙了…我們認定你是被害人,是為了你好。

于是,被害人是誰?被騙了多少?成了玄學。只有13.5億的數(shù)字清晰。

7

那筆巨款始終是焦點:

凍結近18.7億,指控騙13.5億。

錢的性質歸屬,控辯爭奪。公訴方說法變來變去,最后方案是,先退賠(可能不存在的)6132人13.5億,剩下再沒收財產,有結余再考慮返還:

先退賠,再沒收,有剩才還。

律師搖頭。韓冰律師算賬,錢來源復雜,有老本行合法收入,有預收款,加盟店保證金是人家的,搞大健康投入巨大(審計顯示光倆賬戶支出就11億),成本不算?老本行沒被控告,合法資產憑啥凍:

這不是搞連坐嗎?

王涌教授直指,模糊財產就是為大規(guī)模凍結找補。

莊老板最后陳述也質問,我2004年就開公司…你們賬分不清嗎?…辛苦賺的合法錢被凍著…建議判我無期沒收全部財產:

你是兩個好處都想占嗎?

錢的歸屬,一筆糊涂賬。但凍結的手沒松。

鄭州中院這場戲,演了48天。最后辯論,律師天團把所有槽點又噴了一遍。

程序問題是篩子底,沒立案就抓人、沒管轄權硬管、回避不準、開庭違法、名單瞎送、被告成被害人、涉外無視、青龍山莊黑歷史、證據系統(tǒng)性滅失……法定程序如浮云。

實體指控是空中樓閣,虛構事實不成立、儀器功效說不清拒鑒定、被害人多查無此人或否認、被告沒非法占有故意、不能因新項目受挫就打成詐騙犯。證據鏈斷裂或帶原罪:

結論無罪。

徐昕教授最后警告,別忘司法責任終身制,若敢重判,真正中原大戰(zhàn)才開始。他要斗 爭的是和違法犯罪行為做斗爭!

現(xiàn)在,一審判決下來。十三年,十一年…罰金千萬百萬…沒無期,沒全拿走18億,但足以重創(chuàng)一家企業(yè)。

靴子落地,爭議更大。被告上訴,律師發(fā)聲,記者咂摸宣判時機。這更像中場哨響。下半場,劇情只會更精彩。

青龍山莊的鐵鏈聲還在回蕩。法庭上的集體失憶表情包在流傳。冰與火超度的記錄本還在無聲訴說。薛定諤的6132位被害人,他們的真相成謎。那18億多巨款,流向何方?

槌聲落下,一地雞毛,滿頭問號。十三年,兩千萬,數(shù)字挺硬,沒砸服所有人。上訴聲比判決書跑得快。真相有時像鬼,都說見過,實錘難拿:

可難,不代表就該算了。

保持清醒,拒絕配合遺忘,就是最基本的反抗。希望?不在于明天會更好。它藏在不甘的追問里,藏在律師不放過的細節(jié)里。它可能微弱,但提醒我們:

在這片土地上,總還有人不愿就這樣算了。

只要還有人不肯假裝一切正常,這出河南版的冰與火之歌,就還沒到終章。

就像黑夜走路,未必馬上有燈,但總得有人瞪大眼睛,豎起耳朵。這不認命的勁兒,大概就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寫于2025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