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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等傳統(tǒng)古書中蘊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xiàn)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a class="keyword-search" >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兒子

山北側(cè)的溝里磨了四十年的寡,熬到獨兒長大了讀書了干事了做上某縣的一個主任了,跟兒享享福去啊,城市中呆半個月卻害紅眼,口舌生瘡,大便干燥,還是回居太白山。太白山的空氣可以向滿世界出售,一日綠林里出一個太陽,太陽多新煊。

孝順的主任嘆一口氣,送回來一只波斯貓為娘解悶。


貓長至數(shù)月,本事蠻大,或妖媚如狐或暴戾如虎,但不捉鼠。大白日里要叫春,聲聲殷切,溝中人家的雞和狗就趨來,亂哄哄集在門口,貓卻懶坐籬笆前做洗臉狀,遂以后爪直豎,蹣跚類似人樣,倏忽發(fā)尖利之聲。雞狗則狂躁安靜,一派馴服,久而悄然退散。娘初覺有趣,而以后雞狗常來便生厭煩,知道這全因了貓叫春的緣故,遂將貓?zhí)糸幾霁F中寡。但雞狗依然隔三間五日必來,甚至來了,狗要叼一根木棒雞要生一顆熱蛋。木棒枯黑,分明是從哪兒的籬笆上弄的,雞常常小步跑來將雞蛋生在路上,是特意要來貢獻(xiàn)的。娘好生奇怪。木棒拿去燒了飯,蛋卻不敢吃,提著去溝中人家問誰家雞不在家中生蛋,竟所有的都荒窩,遂計算日期退還蛋數(shù)。娘博得賢惠人緣,溝中人家無事要來聊天。每有婦人抱了小兒,小兒拉屎,貓則立即去舔屁股。狗舔屎,貓怎的也舔屎?娘頓生惡心,不讓它再跳上案板去吃剩飯。到后來,有大人去茅房,貓竟也去舔,被一巴掌打落進(jìn)茅坑。這是什么貓呀,該貓干的不干,盡干不該貓干的,避!娘夜里把貓關(guān)在門外,貓哀叫了一夜,娘不理睬,狠心嫌棄。貓到第三日就發(fā)瘋,狂叫不已,且咬斷屋檐下吊籠繩,一籠豆腐墜落灰地。將院中的花草搗碎。在廚房的水甕中撒尿。娘終于大怒,把貓用褲帶勒死。


丑人

兒子常常發(fā)呆,尋找著那個火球。

娘是兇死的,村人看見她站在凳子上,將腦袋套進(jìn)了繩圈里,凳子就蹬翻了。那繩圈套的正是地方,舌頭沒有伸出來:靈魂遂出了殼,是一個火球,旋轉(zhuǎn)著進(jìn)了樹林子。后來在很長的日子里,火球就出現(xiàn),或在誰家的院墻頭,或在巷口的碾盤上,或在樹梢上,坐著像一只鳥。人們都在說,娘是掛牽著她的兒子的。

任何孩子都有爹,他沒有爹。美麗的娘因為美麗而世上一切東西都想做他的爹,娘終于在一次采菌子的時候于樹林子貪睡了一會兒,娘就懷孕了。他的爹是樹精?還是土精?這始終是個謎,待他生出來的時候娘就羞恥地死去了。

兒子長大,逐漸忘卻了身世,與村中頑童在夏日的艷陽下捉迷藏,他的影子特別深重。他肯定不是一位年邁精衰的老頭的野子,因為精疲力竭所留下的孽種是沒有影子的,但他也不是哪一位年少者的種子,他的影子濃黑為人罕見。這一切也還罷了,奇怪的是他的影子還有感覺。偶然一次,一個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銳地痛叫,并且不能行走,待那孩子松了腳,他一個踉蹌就撲倒了。這一秘密被發(fā)覺之后,他從此就不自由了。他常常進(jìn)門后隨手關(guān)門時影子就夾在門縫,像夾住了尾巴。他在樹林子里追捕野兔時,樹杈和石頭就掛住了影子。惡作劇的人便要在他不經(jīng)意地行走時突然用木楔釘住他的影子,他就立即被釘住,如拴在了木樁上的一頭驢,然后讓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大受其辱。

他想逃脫他的影子,逃不脫。他想挽袍子一樣要把影子挽在腰間,挽不成。他開始詛咒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害怕一切光亮;陰雨連綿的白天和三十日的夜晚是他最歡心的時期,他在雨地里大呼小叫地奔跑,在漆黑的晚上整夜不睡。

但是,太陽和月亮在百分之九十的日子里照耀在天空,生性已經(jīng)膽怯的兒子遠(yuǎn)避人群,整晌整晌尋找著那個火球,他要向他的娘訴苦?;鹎騾s一次未被他尋見。

有一次他聽村人議論,說很遠(yuǎn)了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一群人從城市里逃到太白山的黑松峽去避難。不知怎么,他總覺得他應(yīng)該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有他的爹,娘的靈魂的那個火球也似乎是從那里常來到村中的。他獨自往黑松峽去,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終于在一片黑松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倒坍的茅舍和灶臺,一塊巨石上斑駁不清地寫著“逃陰村陰”字樣。但沒有人。他住下來,撿起茅舍中已經(jīng)紅銹了的斧子和長鋸砍倒了松樹伐解成木板要背負(fù)到山下去換取米面油鹽。當(dāng)他伐解開了木板,木板中的紋路卻清晰的是一個完整的人形。他吃驚地伐解了十多棵樹,每一棵樹里都有一個人形紋。他明白了黑松峽里為什么最后還是沒有人的原因,駭怕使他把斧子和長鋸一起丟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峽谷去。

村人都知道他出走了,良心使他們懺悔了對這個丑陋人的虐待,他們沒有侵占和拆毀他曾居住的那三間房子,企望著他某一日回來,但他沒有回來。只是空蕩的房子里,屋梁上有了一只很大的蝙蝠,白日里便雙爪倒掛,黑而大的雙翼包裹了頭和身,如上吊的丑鬼,晚上就黑電一般地在空中飛動。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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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 編 | 孫 夢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