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專業(yè)的護理技術讓老人有尊嚴地活著,家屬們的辛勞、痛苦和焦慮也被郎護士看在眼里。常年照顧生命狀態(tài)“持續(xù)走下坡路”的老人,郎至尊也在想方設法給他們沉重的心情帶來一絲暖意。


文丨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王遠征

編輯丨楊海

校對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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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至尊見過很多衰老的身體。此刻,他面前躺著的這位老人,左小腿看上去與一根燒焦的木棍別無二致,郎至尊用剪刀一點點處理傷口,就像在修剪一棵枯樹。這是一位左下肢患脈管炎的84歲老人,隔天換一次藥,他已經(jīng)為她上門護理一年多。

2019年,郎至尊從北京一家公立三甲兒童醫(yī)院的護士崗位裸辭、開辦護理站,走進5000個老人的家中,從事上門居家醫(yī)療護理,服務的大多數(shù)客戶是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

根據(jù)北京市民政局2024年9月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北京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數(shù)量為69.8萬,其中,高齡失能老人16.36萬人,占比23.44%,他們中的99%以上選擇居家養(yǎng)老。因為活動受限,上門醫(yī)療護理成為這部分人群的剛需。

郎至尊那輛剛買4個月的新能源汽車,里程已經(jīng)跑了3萬多公里。從長安街旁的居民樓到與河北接壤的郊區(qū)鄉(xiāng)鎮(zhèn),從城市副中心的高檔別墅區(qū)到二環(huán)里胡同平房,失能老人的需求織成了一張籠罩全城的網(wǎng),哪里亮起需求的紅燈,他就驅車趕過去,從裝滿醫(yī)用耗材的后備廂取出雙肩包背上,敲響老人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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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每次上戶前,朗至尊都會從后備箱的“倉庫”中拿出護理要用的醫(yī)用耗材。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除了用專業(yè)的護理技術讓老人有尊嚴地活著,家屬們的辛勞、痛苦和焦慮也被郎至尊看在眼里。常年照顧生命狀態(tài)“持續(xù)走下坡路”的老人,他也在想方設法給他們沉重的心情帶來一絲暖意。

衰老的刻度

能自理、半自理、完全失能——郎至尊護理的老人大致分為這三種情況。

見得多了,郎護士總結出規(guī)律:衰老總是一點點靠近一個健康的人,然后向他發(fā)起突襲。頭發(fā)從鬢邊開始變白,從頭頂開始稀疏;吃著飯,被什么硌了一下,第一顆牙齒脫落了,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隨著牙齒逐漸掉光,口齒變得含混不清,腦子也不靈光,語義錯亂、混沌……

最常見的轉折點往往是一次摔倒或是嗆咳。走路、吃飯、喝水這些最日常最普通的行為恰恰是最大的風險。老人的骨骼像枯枝一樣疏松、脆弱,久不活動導致肌肉量肉眼可見地減少,“大腿像胳膊那么細,胳膊像拐杖那么細”,一跤摔下去,能夠使一個剛剛還在下樓活動的老人再也無法出門,或是一個半自理的老人就此困在床上、完全失能,因為無法自主翻身,局部皮膚長時間受壓缺血,老人的臀部、大腿、腳跟等部位會潰爛,形成壓瘡;吃飯喝水也需要格外當心,他們不再像年輕人那樣有足夠的力氣把氣管里的雜物咳出去,于是細菌進入肺葉,很多老人就這樣感染了肺炎,掉進又一個難關。

郎至尊今年31歲,六年前,他從工作多年的醫(yī)院辭職,脫下那身白色護士服,如今他還是習慣性地穿一身白衣白褲上戶。在老人和家屬們看來,這個留寸頭,戴副黑框眼鏡的小伙子,看上去干凈、穩(wěn)重、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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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護理結束后,朗至尊脫下隔離服與老人揮手告別。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護理過五千多個失能老人,郎至尊和老人的距離比他們的有些子女更貼近,對衰老的氣味也更敏感。

這種氣味很復雜,其中有來自新陳代謝速度下降導致體內毒素和代謝廢物堆積形成的氣味,慢性疾病和長期服用某些藥物也會改變體味,但這股味道很輕微,更濃郁的部分來自環(huán)境的受限——很多完全失能老人吃喝排泄都在一張床上,更別提刷牙、洗澡,只能用棉球蘸水清潔口腔或是分部位擦洗身體。排泄物的氣味、口氣和體味混雜在一起,即便郎至尊全程戴口罩也能聞到。

在郎至尊的觀察中,對大部分人來說,在談到失能或者半失能老人時,“衰老”“自理能力”幾乎是全部的話題。這些老人似乎只剩下軀殼,失去了姓名,甚至人格。

離得近了,不管是散發(fā)出異味的長期臥床者,還是骨瘦如柴的臨終者,郎至尊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也曾年輕過,有著獨一無二的人生。

有一位老人讓郎至尊印象很深。尿管置管的過程很難受,很多老人會疼得哼叫、本能地抗拒,這位兩天沒排尿的老人卻一聲不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尿液接出來,有1000毫升,普通人500毫升尿就會憋得難受,這位老人的痛苦可想而知。 交談中郎至尊得知,他原來是位參加過八·六海戰(zhàn)的功勛海軍,一個巨浪和戰(zhàn)爭都沒能撂倒的硬漢,如今卻成為衰老的手下敗將。

北鑼鼓巷12平米的小平房里被時光記憶塞得滿滿當當,墻上、桌上擺滿男主人各個時代的自畫像和照片。一位前中學教師,最近第四次腦梗復發(fā),起床下地要靠老伴兒連拖帶抱。老爺子精神還好,耄耋之年仍有一臉濃密的灰白絡腮胡?!罢鎺洝!彼鎏稍诖采?,捋一把大胡子,一抬眉毛,指著那張22歲時拍的照片叫郎至尊看。黑白照片已經(jīng)被歲月模糊了,依稀能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穿一身軍裝,雙手瀟灑地插進褲兜,側頭望向遠方。

還有一位曾經(jīng)的優(yōu)秀工程師、技術骨干,今年74歲,直腸癌手術后只剩60斤重。一張松松皺皺的“肚皮”癟得像是下面沒有內臟,被兩顆乒乓球一樣的骨頭高高支起來。衰老如此直白赤裸地呈現(xiàn)在眼前,把人心揪住。郎至尊把墜在老人身體一側、裝滿排泄物的造瘺袋取下,一股糞便的氣味充斥房間,一截鮮紅的腸頭裸露出來,他給造瘺口消毒、換上新的造瘺袋。向郎至尊道謝時,老人的聲音困在喉嚨里發(fā)不出,虛弱得像在嘆息。

郎至尊領悟到,衰老是最公平的,它一視同仁,無論你身處城市農(nóng)村,貧窮或是富有、是受人尊敬的高位者還是面目模糊的普通人,衰老面前,人人平等,誰都躲不過。

護理生涯的前半場,郎至尊服務的是孩子。他19歲從衛(wèi)校畢業(yè),入職北京一所三甲兒童醫(yī)院,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男護士,被分配到工作時間最長、強度最大的手術室,從白天到夜晚,穿著綠色的手術服,抱著幾十斤重的孩子,或雙手拖著一個保溫杯大小的早產(chǎn)兒,將他們送到雪白刺眼的無影燈下,等再抱出來時,大多數(shù)情況下迎接他的是孩子父母感激的、充滿希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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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工作結束的較早,夕陽下郎至尊聽著音樂開車回家。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孩子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小孩都是越來越好?!钡缃瘢芍磷鸬姆諏ο笞兂闪松鼱顟B(tài)“持續(xù)走下坡路”的老人,家屬傳遞給他的普遍情緒是哀戚和沉重。

“我們在醫(yī)院生死見多了,你也不會覺得說(衰老和死亡)是多么特別的事兒,但是你又不能表現(xiàn)出特別冷漠,你不能說氛圍死氣沉沉的,你再去潑家屬一盆涼水對吧?你得給家屬和老人提供情緒價值,給他們溫暖。”郎至尊說。

遇到老人緊鎖眉頭、痛得悶哼或揮手拍打,郎至尊習慣性地彎腰90度、俯身湊近躺在床上的老人,順手給他們掖一掖被子、整理下領口的衣服,一邊摩挲著他們粗糙松弛的手背,一邊提高音量鼓勵著:“真棒,真堅強”,安撫他們的緊張情緒。

大家都喜歡這個溫暖細致的小伙子,老人抓住他的手遲遲不愿松開,家屬會熱情地留他吃飯,在他婉拒后,塞給他一包方便路上吃喝的零食。

溫暖的內核來自感同身受,親人老去、失能,也是郎至尊的親身經(jīng)歷。2019年,他因工作造成的腰傷發(fā)作病休,恰逢94歲的姥爺病危。

死亡不是突然降臨的,之前的幾年,姥爺住過幾次院,臨終前在床上躺了十幾天。他眼睜睜看見母親和其他親人奔波往返于家中和醫(yī)院間的辛勞、痛苦和焦慮。作為獨生子,他很自然地擔憂起自己父母的養(yǎng)老問題:“假如說我的父母躺在那,自己照顧跟護工照顧,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痛苦,(作為照護者)你心里也承受著他們的痛苦?!?/p>

考慮到自己手術室護士的工作從金錢、時間、精力各方面都無法負擔父母的養(yǎng)老,他決定辭職,走出終日不見陽光的手術室,開著他的那輛車駛向北京的各個角落,敲響形形色色的老人的家門。

“折騰不起”

4月12日是一個周六,北京遭遇十年來罕見的極端大風天氣,多家公園景區(qū)臨時閉園,一些籌備已久的戶外賽事活動都取消了,行動不便的老人更不可能出門就醫(yī),郎至尊在這一天接了9個訂單。

4月12日,郎至尊驅車前往老人的家中。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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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郎至尊驅車前往老人的家中。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攝

這一天,北京原本擁堵的道路暢行無阻,車被吹得往路邊飄,郎至尊身體繃緊,小心翼翼地調整方向盤。等風小一點,他的目光和雙手在兩臺手機一臺平板電腦之間切換,處理著隨時插進來的訂單,或是查閱導航路線。

從公立醫(yī)院辭職后,郎至尊和他衛(wèi)校同學、原先也是三甲醫(yī)院護士出身的王震合伙,先后注冊成立一家養(yǎng)老驛站和護理站,護理站加上郎至尊和王震一共7名護士,都是北京公立三甲醫(yī)院出身,由郎至尊負責統(tǒng)一接單,給團隊派單。盡管219元起的費用并不低,但每天的訂單都是飽和狀態(tài),源源不斷的市場需求逼他出門接單,郎至尊總結原因:“咱們簡單便捷安全,能解決居家養(yǎng)老的失能老人和家屬的煩惱和問題。”

“折騰不起?!?2歲的退休教授李忠實(化名)半臥在床上,右手邊掛著王震剛打的吊瓶。他7年前確診前列腺癌,放療時又得了一大堆后遺癥。4個月前,李忠實做了一次微創(chuàng)手術,身體突然之間虛弱下來,一半時間都在臥床。最近,后遺癥發(fā)作,毛病不大。醫(yī)院沒床位,也不需要住院,醫(yī)生給他開了點滴,7天一療程,原本是讓他天天來醫(yī)院輸液。但一對兒女都忙,老伴剛做了膝關節(jié)置換手術,拄著雙拐行動不便,去一次醫(yī)院得打車,來回一個半小時,再加上候診的時間,“折騰一趟,一天沒了?!?/p>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病不能奔波、勞累,動作一大患處就會出血,他“怕給兒女添亂,更不敢亂跑?!崩习閮弘娫拞栠^社區(qū)醫(yī)院,他們人手緊張,不能提供上門醫(yī)療護理服務。正愁不知怎么辦好,李忠實在醫(yī)院工作的兒子聯(lián)系上郎至尊,在醫(yī)院開好藥,請他上門給父親輸液,解了困局。

有老同事推薦李忠實去醫(yī)養(yǎng)結合的養(yǎng)老院,說那里風景好、條件好,配有專門的醫(yī)護人員,一年費用45萬。他擺擺手、撇著嘴,悠悠地說:“第一是不自由,第二經(jīng)濟負擔也挺大的。我自己的房子地段好、租出去也不便宜,為什么要閑置,反而花錢住養(yǎng)老院?”

郎至尊也發(fā)現(xiàn),很多老人選擇居家養(yǎng)老的原因是出于對居住環(huán)境的依戀。有回他到二環(huán)胡同里的一棟老公房上戶,房子和那家的老人看上去一樣蒼老、陳舊,屋頂上的墻皮都掉了一大片。老人不差錢,但不愿裝修房子,說是搬家收拾起來太折騰。

怕麻煩有時只是表象,老人們不愿離家的根本原因是不舍。龍?zhí)侗崩镉袘衾先烁?,子女孝順,給父母買了一套電梯房,已經(jīng)裝修好了,拎包就能入住,老兩口就是不肯離開沒電梯的老破小。上了年紀的人都念舊,這間小房子住了一輩子,幾個兒女都從這里長大,墻上的每一條劃痕、屋里的每一個物件兒,都是回憶。

郎至尊記得,那戶老公房采光不好,屋里被各種雜物塞得滿滿當當,他和同事操作時轉不開身。但老人床邊桌上除了各種藥,還擺著不同年代的全家福,一個玻璃瓶里插著一小株鮮亮的水生綠植,斑駁得看不出顏色的墻上貼著圓珠筆描粗的四個大字:“記得吃藥!??!”

除了慢病管理,郎至尊團隊經(jīng)常在深夜接到急診。王震介紹,找他們的急診最多的情況是導尿——老人一連幾天沒有排尿,膀胱脹得難受。他們一進門,往往看見家屬焦頭爛額,圍在表情痛苦的老人床邊團團轉。

導尿這事雖然急,卻也“小”,打急救電話并不是一個好選擇。救護車興師動眾,搬運老人過程中有可能會造成磕碰甚至骨折等風險,即便平安到達醫(yī)院,導尿并不屬于危重癥,去了急診也要往后排,等上幾個小時是常事。

上門護理解決了剛需,但由于服務對象是高齡、虛弱,甚至接近臨終狀態(tài)的老人,風險系數(shù)極高。為了規(guī)避風險,郎至尊在上戶前會電話詢問老人的既往病史、就診情況和當下的健康狀況。但也會遇到有些家屬不知情,或出于一些原因刻意隱瞞情況。

最嚇人的一次,郎至尊上門為一位老人更換尿管時發(fā)現(xiàn),尿管跟膀胱內壁粘連在一起,管內沾滿臟東西,拔出時噴了他一手的血。老人的老伴兒嚇了一跳,質問他:“你怎么給拔出血了?”

郎至尊查閱記錄發(fā)現(xiàn),他上次給老人更換尿管是在3個月前,中途老人沒有更換過尿管,而正常更換尿管周期是2-4周,第一次上門置管時他就和家屬交待了更換時間,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拖了兩個月,家屬才約他上門拔管。為了規(guī)避風險,也為了老人的安全,他解釋了出血原因,再次強調了尿管更換周期,建議家屬將老人送醫(yī)院處理。

門背后的家庭

敲開門、套上鞋套,沒等見到老人,郎至尊在踏入各色家庭門內的那一刻,往往就能從這戶人家的衛(wèi)生狀況和家庭氛圍中判斷老人是否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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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郎至尊回到了位于在朝陽區(qū)的出租房。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老人的生活質量是家人決定的。干凈整潔、沒有異味,桌上擺著水果,墻上掛著全家福和裝飾畫,窗邊有花草,這樣家庭氛圍濃郁、有生機的家庭,老人大概率也被照顧得不錯。反之,家里臟亂擁擠、氣味兒撲鼻的,老人一般都挺受罪。

郎至尊見過最辛酸的,是一對被迫“與時俱進”的老人。今年3月,郎至尊接到一個幫助排便的訂單,一進家門,他就心里一緊,這個家亂得不像話——地上、茶幾上零零碎碎堆滿了藥品耗材、外賣餐具、瓶瓶罐罐和鍋碗瓢盆,沙發(fā)上散落著一團團衣物和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電腦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雜物從拉開的抽屜里溢出來。

這是一對九旬老夫妻的家,他們的子女都出國發(fā)展了,無暇照顧父母。老兩口身體還算硬朗,但年齡太高,無力打掃房間、買菜做飯,一日三餐全靠90歲的爺爺用手機點外賣解決。85歲的奶奶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排便了,爺爺自己通過手機上網(wǎng)找到了郎至尊求助。

這樣的生活雖然慘淡,總還有老伴互相照顧、勉強維持,郎至尊遇見最極端的情況是一位獨居老人。2021年11月,豐臺區(qū)一位社區(qū)工作人員聯(lián)系到郎至尊,希望他能上門為一位完全失能獨居老人做壓瘡護理。剛進樓道,一陣陣腐肉的氣味飄來,工作人員說,鄰居不堪其擾,要求社區(qū)處理。社區(qū)左右兩難——老人退休前是單位職工,雖然離異,但有兒子,只是和家人矛盾深重,無人贍養(yǎng)。這種情況下,社區(qū)沒有權利將老人送到養(yǎng)老院,只能給他請個護工,上門照護。

推開戶門,腐臭味直擊鼻腔,郎至尊至今忘不了那個場面,屋里臟亂,水泥地上堆滿垃圾和雜物,無處下腳,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旁邊站著一個護工。

濃重的腐臭味從老人身上傳來。他很瘦,已經(jīng)失去意識,輕飄飄地任人擺布。護工脫了他的衣服讓郎至尊檢查,老人的后背、臀部、大腿、腳跟,渾身都爬滿大片猩紅的壓瘡,后腰處的創(chuàng)口還沾著糞便,已經(jīng)大面積感染。情況太嚴重,郎至尊束手無策,只能告訴社區(qū)抓緊送醫(yī)院。

這種情況屬于極端個例,郎至尊接觸的老人大多數(shù)都有子女或保姆照顧,有些子女照顧老人像父母照顧孩子一樣用心。

很多失能老人喪失語言能力,渴了餓了哪里不舒服,不能直接表達,像孩子一樣咿咿呀呀。郎至尊印象里,冰窖口有位96歲老人的兒女特別細心,父親一個皺眉,或者一個眼神,他們都能關注到,解讀出其中的意思。

有位原本定居日本的女士,為了更好地照顧失能的父親,專程在日本報了護理培訓班,結課后第一時間飛回國,日日在老人床前伺候。父親失智,朝她吐口水,她不僅不惱,還輕撫著老爸的臉頰,笑著說:“讓我親一下吧?!?/p>

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老人的手被保護起來。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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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老人的手被保護起來。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北影小區(qū)有位大哥不僅心細,還愛動腦。92歲老父親失能三年,他照看得最多,總結了一整套護理經(jīng)驗:為了避免壓瘡,網(wǎng)購了智能護理床,30分鐘自動翻身一次;床尾的架子上拴了兩個帶狀吊環(huán),每天幫父親排便時,把他的雙腳套在上面,不會壓到老人,也方便自己用力;父親最近得了肺炎,他搬了臺自動吸痰器,設置5分鐘工作一次,“呼嚕呼?!钡脑胍艉谝拱滋觳婚g斷地響,聽習慣了也就不影響生活;老人緊握的雙手不住抖動,十指縫里都夾著疊好的紙巾,腳下墊了紙盒子,這是為了防止指縫處的皮膚被汗液漚爛,雙腳發(fā)生水腫……“反正你會不斷地遇到各種問題,你得想辦法怎么解決。”他說。

中國式家庭,大家長、頂梁柱一倒下,兒女之間的關系就變得復雜。熟悉的老客戶會把家長里短講給郎至尊聽,誰家?guī)讉€兒女,哪個孝順、哪個冷淡,分家、輪班、爭房產(chǎn)、打官司,家庭關系的種種矛盾糾紛,他都知道個大概。

郎至尊還沒成家,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家庭關系,他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有了簡單樸素的規(guī)劃——“還是得結個婚、生個孩子?!?/p>

求生是人的本能

衰老一步步把一個自主的、有尊嚴的人變成一個任人擺布的物件。這從完全失能老人的衣著上可見一斑——郎至尊注意到,為了方便護理,大多數(shù)照護者會將上衣反扣在老人身上,后背光著,下身不穿褲子,被子一掀開只有一件紙尿褲。

而一些半自理的老人,每一天都在耗費極大的精力,完成一些對年輕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與衰老爭奪對身體的控制權,捍衛(wèi)自己最后的尊嚴。

潞城別墅區(qū)的老爺子退休前是名記者,現(xiàn)在腦子已經(jīng)不大清楚了,也幾乎不怎么說話。郎至尊上門給他輸液時,他正在吃女兒親手包的餃子,胃口不錯,一頓吃了十來個。吃完,他一抹嘴,推著助步器顫巍巍、一點點挪到衛(wèi)生間刷牙、上廁所,保姆始終站在他身旁半步遠的地方,不敢伸手幫忙。

護理項目中,老人最排斥和抗拒的是插尿管。有些能自理和半自理的老人無法自主排尿,但是能出門活動。尿管連接著一個2000毫升的尿袋,盛滿尿液別在衣服里,除了影響行動,對他們來說還是沉重的心理負擔,一些羞恥感強的老人會拒絕掛著尿袋出門,擔心旁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有一戶老人反反復復下單讓王震上門插拔尿管,老人有尿意,總想自主排尿,但每次都失敗。折騰了三四次,老人才在家人和護士的勸說下,垂頭喪氣地接受了長期留置尿管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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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給老人換完藥后,朗至尊會和老人聊聊天,安撫一下老人的情緒。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一位倔強的叔叔,兩年前因病臥床后十分抵觸家人觸碰他的身體,不讓家人幫他擦洗翻身,堅持自己洗手洗臉。王震說,這種情況在半失能老人中很常見,“好好的誰愿意讓別人給擦屁股,對吧?”家人出于尊重也沒有強行干涉,等發(fā)現(xiàn)異常時,他身上的褥瘡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可分期的級別。郎至尊查看創(chuàng)口時,發(fā)現(xiàn)內部已經(jīng)形成很深的竇道。

護理期間,他一直抗拒地扭過頭,捂著臉,嘴里嘟囔著“還沒完呢”,表達著抗拒。郎至尊的安撫不起效,便對老人家屬科普起壓瘡的嚴重后果——壓瘡感染之后容易出現(xiàn)脊髓炎或者敗血癥。在家屬的鼓勵下,老人才配合完成護理。

上戶時,郎至尊遇見情況有代表性的老人會征求對方同意,拍成短視頻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發(fā)布。評論區(qū)總能看到這樣的留言:“死要死得有尊嚴,老了也要活得有質量”“其實受罪的是老人”。

很多情況下,幾個子女內部對于插不插胃管也有分歧。郎至尊置管時,有些子女也會猶豫著問他:“這種情況還有必要插管嗎?不如讓老人順其自然地離開?!彼芾斫鈨号畟兠艿男膽B(tài),他們既希望讓父母多陪伴自己一段時間,又不想讓他們遭受痛苦。

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朗至尊為老人更換胃管。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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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朗至尊為老人更換胃管。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攝

但插胃管和用于臨終急救的氣管插管不是一回事。每當這時,他就會從老人的感受出發(fā),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解釋:置管的過程老人會比較難受,但下完管后不會有太大感覺。有的老人意識清醒,只是吞咽功能受限,無法自主進食?!斑@種情況下,沒有幾個子女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爹娘活活餓死。”郎至尊說。

那么,老人自己的意愿是什么?他遇到過多次老人抗拒插管或自己拔掉胃管的情況,但那都是在意識不清醒的狀態(tài)下無意識的反應?!扒笊侨说谋灸?,但凡意識清醒的老人,大多都想活下去?!?/p>

長安街附近一位70多歲的阿姨,自己拔掉了胃管,已經(jīng)超過7天沒有進食了,虛弱的身體隨時有可能亮起紅燈。在郎至尊嘗試插胃管時,她像任性的小孩一樣一邊扭頭躲閃一邊揮手反抗,發(fā)出“哎呀呀”的聲音。

老伴兒從沒想過放棄她,一臉寵溺地喚她“劉老大”。叔叔笑著向郎至尊解釋,阿姨的父母老來得女,一向嬌慣她,從來沒讓她受過半點委屈。郎至尊發(fā)現(xiàn),阿姨鼻子不通氣,于是放棄鼻飼管,通過從嘴里下胃管的方式,讓“劉老大”吃上了一頓飯。臨走,“劉老大”緊緊攥著郎至尊的手,許久沒有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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