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第1459

本文系網(wǎng)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lián)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2022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和副所長老孫正在討論一個賭博的案子,值班室打來電話,說群眾報警稱在白玉苑26棟1單元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我們立刻整裝出發(fā),拉響警笛直奔現(xiàn)場。

那棟樓前最東側(cè)已經(jīng)有不少群眾在圍觀,看到我們的警車過來,紛紛自覺讓出通道。沒等車停穩(wěn),我和老孫就不約而同地推門下車,警戒線后,一片深深凹陷下去的草叢里,是一張蒼白、瘦削、年輕的臉,120隨車醫(yī)生上去做了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生命跡象,確認死亡。

我和老孫接著做現(xiàn)場勘察,死者仰面平躺,雙臂自然貼在身體兩側(cè),一條腿被灌木支撐著略微離開地面,除了雙耳出血之外,其他方面看上去比較完整。法醫(yī)喊我們配合進行尸表檢查,他說:“符合高空墜亡,死亡時間在1小時前后。雖然手臂、雙腿沒有骨折,腹部、胸腔也沒有出現(xiàn)開放性創(chuàng)口,但是死者幾乎是皮包骨頭,體脂和水分都太低,并且掉落在綠化帶內(nèi),灌木緩沖加上地面較軟,墜落的樓層應(yīng)該在20樓左右?!?/p>

10多分鐘后,我們確定了死者的生前居所——該棟樓的22層2201室。那是一套群租房,房東接到通知后很快來到現(xiàn)場,我們一起配合刑警大隊的兩名技術(shù)員進行現(xiàn)場勘驗。進門后,左手邊,臭氣烘烘的衛(wèi)生間、布滿油漬的廚房、狹小雜亂的小客廳擠在一起;右手邊,5間臥室從西向東一字排開,走廊最東側(cè)還隔出了2間朝北的臥室。

老孫剜了一眼房東:“才100來個平方的房子,你隔出來不少房間蠻!”

房東緊張又拘束地撓了撓頭,指著走廊盡頭北側(cè)的小房間說:“他就住這間?!?/p>

技術(shù)員穿好鞋套,拎著相機和勘查燈,邊抬腿向房間里挪邊說:“這亂得都沒地下腳了?!崩蠈O在門外指著木板單人床說:“這家伙真夠可憐的,床上就墊著一張被子,連個席子、床墊都沒有。”

我仔細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的角角落落,床邊的簡易長條桌上堆積著大量使用過的衛(wèi)生紙,衛(wèi)生紙的下面虛掩著一個黑色的小包,旁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拆了封的快遞紙箱。我讓技術(shù)員抽出那個黑色小包,在包里翻出一張身份證,身份信息與樓下的死者吻合——潘星,男性,27歲,S省人。

勘驗結(jié)束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他殺跡象,我們初步判斷為跳樓自殺,但是沒有找到遺囑,所以跳樓原因暫時不明。

技術(shù)員指著桌上的一堆快遞紙箱說:“這些快遞上的地址都是這里,電話也一致,但是用的收貨人姓名都是‘元明’。”

不過,用假名收取快遞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我們和刑警大隊的領(lǐng)導(dǎo)也就都沒放在心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現(xiàn)場警戒說殯儀館的車到了,要我們過去確認,我便和老孫下了樓。我們把尸體抬上車,一起跟車到了殯儀館。法醫(yī)提取了樣本后,便把尸體裝進了6號冷藏柜。

2

回到派出所已經(jīng)是下午5點鐘左右,通過死者的身份信息,我們查到了他的父母以及一個親哥哥就住在我們轄區(qū)。于是,我先撥通了死者哥哥潘陽的電話。

當我告知“潘星出了點事情”后,潘陽顯得很不耐煩,反問道:“他又闖了什么禍???”獲悉潘陽正在100多公里外的X州出差,我便沒有直接挑明潘星的墜樓,以“電話里說不方便”為由,商請他的妻子張茹先來所里處理。

大概過了半小時,張茹來到了派出所。她身材高挑,身著一件半長的淺色外套,襯得皮膚雪白,一把抓的馬尾辮收拾得干凈利索,細長的眼眸里有些拘束和不安。

自我介紹后,我便直接告訴她:“今天下午,潘星死掉了?!?/p>

張茹一愣,瞪著眼睛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遲早的事、遲早的事?!?/p>

我勸慰她不要太激動,她反倒繼續(xù)高聲嚷嚷:“我不激動,我不激動,我一點都不激動,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等我把調(diào)查的情況說完,她還在恨恨地重復(fù)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然后,我看她掏出了手機準備打電話。

我立馬搶先一步,問道:“你準備打給誰?”

“還能打給誰,打給潘陽,讓他趕緊死回來!”張茹有些不能自已了。

我趕緊阻攔:“最好別直接說他弟弟死了,就說是跟別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叮囑你老公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太著急,盡快回來就行?!?/p>

張茹嘴上應(yīng)承著“我知道,我知道”,哪承想電話一接通,她就對著手機再次大喊:“你他X的趕緊死回來,你弟弟跳樓死了!”說完,便狠勁地掛掉了電話。

老孫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趕緊跑了過來,然后我倆輪番安撫。其間張茹的手機響了幾次,每次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摁掉。我們請她到旁邊的接待區(qū)坐下來,給她倒了杯水,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等她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一些,我們便向她了解潘星的家庭情況。張茹說潘星的父母都健在,兩人缺錢了就去上上班,有錢了就去玩,自己顧自己,身體都很不錯。老孫又問她的公婆是否住在這邊,張茹冷笑了一聲,回答道:“他弟弟一個在這邊就夠我受的了,他們要是也住在這邊,我非得瘋了不可!”

看到張茹一談及公婆就情緒激動,我感到潘星墜樓背后可能并不簡單,就給老孫遞了一個眼色,讓他打開執(zhí)法記錄儀,老孫會意。

我接著問張茹:“你對潘星了解嗎?”

張茹的胸口起伏,頓了頓之后,道:“他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他們一家子都是神經(jīng)?。 ?/p>

見張茹實在穩(wěn)不住,老孫就走上前,試圖緩解一下氣氛:“你先別激動,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也需要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比如,你說他是神經(jīng)病,那么他生前有沒有去過醫(yī)院?有沒有確診患有精神類疾???”

張茹咬了咬嘴唇,突然揚起聲音說:“他們要是早點兒帶他去醫(yī)院,就不會有今天的事兒。一家子都腦子有問題,找跳大神的給他看,都他X的神經(jīng)??!”

3

在接下來的問詢中,我們得知,早在2022年春節(jié)時,跟丈夫回老家的張茹,就發(fā)現(xiàn)了跟公婆住在一起的小叔子不對勁兒——他從來都不穿內(nèi)褲。礙于嫂子身份,張茹不便直說,喊來丈夫說一說潘星,又專門去給小叔子買了幾條內(nèi)褲。后來,潘星是穿上內(nèi)褲了,但是一條內(nèi)褲能穿十幾天。為此,張茹再喊來丈夫管一管,潘陽認為妻子小題大做。

那時,張茹還對丈夫調(diào)侃:“那以后還能找對象???”

潘陽卻毫不在意道:“他就是不這樣也找不到對象,隨他去吧?!?/p>

公婆更是語出驚人:“將來花錢給他買個老婆?!?/p>

其后,張茹又發(fā)現(xiàn)小叔子三番五次地在馬桶旁邊拉屎,然后用紙包著抓到馬桶里。她覺著,畢竟是嫂子,不能看著不管。過完年后,張茹勸說公婆和丈夫帶潘星去醫(yī)院看一看,誰知得到的回復(fù)是:潘星只是被“鬼打墻”、“迷了心”,找“大師”驅(qū)驅(qū)邪就可以了。

關(guān)鍵是,潘星父母還真的請來了一個跳大神的給小兒子驅(qū)邪。

之后是2022年4月,潘星突然出現(xiàn)在張茹家門口,嚷著要在這邊打工。

“我當時整個人都懵掉了!警官,你們說,我們照顧得了嗎?他是個神經(jīng)病,去哪里打工不好,非要到我這邊?!?/p>

盡管張茹一再要求丈夫把潘星送回去,但是潘陽卻是個“愚孝”的人,架不住公婆的幾通電話。張茹無可奈何,但也不愿落個一點親情都不講的名頭,最后實在拗不過,就同意潘星先在家里住一段時間。

潘星剛過來的時候,狀態(tài)確實比春節(jié)時要好一些。但是一個星期不到,就故態(tài)復(fù)萌,隨后變本加厲。他總是在馬桶外小便,張茹和潘陽一教訓(xùn),他便瞇著眼、斜視著他們,露出詭異的笑,令張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后來,張茹兩口子就給潘星在外面單獨租了房子。臨近“五一”假期,公婆提出要過來看看,張茹擔心小叔子的生活要是亂七八糟,自己會遭到公婆的埋怨,就先去出租房先看了看潘星——果不其然,潘星把房間弄成了垃圾站,盡管張茹再三向房東賠不是,并主動提出請保潔打掃,房東還是拒絕了續(xù)租的要求。

“他父母‘五一’走了之后,我和他哥準備重新給他找個房子,他不要,說他們公司在樂業(yè)公寓那邊有一層員工宿舍,他直接搬過去住。我心想這樣也好,畢竟有人能看著他,總比一個人在外面住要強?!睆埲愫攘丝谒又f道。

老孫道:“你確定他在樂業(yè)公寓住過嗎?”

張茹放下紙杯說:“確定啊,我和他哥一起送他過去的。”

“那邊的住宿條件怎么樣?你們看了嗎?”

“就到宿舍門口,沒進去,也沒看到里面的情況?!?/p>

“為什么沒進去呢?”

“在門口,他把衣服口袋翻了一遍,說鑰匙丟了,進不去,他說等同宿舍的同事回來,再重新配一把鑰匙。然后他就在宿舍門口等,我本來還準備看他缺什么,帶他去買的,但是他哥有事,我們就先走了?!?/p>

但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潘星并沒有入住過張茹說的那個樂業(yè)公寓,除了兄嫂之前給他租的房子之外,在這邊他只租住過白玉苑26棟2201室,也是他出事的地點。我們把這個情況告訴張茹,她先是一臉不可置信,轉(zhuǎn)念不停抱怨道:“怪不得,我們?nèi)フ疫^他好幾次都找不到,打電話問他,他就說是住在樂業(yè)那邊。原來,他一直是住在白玉苑。”

就在我們準備繼續(xù)問詢的時候,潘陽來到了派出所。

潘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干”,如果不是早已核查過身份,很難想象潘星與他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兄弟。兩人身材樣貌幾乎處處不同:潘星是一張瘦削到顴骨凸出的倒三角臉,潘陽的臉卻是橢圓形;潘星一身地攤貨,四肢修長,連手指甲都很長,而潘陽一身精英裝,從頭到腳干凈利索,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一看到潘陽,張茹就沖過去喊:“‘五一’的時候,我讓你爸你媽把他帶回老家,不聽,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吧,你負得了責嗎?”

潘陽臉色鐵青,任憑妻子說什么,就是不吱聲。我和老孫上前勸阻,請張茹冷靜一點。

等張茹不再嚷嚷了,潘陽才問道:“到底怎么了?搞清楚沒有?有沒有弄錯??!是潘星……”

沒等潘陽說完,張茹就忍不住對著他大喊道:“人家警察會弄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潘陽眉頭緊鎖,沉默一陣后,一臉焦慮地反復(fù)說:“怎么可能?前兩天我還跟他通電話呢,怎么就死了呢?我怎么跟我家里人說?”說著,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他遠在老家的父母。

溝通中,潘陽也先刻意隱瞞了弟弟墜樓的事情,最后叮囑說:“你倆都來,坐飛機過來。”

掛斷電話后,潘陽提出要去殯儀館看遺體??梢豢幢?,殯儀館早已下班,我們沒辦法立即帶他過去。

潘陽還是難以接受,又問:“那萬一弄錯了,咋辦?”

我們向他再次確認了他弟弟的身份信息,他不再說話了。

此時,張茹突然問道:“你爸你媽,明天確定過來???”

潘陽被妻子問得有些煩躁,嘟囔道:“我馬上就買機票,肯定來??!你能不能別煩??!”說著,他就要離開派出所。

老孫連忙補充道:“如果你父母到了,就趕緊先到派出所來,我們一起把善后的事處理了。”

潘陽答應(yīng)著出了門,張茹跟在他身后,賭氣道:“好!好!好!你說的啊!讓我別煩!你們自己去弄,啥都別找我,你爸你媽來了,也別找我……”

4

第二天晚上9點多,所里打來電話通知我說潘星的家人來了,要求去看遺體。我讓接警員把電話給潘陽,再次向他說明:時間太晚了,看不了。

就在我解釋的當口,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爭吵。過了一會兒,一個中老年男人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是潘陽的父親。老潘有些激動地問我:“我兒子沒了,我就不能去看一眼嗎?”

我向他解釋了許久,才終于約定好:次日上午9點,殯儀館一開門,我就和他們一起去看遺體。

次日早8點,我剛到派出所大門口,就看到潘陽和一男一女兩個中老年人在接待室里等著了。我停好車,徑直來到接待室。見到老潘,不用核實身份,就能確定他是潘星的父親,因為爺倆的樣貌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老潘看上去要精神得多,不像潘星那般瘦削。潘母個子不高,衣著干凈樸素,小縣城退休大媽的樣子,潘陽的樣貌與她比較像,只是沒有她那一臉苦相。

跟殯儀館聯(lián)系好之后,我和老孫帶著介紹信,帶他們一起趕了過去。在辦事大廳辦理了有關(guān)手續(xù),一名工作人員陪同我們一行人進了停尸間。工作人員拉出6號冷藏柜,打開裹尸袋,潘星赤條條地躺在抽屜里。潘陽和老潘上前看了一眼,表情十分沉重,潘母則始終站在較遠的位置,一言不發(fā),只盯著6號抽屜發(fā)呆。我和老孫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們,只好一起沉默。

等這一家人辨認過遺體之后,工作人員便拉上裹尸袋,把抽屜推了進去。

離開殯儀館后,潘陽和他父母一路上依舊不發(fā)一言。我和老孫自覺給他們留出緩沖時間,沒有跟著就展開詢問。

回到派出所,老潘才開口問道:“人是怎么死的?”

老孫便向他們說明了當時的調(diào)查情況。

“屬于意外嗎?”

“如果最終確定是跳樓自殺,就不算意外?!?/p>

“我們要辦什么手續(xù)嗎?”

“等最終結(jié)果出來后,我們開好死亡證明,你們就可以去殯儀館火化,正常辦后事就行了?!?/p>

“那啥時候能開證明?”

“我現(xiàn)在就去聯(lián)系,看看結(jié)果怎么樣了?!?/p>

“我們離得遠,能不能盡快辦,我還等著回去呢?!?/p>

“我們盡快,您稍等一會兒?!?/p>

老孫去跟進調(diào)查情況,我向潘家人進行了例行詢問,問潘星有沒有債務(wù)糾紛、情感糾紛等,三人都一致否認,并強調(diào)潘星一直以來都是好好的。當我問潘星是否曾患有什么疾病,他們也一致否認。

直到談到潘星的精神狀況,潘陽的眼神開始躲閃,老潘則一臉精明地看著我,并一再強調(diào):“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沒想到他會出這個事?!?/p>

我嘗試問道:“他哪里不太成熟?有沒有什么地方讓你們覺得不太正常的?”

聽到我的問題,老潘抬起頭,眼睛盯著上方,像是在記憶里快速搜索著什么。少頃,他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們也沒見他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就是感覺他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p>

當我試圖繼續(xù)就這個問題詢問下去,三人就開始表現(xiàn)出不耐煩,反復(fù)說“人已經(jīng)沒了,不想談了”,并不斷催促我們盡快把證明開好,他們急著去料理后事。

見他們一家并不是很配合,為了不直接刺激到他們,在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前,我也不打算過多深究,就沒有繼續(xù)再詢問。

臨近中午,老潘顯得越發(fā)著急,再一次催促道:“要不然,你們直接開個‘意外死亡’的證明算了,我們直接回去辦后事吧?!?/p>

老孫立馬說:“那哪行?。∪嗣P(guān)天,得查清楚,不能讓你兒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p>

下午3點左右,調(diào)查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我們向他們介紹情況時,老潘和潘陽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潘母依舊一臉呆滯,一聲不吭。

見家屬沒有表現(xiàn)出不同意見,我們當即就召開了集體通案會。針對潘星的死亡問題,綜合所有調(diào)查情況,認定為屬于非正常死亡,符合不予立案的條件,決定不予立案。

5

事實清楚明白,相關(guān)證據(jù)齊全,與以往許多非正常死亡的案例一樣,不存在什么值得質(zhì)疑的地方。當時從潘家三人的表現(xiàn)來看,我和老孫都以為開好死亡證明、幫助他們料理好后事之后,這件事就結(jié)束了。

那天下午,老孫把死亡證明遞給老潘,說:“證明開好了,一式兩份,中間蓋著騎縫章,你簽好字后帶走一份,另一份我們?nèi)霗n,您老節(jié)哀?!?/p>

老潘坐在椅子上接過死亡證明,看了一眼,便指著最后一行的“死亡原因”說:“警官,這個‘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殺)’,是個啥意思?”

老孫解釋:“按照省公安廳關(guān)于非正常死亡案(事)件的辦理規(guī)定,這個是指除了因為生理健康原因自然死亡以外的,需要我們查明死亡性質(zhì)的死亡事件。”

潘陽接嘴問道:“哪些情況屬于非正常死亡呢?”

“就是本身身體健康沒問題,因為意外情況或者突發(fā)情況導(dǎo)致死亡的?!?/p>

“那潘星的死屬于什么情況呢?”

“從調(diào)查的結(jié)果看,屬于突發(fā)情況?!?/p>

說到這里,老潘突然站了起來,一臉懇求地看著我和老孫,問:“能不能幫忙改成‘意外死亡’?”

老孫連忙搖頭,說:“這可不好亂寫,他本身就是跳樓自殺,怎么可以直接寫明是意外呢?”

老潘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本就瘦長的臉型顯得更長了。

我接腔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某伞馔狻兀俊?/p>

潘陽立馬答道:“這不是不好交代嘛,回老家,別人問咋死的,我們要是說跳樓,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如果是‘意外’,也就好解釋了?!?/p>

我看著這一家三口,有點疑惑:“潘星的死,你們還需要跟其他什么人交代嗎?”

潘陽看了一眼他的母親,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了什么。突然,老潘又開口道:“不是說交不交代,我們回去了也是要臉面的,你們就改成‘意外’,又能怎么樣?反正人都死了,我們也不追究了。”

“不是這樣說。我們都是按照法律法規(guī)辦理的,意外就是意外,突發(fā)就是突發(fā),我們也考慮到你們的感受,沒有在證明上明確說跳樓自殺,但是也不可能寫成‘意外死亡’?!?/p>

此時,潘陽突然開始質(zhì)疑起來:“你們確定查清楚了嗎?我弟弟絕對不會跳樓自殺的,除非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p>

面對質(zhì)疑,老孫拿出卷宗,一邊翻著卷宗,一邊指著采集到的痕跡解釋:“你們看,這些窗戶上的手印,一個在窗框側(cè)面,一個在窗框頂上,還有一個是打開窗戶時留下的,剛好是兩只手抓著窗框,窗戶內(nèi)側(cè)護欄上的兩處腳印也很清晰,所有的痕跡沒有任何凌亂的情況,說明死者的動作很干脆,應(yīng)該是沒有絲毫猶豫,抓著窗框踩到護欄上,就直接跳了下去?!?/p>

潘陽認認真真地看著圖片,不死心,又抬頭問道:“會不會是他想擦窗戶,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除了這些手印、腳印,整個窗戶其他部位都是灰蒙蒙的,很臟,而且現(xiàn)場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用于擦窗戶的抹布、工具,沒有證據(jù)顯示他有擦窗戶的打算?!?/p>

……

就這樣,那天下午,圍繞潘星是“自殺”還是“意外”,潘家人軟硬兼施,與我和老孫交涉了兩個小時。我們猜測,也許他們買了人身意外險,但是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而且這種事只要不涉嫌違法犯罪,也就不在公安機關(guān)的管轄范圍內(nèi)。

僵持許久,潘陽還在說:“你們真是一點人味都沒有,你們自己看看,老人可憐吧!老百姓辦個事咋就這么難??!”

老潘則悶著頭嘟囔道:“我不管,反正你們不改,我就不簽字?!?/p>

聽到這些話,我心里一陣難受,老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但老孫還是盡量克制著說:“不是老百姓辦事難,是你們提出了不合法的要求,我們不能違法出具證明。”

這樣又僵持了一會兒,我便和老孫出警去了,也讓彼此都緩緩。在分局辦完事,我倆回到派出所,同事說老潘一家三口早就離開了。

我當時想,這樣也好,或許過幾天,他們就想明白了,一切就順其自然地結(jié)束了。

6

大約過了兩三天,潘家父子倆又來到派出所,個個一臉陰沉。

一見面,潘陽就大聲質(zhì)問我們:

“現(xiàn)場我已經(jīng)去過了,那里住著這么多人,是不是跟誰結(jié)仇了?你們查清楚了嗎?”

“你們現(xiàn)在單憑這些證據(jù),能證明他是自殺嗎?”

“萬一他被人精神控制了呢?”

“反正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面對這一頓連珠炮式的追問,我們只能耐著性子逐一回復(fù)。這期間,老潘還給大兒子幫腔,要么大聲呼號不滿,要么不停地賣慘。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確是人間莫大的悲劇,我們內(nèi)心深處也很同情,但是他們父子二人猶如表演話劇一般的行為,再加上非要將潘星的死因改成“意外”的企圖,著實令人很難感同身受。

此前我們在勘察中發(fā)現(xiàn),潘星一直獨自窩在出租房里,跳樓前已經(jīng)連續(xù)10多天沒出門了,他的臥室里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人員的活動痕跡,沒有打斗痕跡,除了點外賣、網(wǎng)購,及與潘陽零星的聯(lián)絡(luò)之外,他就像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里——群租房的室友不會去打擾他,他也不關(guān)心臥室以外的世界。

但沒想到,潘陽說著說著,提出了一個頗讓我們意外的問題:“非正常死亡,在法律上指的是意外情況或者突發(fā)情況導(dǎo)致的死亡,你們現(xiàn)在只是定性為‘突發(fā)’,但是并沒有查清他到底為什么‘突發(fā)’,我們怎么能認呢?”

聽了這句話,我在驚嘆之余,稍有欣喜。沒想到,才短短兩三天,他就學會對法律法規(guī)“咬文嚼字”了,說明做了不少功課。

我想,既然你做了功課,那我們溝通起來可能會更有效率了。所以,我對潘陽說:“對于突發(fā)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如果能查清死者選擇輕生的原因,當然最好。但是有時候是查不清的,不過,這并不影響對‘非正常死亡’的認定,你能理解嗎?”

潘陽遲疑了一下,說:“你說的,我都懂。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跳樓呢?”

“可惜你弟弟沒有留下遺囑。如果有,也許我們就知道了?;蛘哒f,你們知不知道?”

潘陽趕忙辯解:“我們怎么會知道。不對、不對,就算他沒有被精神控制,那他是不是吃了什么致幻類的藥物,導(dǎo)致精神失常,才會不小心意外掉下來,你們有沒有進行生化檢測?”

“法醫(yī)的檢測結(jié)果正常,沒有發(fā)現(xiàn)你說的情況?!?/p>

潘陽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說:“我們要求提取心包內(nèi)血、胃內(nèi)溶液,進行毒化檢驗?!?/p>

作為一名非法醫(yī)專業(yè)的派出所民警,當潘陽提出以上這些要求的時候,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打電話給技術(shù)室,請他們提供指導(dǎo)。法醫(yī)給我們回復(fù):“提取心包內(nèi)血、胃內(nèi)溶液,需要進行解剖。他這個案子,沒有什么必要性,死亡性質(zhì)明確,也不是刑事案件。原則上,我們不能解剖?!?/p>

我把技術(shù)室的意見告知父子倆,但是他們完全不認同。

潘陽說:“你們不愿意去,就是有問題?!?/p>

老潘說:“我們是外地人,外地人好欺負啊!”

我實在不想再和他們父子糾纏,便再次聯(lián)系了技術(shù)室,請他們務(wù)必幫忙一起去一趟殯儀館,當面說清楚。無奈之下,技術(shù)室也只能派出一名法醫(yī),與我和老孫一起,陪著潘家父子倆第二次去了殯儀館。

在殯儀館業(yè)務(wù)大廳辦好手續(xù),我們一起又到了6號冷藏柜領(lǐng)取尸體。老孫打開柜子,拉出抽屜,潘星的遺體已經(jīng)凍成了“冰雕”。我和老孫都不禁咂嘴,死者實在是太可憐了。

法醫(yī)再次勸說潘家父子,說沒有解剖的必要性,希望能夠打消他們的顧慮,但是他們?nèi)詧?zhí)意要求提取心包內(nèi)血和胃內(nèi)溶液。法醫(yī)說,如果非要提取,就必須解剖,這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機關(guān)不能做,需要自己聘請有解剖資質(zhì)的第三方機構(gòu),例如司法鑒定所。

聽了法醫(yī)的解釋,老潘很不滿意:“我不同意解剖我兒子的尸體,我們也不提取心包內(nèi)血了,就提取胃內(nèi)溶液,你們可以用一根管子從喉嚨里插進去,就跟做胃鏡一樣,伸到胃里,把里面的東西吸出來不就行了嗎?”

法醫(yī)又忙解釋:“這個是不能這么做的,死亡之后,喉腔閉塞,如果用管子伸進去會破壞食道,這不符合尸檢的要求。”

潘陽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說:“那你們就只在胃部開個口子,提取出來后,再縫起來,不就行了?也不需要進行很大的解剖??!”

法醫(yī)一臉無奈,反復(fù)說明這想法行不通,并勸說他們慎重考慮解剖一事。

眼看不能如意,老潘突然發(fā)了一個“大招”:“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提取,那我就去打市長熱線,讓他們要求你們?nèi)プ觥!?/p>

老潘話音剛落,潘陽又補充道:“跟老人,你們就別計較了。我爸就是想知道我弟弟死之前到底吃了什么東西,你們就提取一下,順手的事,又能怎么樣呢?再說,是我們請你們做的,出了問題,我們自己負責,跟你們沒關(guān)系?,F(xiàn)在,老百姓辦個事怎么就這么難???!”

“我也很想幫你們,但是按照我們的尸體檢驗和解剖規(guī)定,我不能這么做?!狈ㄡt(yī)不愿再與他們糾纏下去了,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殯儀館。

見法醫(yī)真的要走,潘陽又厲聲道:“你們不做,老爺子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不能給個說法,我們也沒法給老娘一個交代,我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后,在殯儀館,大家不歡而散。

7

過了兩天,老孫聯(lián)系潘陽,勸他盡快到派出所辦理死亡證明。電話里,潘陽沒有做出任何表態(tài),只是敷衍地答應(yīng)著。

又等了兩天,他們也沒有前來辦理手續(xù)。我跟老孫通氣后,再次打電話商請他們過來,并強調(diào)說:“你弟弟屬于非正常死亡,是我們送到殯儀館的,沒有公安機關(guān)開具的死亡證明,就不能火化,也辦不了后事?!?/p>

但無論我們說什么,潘陽就敷衍地答應(yīng)一句:“好,我知道了?!?/p>

左等右等,距離潘星逝世半個月了,潘家人始終沒有再露面。我和老孫認為不能這樣一直拖著,得讓死者早點入土為安,實在不行,只能上門去做工作。

當天下午,我們便一起去了潘陽家,他家在一個挺不錯的小區(qū)。等我們敲開門,發(fā)現(xiàn)卻只有張茹一個人在。

她見我們上門,似乎有點驚訝:“你們怎么來了?我老公他們不是在派出所嗎?”

我和老孫一頭霧水,回答道:“沒有啊,我給你老公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去所里辦死亡證明,他一直都沒去,所以我們今天才上門的。”

張茹也一臉疑惑了:“我老公說是你們派出所不給開證明啊,說是在等領(lǐng)導(dǎo)簽字。”

“沒有的事,調(diào)查早都結(jié)束了,這個證明我們隨時都能開,關(guān)鍵是你們家屬要認同、要簽字,根本不需要什么領(lǐng)導(dǎo)簽字?!崩蠈O解釋道。

只見張茹咬了咬牙齒,一臉憤怒地說:“都是騙子!居然騙我說是你們不給開證明,還說要天天去盯著你們?!?/p>

“我們倒是歡迎他們來‘盯’呢?!蔽液屠蠈O自嘲道。

說罷,張茹便迎我們進了屋。我倆坐在明亮的客廳里,見現(xiàn)代簡約風格的裝潢整潔大方,家具家電都是知名品牌,一眼望去,方方面面都很有質(zhì)感。

我們向張茹詳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接下來的問詢中,張茹也把她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我們這才知道,這么久的來回撕扯,大都因為潘陽的老舅在老家的“遙控指揮”——潘母非常依賴這個親哥哥,而老潘怕老婆,潘陽則唯父母之命是從,如此,就形成了一個“娘舅指揮、娘親監(jiān)督、父子二人組合沖鋒”的陣法。

潘家人不僅與我們撕扯,還到處咨詢律師,打各種投訴電話,尋找公安、住建、開發(fā)商甚至房東的過錯,并全程錄音。收集完后,潘陽便把錄音發(fā)給他老舅,每天打電話匯報請示,他老舅也情真意切地給他們出各種主意,包括提取胃內(nèi)溶液,還給他們轉(zhuǎn)了錢,又指示他們不要想著回去,要在這邊好好地鬧,“只有鬧了,才能查清楚,才能找到‘頭(負責賠償?shù)呢熑畏剑薄?/p>

總之,用他老舅的話說:“人死了不能白死。”

“他們整天在我家里鬧,我婆婆整天在家哭,弄得日子日子沒法過,工作工作也干不好,我都快煩死了。是你自己跳樓的,要找什么‘頭’?。坑植皇莿e人把你逼死的!”

見張茹這么肯定地認為小叔子就是跳樓自殺,我們也很好奇這背后的原因,就繼續(xù)詢問潘星生前的情況。

“‘五一’的時候,潘星就和過年的時候一樣,哪里都不正常,我讓他爸媽把他帶回老家,但是潘星不愿意回去,他爸拉他,他就跑,我老公就去追,追回來了,他就蹲在地上,蹲得好好的,突然就往陽臺沖,就是那種要沖去跳樓的感覺。但是我家有防盜窗,看到防盜窗,他又蹲下來了。我們把他反鎖在家里,他就不睡覺,整晚整晚不睡覺。”

我問張茹:“既然你們都知道他這個情況,當時也提出要帶回老家看管,雖然最終沒帶回去,難道就都這么心大,沒人管他了嗎?”

張茹急了,回答道:“怎么管啊,警官!我和我老公結(jié)婚幾年了,一直都忙得不行,連個孩子都不敢要,他爸媽都不管,我們怎么管???要說有責任,我覺得他爸媽要負最大的責任。我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潘星帶回去,你們知道他媽說什么嗎?她說:‘他(潘星)長大了,他有他的自由。’我心想這種情況,還說什么自由,打斷腿都要帶回去啊,怎么可能把他放在外面?!要是當時就帶回去,哪怕就圈在家里養(yǎng),也能養(yǎng)得起啊,哪里還有今天這些事!他們居然還偷偷地把手機和身份證都還給了他,現(xiàn)在好了吧,徹底‘自由’了!”

聽了這一番話,我感到十分郁結(jié),好好一條人命,這么年輕,但凡家里人多一點責任心,哪里會發(fā)生這種后果??墒乱阎链耍磺卸紵o法挽回。

張茹說,這段時間,老潘他們找了好幾家律所,但是沒有律師愿意接手,都說這種“命案”公安一定會查得很清楚,不可能留有空子鉆。但是,潘陽的舅舅仍舊不愿放棄,又指導(dǎo)他們繼續(xù)從有沒有吃有毒食品、喝過期飲料等方面向公安質(zhì)疑,并繼續(xù)投訴住建局,說他們檢查驗收環(huán)節(jié)有問題,告開發(fā)商,說高層的護欄有安全隱患,騷擾房東,理由是沒有安裝防盜窗。

關(guān)于這些問題,不用我們說明,張茹自己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答案:“就算吃了有毒的東西,也是他自己吃的,又沒人喂給他吃。就算喝了過期的飲料,會死人嗎?就算他真的中毒死掉了,他死在床上好了,干嘛要跳下去呢?人家房東沒有裝防盜窗,違法嗎?人家這個防護欄也是符合國家標準的。天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他們根本就沒有想一想,他們懷疑的任何東西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見與張茹的溝通比較順利,我便開口問了一個心知肚明卻不便言說的問題:“既然找不到突破口,事實也擺在眼前,他們還在糾結(jié),到底是為什么呢?他們就沒有想過讓潘星早點入土為安嗎?”

“他們不是糾結(jié),就是覺得不能‘白死’,得有個說法。這都是他舅舅出的主意,讓他們跟你們鬧,要么有人來負責,要么就寫成‘意外’,否則就不認非正常死亡,就說是你們沒查清,要求繼續(xù)查?!?/p>

我又試探性地問:“他們?yōu)樯斗且阉劳鲎C明改成‘意外死亡’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是懷疑他們是不是買了保險。”

張茹的懷疑與我們不謀而合,老孫乘勢問:“是以前提過買保險的事嗎?”

“年前倒是提過。當時我也是出于好意,提過一嘴,想著萬一有點啥事,還能有點保障。但是,后來就沒人說這個事了,到底買沒買,我不知道。很多事,他們都躲著我、瞞著我,還騙我?!?/p>

那天下午,經(jīng)過協(xié)商,我們與張茹達成了統(tǒng)一意見,請她從潘陽身上突破,無論如何,也要敦促老潘家盡快到所里辦理死亡證明,讓潘星早日入土為安。同時,作為交換,我們答應(yīng)幫助她解決好她的兩個顧慮:一個是她擔心公婆會把死者的遺物帶到她家——那是她的婚房,將來還要在里面帶孩子、坐月子;另一個是請我們幫忙運送潘星的骨灰,用自己的車她害怕,以后都不敢開了。

8

兩天后,潘家一家四口都來到了派出所。按照商定,我們不能泄露張茹曾經(jīng)告知過的事情,為此,我和老孫事先商量了一番,決定就從我們調(diào)查的情況入手,重點是要讓老潘一家轉(zhuǎn)變思想認識、自愿簽收死亡證明。

在接待大廳里,潘陽果然又提出了很多疑問,包括是不是喝了過期的飲料、有沒有中毒,還圍繞單位、房東該負什么責,住建局有沒有責任等等,跟我們掰扯了許久。

我和老孫按照預(yù)先的計劃,一一向他解釋說明。

回答完所有的問題后,我故意問道:“之前,你們說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他到底哪些方面表現(xiàn)出不太成熟的?”

果然,潘陽又開始閃爍其辭,我便看向老潘。我倆剛對視了一眼,他就抬起頭盯著上方,過了一會兒,才看著我的眼睛說:“他成不成熟,跟出這個事有關(guān)系嗎?”

“當然有關(guān)系,既然你們非要搞清潘星到底為什么跳樓,就有關(guān)系?!?/p>

“查他為什么跳樓,是你們公安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們要給我們一個說法?!?/p>

“我們已經(jīng)給了你很全面的說法。你們也打了很多次市長熱線,我們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們解釋說明,你們還想要什么說法?”

“我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這就是說法。”

“他是跳樓自殺。”

“不可能,他再不成熟,也不會跳樓的。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嗎?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就在老潘坐在椅子上不停擺動雙手、眼睛快速轉(zhuǎn)動著辯解的同時,潘陽突然問道:“現(xiàn)在,你們把他5月份的情況是查清了,但是,‘五一’之前的呢?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呢?他有沒有被欺負?你們查了嗎?”

聽他這么問,我有點繃不住了,語氣強硬反問道:“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們是不是要一直倒查到他出生的時候???”

老潘“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我喊道:“你啥意思?你們警察了不起嗎?你們沒X本事查案子,欺負老百姓怪厲害嘞!”

老孫見狀,趕緊打起圓場,拿著卷宗向老潘繼續(xù)解釋。我忍住一肚子氣,一屁股坐到最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離他們遠遠地。

哪知,老潘抬起手臂,把老孫手里的卷宗打翻在地,大喊道:“反正,你們查不清,我就不認,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就這樣白白死掉!”

聽到他這句話,我更加繃不住了——當初,是你想盡辦法讓我們開一個“意外死亡”的證明,老孫就說“不能讓你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清楚”?,F(xiàn)在倒好,你反過來又不認了,還說“不能讓兒子白白死掉”。

老孫見我臉色很差,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讓我控制住情緒,我理解他的用意,也示意他放心。

最后,在老孫不停地勸解下,還是先把他們送走了。臨走的時候,我拉了拉張茹的衣袖,告訴她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

為了能讓老潘一家心服口服,我和老孫又去走訪了潘星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帶著幾名圖偵隊員同步調(diào)取監(jiān)控錄像。幾天下來,我們摸清楚了:自從潘星來到這邊以后,除了第一份工作是哥嫂介紹好的,他還先后在三家企業(yè)工作過,基本上都是上個幾天班就單方面不去了,幾家企業(yè)都按天給他結(jié)算了工資。

在向幾家企業(yè)的多名員工調(diào)查情況的時候,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奇怪的第一反應(yīng):“潘星是誰”?

待我們向他們出示了潘星生前的照片后,他們才一臉驚訝地說:“他不是元明嗎?腦子缺根筋的那個?!?/p>

原來,在幾家公司里,潘星始終自稱“元明”,偶爾他的領(lǐng)導(dǎo)喊他“潘星”,他還會非常生氣地強調(diào):“我不叫潘星,我叫元明!”

我們料想,這孩子可能早已不再認同自己本來的身份。兩個一奶同胞,僅僅相差兩三歲的兄弟,為何人生軌跡的差距這么大?潘陽有房、有車、有穩(wěn)定的工作,光鮮體面。而潘星呢,穿的都是“某多多”上網(wǎng)購的衣裳,沒錢了就去打幾天工,有錢了就窩在群租房里,平均每天的開銷只有十幾塊,簡直像個乞丐。

假如潘星真的有精神或者心理問題,不管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樣是兒子,與潘陽相比,潘星就像一個棄兒,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似乎一直都在被放逐,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還找到了一條能夠自洽的理由——“他有他的自由”。

9

張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凌亂的生活了,她以離婚相要挾,逼著潘陽去做公婆的思想工作,盡快把潘星的后事辦結(jié)。

我們補充調(diào)查過后,再次給老潘一家充分全面地展示了潘星來到這里后所有的工作經(jīng)歷、生活軌跡。潘陽和他父母不再提出其他任何異議,但是依舊不愿意在死亡證明上簽名,始終說“我們不能接受”。

我反問道:“那到底怎樣你們才能接受?”

潘陽說:“憑你們這些證據(jù),就算是潘星跳樓自殺,但是他為啥要自殺,你們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們當然不能接受?!?/p>

他到底為什么會跳樓?難道你們心里就一點數(shù)也沒有嗎?你們所說的“不能讓他白白死掉”,是個什么意思?怎樣才算不是白白死掉啊?我心里翻江倒海,可是說不出口,畢竟答應(yīng)了張茹,要為她保密。所以,我還是得壓著火氣耐著性子勸道:“他到底為什么會跳樓,我們也很想知道,但是即便查不清,也不妨礙非正常死亡的認定,這一點已經(jīng)跟你們說得很清楚了。你們總是說他生前一切正常,無論我們問什么,你們就一句‘他不太成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yōu)槭裁捶且某伞馔馑劳觥???/p>

潘陽和他父母依舊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情急之下,老潘還跳了起來,揚言要到政府去上訪、去靜坐、去堵大門。

講理講不過,開始玩賴的,真是活要面子,死要票子!我心里暗笑,但為了防止矛盾的不必要擴大,我還是緩和了語氣說:“你們也不要激動,像你們家出的這種事,我們一般幾天就結(jié)束了。但是你們的質(zhì)疑太多,想法也太多,很多都沒有必要。為了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這次潘星的事,我們調(diào)查的過程不亞于一起命案,很多不需要調(diào)查的也調(diào)查了?!?/p>

說著,我翻開在那幾家企業(yè)調(diào)查到的情況,攤到潘母面前,指著筆錄對她說:“你自己看別人都是怎么看你兒子的,他都不承認自己叫‘潘星’,可憐吧?你們當父母的,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就在我說話的當口,老孫實在繃不住了,他突然站起來,聲音比老潘之前還大,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喊道:“20多天了,20多天了,開始我還一直顧及你們,畢竟你們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喪子之痛,現(xiàn)在呢?所有證據(jù)都擺在你們面前,從你兒子到這里之后,連在路邊上撒尿的視頻都給你們看了,你們現(xiàn)在還這么干!是還想要什么補償嗎?”

老孫又伸直手臂,指著殯儀館的方向,情緒徹底崩潰,我趕忙起來去拉他坐下。他一揮手,接著說:“你們的兒子才多大?20多歲??!英年早逝,他的冤魂現(xiàn)在還凍在殯儀館的冷柜里,你們也看到了,跟冰雕一樣,可憐嗎?你們對得起你們的孩子嗎?咱中國人,哪里不講究個入土為安???你們現(xiàn)在這樣對待潘星,潘陽怎么看?你們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吶!你們就一點都不考慮考慮嗎?”

話音未落,“哇”的一聲,潘母哭了起來,老潘、潘陽滿臉漲紅,想要爭辯,卻又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潘母帶著哭腔問:“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潘家父子都不回答。

我趕緊遞話:“你們要是沒有異議,咱們就把死亡證明開了,你們也好把潘星的后事早點辦了?!?/p>

潘母揩了揩眼淚,點點頭,三人在死亡證明上簽字之后,張茹就一臉急切地看著我,我明白她的想法,主動提出把潘星的遺物都暫存在派出所,等火化后,連同他的骨灰,我們安排車子一起送到火車站。

之后,我們?nèi)缂s送走了潘星的骨灰,也送別了老潘一家。

(本文人物名,地點名均為化名)

作者:旅行的蝸牛

編輯:吳瑤

題圖:《都挺好》(2019)劇照

投稿給“大國小民”欄目,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經(jīng)刊用,將根據(jù)文章質(zhì)量,提供單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于微信后臺(或郵件)聯(lián)系我們。

作者:旅行的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