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第1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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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2年11月17日下午,一對外地夫婦來所里上門求助——他們的大兒子失聯(lián)了。

父親孫守義,40來歲,穿著一件中長款的深色羽絨服,大約1米7的個子,圓滾滾的,一臉憨厚相;母親王彩霞,裹著一件短款的花色羽絨服,也略胖,小小的眼睛。兩人都是一臉焦急。

老孫先給他們登記求助信息,系統(tǒng)顯示這家人是遼東的,此前并未在我們轄區(qū)有工作生活過,老孫就疑惑道:“你們怎么跑了幾千公里到這里來報警呢?”

孫守義坐在圓凳上,兩條胳膊撐著接警臺臺面,一只手緊緊壓著另一只手,盡力給我們梳理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夫妻倆做貨運物流生意,這20多年來,孫守義和王彩霞一直奔波在路上,是行業(yè)里常見的夫妻檔模式。遼東到X州,是他們主要跑的線路,生意做得日漸紅火后,除了自己開貨車,他們還置辦下了幾輛貨車并聘請了司機,算是有了一個小小的車隊。但是生意家庭難兩全,他們被迫把兒子孫立文留在了老家,做了留守兒童。

這年6月,孫立文大專畢業(yè)了,王彩霞滿心盤算著接兒子來車隊里,不料孫立文卻一口回絕,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去跑大車的!”并執(zhí)意要南下打工。雖然兒子已經(jīng)20歲了,但是性子膽小又內(nèi)向,王彩霞不放心,孫守義倒是挺支持的,說好男兒走四方,也真心希望兒子能做出一番大事業(yè),不要像他一樣在路上苦一輩子。

拗不過父子二人,王彩霞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讓孫立文去X州打工,這樣一來,她在X州卸貨后,還能時不時地去看一看。孫立文急著南下,立馬答應(yīng)了母親,決定先到X州碰碰運氣。

抵達X州后,孫立文沒幾天就找了一份流水線的工作。隔三差五的視頻里,一切都表現(xiàn)得順順利利,沒有絲毫異常,直到10月28日晚上王彩霞與孫立文最后一次視頻通話,之后孫立文就突然失聯(lián)了。

王彩霞和孫守義感覺到不對勁,就打算盡快裝完最近一批到X州的貨,到了X州之后,便去兒子工作的廠子里尋找,不料因為復(fù)雜的防疫形勢,貨遲遲裝不了車,一拖就是10多天。

11月13日,如坐針氈、焦急如焚的夫婦倆也顧不上裝貨了,開著空車直奔X州。到了地方,幾經(jīng)打聽后才發(fā)現(xiàn),壓根就沒有兒子說的那家工廠。16日,他們在當?shù)嘏沙鏊鶊缶笾?,X州警方查詢后,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孫立文在本地工作生活過的情況,系統(tǒng)顯示,他的最后一站,是在我們這兒。

了解完相關(guān)信息后,我和老孫著手安排同事們在系統(tǒng)中檢索,同時將孫立文的身份信息、體貌特征等信息在全區(qū)通報,提請巡邏查詢。

近些年來,為了提高對外來流動人口服務(wù)管理的工作效率,我們做了許多嘗試,建設(shè)智慧警務(wù)室、開發(fā)專門的系統(tǒng),如果外來人員能夠自覺進行線上居住證登記、租賃報備的話,我們就能查到具體信息。但是,我們通過多個關(guān)鍵詞查詢后,沒有查到一點關(guān)于孫立文的有效信息,可能他并沒有登記過。

直到次日看到巡邏組的報告,我們才得知孫立文曾在我們轄區(qū)內(nèi)最大的拆遷安置小區(qū)“經(jīng)崗新城”里出現(xiàn)過,但是依舊沒摸到具體的暫住地址。

我們把這一消息告知給孫守義夫婦,二人異常激動,孫守義還跟我們說:“我就說沒事吧。東屯的三姑已經(jīng)幫咱點過香(算卦)了,說孩子還在東南方,這幾天就會有消息,孩子活得好好的!”

話雖如此,但是畢竟還沒有找到人。為了加快尋人速度,經(jīng)崗新城的片警在社區(qū)微信群內(nèi)發(fā)出了尋人啟事。同時,孫守義夫婦也提出要去打印尋人啟事,他們一口氣做了600份。

2

20日,周天中午,我正在自家小區(qū)旁邊的老鵝煲飯館里和親戚聚餐。老孫打來電話,說經(jīng)崗新城56棟1單元1404室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掛掉電話,我立馬拿上外套,跟親友們告假,開車直奔現(xiàn)場。

到了經(jīng)崗新城56棟,我發(fā)現(xiàn)這棟樓的外墻、過道和電梯間里,到處都能看到孫立文的尋人啟事——看來孫守義夫婦把那600張尋人啟事全貼進了這個安置小區(qū)。來到1404室門口,老孫告訴我,這套房子大約90平米,共有4個房間,進門第一間就是死者的臥室,估計就是孫立文了。

房東也在現(xiàn)場,看上去驚魂未定,他有些緊張地說:“今天上午10點多,我老婆看到租房群里的尋人啟事,感覺像是租我們房子的那個人。她打電話打不通,就讓我來看看。中午我過來看,發(fā)現(xiàn)門反鎖著,敲門也沒人答應(yīng),我就拿鑰匙打開了,一打開就看到他死在床上。我就報警了?!?/p>

老孫遞給我一雙鞋套,我看著虛掩的門,稍稍用力推開了一些,一股尸臭撲面而來。死者仰面躺在床上,頭上套著一個透明塑料袋,在脖頸處的收口,隱約能看到死者臉上戴著一副呼吸面罩。

我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是他殺?

隨后,我們安排警力保護現(xiàn)場,等待刑警大隊的同事們來了好進行勘驗。孫守義夫婦也來到了1404的門前,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孫守義問我出了什么事,我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問他怎么也過來了,他說和妻子正在旁邊的樓棟找兒子,看到這邊來了好幾輛警車,就過來看看。

我請他們先在門外等待。關(guān)上大門后,和刑警大隊的同事商量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孫守義夫婦,畢竟,最終還是需要家屬來辨認尸體的。

我和老孫出門來,王彩霞已經(jīng)在打哆嗦了,母親的直覺往往總是那么準,她盯著我們,眼神里滿是恐懼和期待。這種眼神讓人不由得感到難過,壓得我喘不上氣來,真不知道怎樣去告訴他們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他們在室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可能是孫立文,但是需要最終確認身份,允許他們先進去看一眼,又反復(fù)叮囑道:“無論是不是,你們都要控制住情緒?!蔽乙痪湟痪涞卣f著,只見王彩霞的身體顫抖得越發(fā)厲害,孫守義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隨后我和老孫就推開大門,讓出過道,王彩霞剛抬了一下腳,就癱軟在地上,孫守義忙不迭地一把扶住她。就這樣,兩個人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走進房子大門,透過半開的臥室木門,向內(nèi)張望了一眼。

只此一眼,夫婦倆的情緒就立馬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們抬腿就要向臥室里沖,被年輕的警員牢牢攔住了。我們趕忙上前勸阻,老孫拖著王彩霞,王彩霞抓著門把手,半跪半坐在地板上,一邊哀嚎,一邊掙扎著向里爬,力氣大得無比。我也抓住那間臥室的門把手,企圖把房門關(guān)上,可孫守義卻用一條腿死死頂住門,滿臉漲紅,脖頸上青筋暴凸。我大聲勸道:“你相信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的?!睂O守義絲毫不讓,一直用盡全力頂著房門,憋著勁咬牙說道:“誰說都不好使!”

大家圍著他們各種勸解,情急之下,我一把摟住孫守義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大聲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只有相信我們,才能盡快查清楚。現(xiàn)在,我們要立刻進行勘驗,你們這樣,會破壞現(xiàn)場,會影響到我們!”

老孫也一邊拽住王彩霞,一邊抬頭對孫守義大喊:“你姓孫,我也姓孫,我就負責處理這個事,要是有問題,你找我!”

孫守義這才松了勁。為了證明所言非虛,老孫忙騰出一只手把胸前的證件舉給孫守義看。見孫守義仍然滿臉懷疑地盯著自己,老孫努力地朝他用力點了點頭。

孫守義終于冷靜了下來,王彩霞依舊扒著門把手癱坐在地。過了一會兒,孫守義和我們一起去把哭得涕淚滿面、悲痛欲絕的王彩霞攙扶起來,對她喊道:“好了,好了,讓他們查。”

聽到丈夫的喊叫,王彩霞慢慢松懈下來,看得出,這家里是孫守義管事——與我們?nèi)粘9ぷ骼镆娺^的許多“卡哥卡嫂”一樣,在應(yīng)對掛靠公司、路政檢查、偷油偷貨和“碰瓷”等大小瑣事中,男性通常是主心骨,卡嫂們則全身心地信賴著他們。

王彩霞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們一起把他們夫妻倆送到大門外。在門前,我問孫守義,床上的是不是孫立文?孫守義說他沒看清臉,不敢確定,但是床頭柜上的背包,地上的籃球,像是自己兒子的東西,身材也比較像,他說:“看來就是了!”

老孫喊來小劉,帶孫守義夫婦倆先去派出所。王彩霞聽到要去派出所,轉(zhuǎn)回頭來問我們什么時候能回來守著她的兒子,我告訴她等勘驗結(jié)束后就會把人送到殯儀館,然后可以再帶她去看。

她一聽,又扒住墻角不愿走,哭喊道:“()哪里也不去,就把他放在這,我要看著我的兒子。”她邊說邊搖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后來又是幾番勸說,答應(yīng)讓王彩霞再進去一次,隔著木門再看了一眼孫立文,她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小劉下了樓。

3

孫守義夫婦離開后,我們立即進行現(xiàn)場勘驗。

死者生前住的房間挺大,應(yīng)該是改自客廳,連著陽臺,陽臺上做了獨立衛(wèi)生間,陽光明媚。

房間正中那張1米5的米色歐式單人床上,死者上身著格子長袖襯衫,下身是亮藍色棉質(zhì)家居服,身長1米75左右,身材敦實,雙臂伸展于頭部兩側(cè),一條腿掛在床上,另一條腿垂在地下,四肢和裸露出的腹部上的尸斑已呈墨色。在他身旁,是一大一小2個形狀相同的男用臀部自慰假體,1個“飛機杯”,噴劑型印度神油,抽紙若干。

床頭柜上放著個深色運動背包,正是孫守義說的那個,還有多種性保健品,1部雜牌手機,抽屜里有3卷大號的平口薄膜袋、黑色的運動錢包——我們在里面找到了孫立文的身份證,證件上的照片與死者面部特征吻合。

床頭柜一旁的地上有個籃球,床尾那側(cè)杵著個細長的鋼瓶,瓶上標簽為:純度達99.99%的食品級氮氣,本品為惰性氣體,無色無味,可引起窒息……現(xiàn)下,瓶帽上的壓力器指針已經(jīng)歸零。

我們打開房間里僅有的那個衣柜,上層是胡亂堆放的衣物,下層則塞進去了個紙箱,里面滿滿的各種男用自慰假體,旁邊還有個不銹鋼水盆,盆里放著1條棕色的彈簧接氣管,1條透明的接氣管,大小不等的各種接氣閥門,還有2盒開塞露……

勘驗結(jié)束后,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指向他殺的證據(jù)和線索,傾向于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但是考慮到死者頭上套著的塑料袋,又不敢輕易做出任何結(jié)論。

殯儀館的運尸車到了,我們配合著裝殮尸體。老孫打開了死者頭上的塑料袋,準備取掉呼吸面罩,卻拽不掉。技術(shù)員說,因為時間太久,形成了負壓,需要用些力氣才行。老孫就雙手一起使勁拽,面罩終于“噗”的一聲彈開了,與此同時,死者的鼻腔內(nèi)噴射出了一股惡臭的尸液。

將死者安頓在殯儀館的7號冷藏柜之后,我和老孫回到單位,提取分析死者手機信息的工作,已經(jīng)在緊張地進行中。

負責“非正常死亡事件”后,這種獨居死亡的現(xiàn)場,我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2019年夏天,我們接到了一起警情,死者50多歲,本地人,因濫賭被妻兒趕出家門,租住在某小區(qū)的地下室躲債,后突發(fā)腦溢血,被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高度腐爛;2021年10月底,也是個中年男性,因投資失敗妻離子散,有家不能歸,絕望之下燒炭自殺,被發(fā)現(xiàn)時,尸斑也已經(jīng)呈黑色。

本來,他們也過著尋常的生活,有親人和朋友,但因為種種不幸漸漸脫離了家庭、離開了單位,自我囚禁于水泥森林的某一個鴿子籠中,偶爾外出,生活依靠快遞和外賣,直到斷掉所有與社會的聯(lián)系,最后孤獨死去。催要租金的房東經(jīng)常成為晦氣的第一發(fā)現(xiàn)者,這才讓他們凄涼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被殮葬。

即便是群租房,也會發(fā)生這種情況?,F(xiàn)代人常常覺得跟鄰居甚至跟親戚的交往并不必要,關(guān)系越多,齟齬越多,哪怕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合租室友也不例外。就像我們自己,大多也并不知道隔壁住著什么人,以及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怎么樣。

所以,久而久之,我對他們的死有點司空見慣。但是,避無可避的是家屬們,人活著就有各種事兒,罵我們的,找麻煩的,通情達理的,沉默的,陪他們料理完死者最后的社會存在,目送他們歸家,也是我工作的意義。

4

回到所里,我和老孫去了接待大廳。

孫守義正在那里打電話,看見我和老孫,他們夫婦倆竟然意外地很平靜。等孫守義放下電話,我本想再安慰他一下,沒想到他卻張口說:“那個不一定是我兒子,我剛才又把立文的生辰八字發(fā)給了我姐,請她幫忙找東屯的三姑當面再點個香。三姑說了,我兒子好好的,沒有事?!?/p>

孫守義說這些話的時候,王彩霞的眼神明顯亮了起來。雖然明知他們懷揣的是愚昧的希望,我也不忍心立馬駁斥他,只是按照慣例,告知他們死者已安頓在殯儀館。

不過我的話他倆顯然根本沒聽進去,王彩霞不停地插話:“老公啊,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再找四嬸看一看(算卦)吧,她看得比較準?!睂O守義就接著說:“對對,她比較準,我來打電話?!?/p>

我在一旁看著孫守義打電話,他在電話里隱瞞了兒子的情況,只告訴對方孫立文在東南方,找不到了,一會兒又捂著話筒問王彩霞:“兒子是幾點生的?”王彩霞回道:“夜里9點。”

大約過了半小時,對方回過電話,為了防止出現(xiàn)意外情況,我要求孫守義打開免提。結(jié)果,電話里傳來的是:“看好了,這孩子沒問題,他的命星是亮的,沒看到出事兒……”這邊的孫守義夫婦一聽這結(jié)果,連答“好好好”,又不停地說謝謝。然后,對方又說:“都是一個嘎達(旮旯)的,‘點香錢’就老規(guī)矩吧……”

見孫守義打開手機真給對方轉(zhuǎn)錢,我一把就把他摁住了:“大哥,咱就不要自欺欺人了。那個孩子就是你們家的,別亂花錢了。”王彩霞立馬瞪圓了她那一雙不大的眼睛,沖著我斬釘截鐵道:“我們那邊,她是算得最準的!”

我知道孫守義夫婦是在做垂死掙扎,但是既成事實無法改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們當著我的面給神婆轉(zhuǎn)錢。我和他倆又掰扯了一會兒,反復(fù)告訴他們占星問卜都是騙人的,實在不行,我?guī)麄內(nèi)プ鯠NA鑒定。

王彩霞聽到“DNA鑒定”,眼里又有了光,一臉懇切地請我?guī)退麄冓s緊去做鑒定。沒想到這時候?qū)O守義卻突然不掙扎了:“哎呀!還做啥鑒定啊,算啦,算啦,就不要做啦!”他邊說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聽到丈夫要放棄,王彩霞一臉不悅,但是只是擰了擰眉頭,并不敢堅定自己的立場。

對上孫守義的眼,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已經(jīng)接受了死者是他兒子的事實,心中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但是王彩霞始終沒能接受兒子的死,所以他在演戲,演給妻子看,他想藉此來安慰悲痛不已的妻子,或者說,希望能讓妻子慢慢接受兒子的突然死亡。

傍晚,他倆提出要先回去休息。臨走前,孫守義要求見一見老孫,他反復(fù)叮囑老孫,一定要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孫重重地點了點頭。

5

第二天上午,初步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整理了出來。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孫立文手機上的網(wǎng)購APP里,收藏著10多家成人用品店,現(xiàn)場固定下來的所有性用品物證,都一一對應(yīng)找到了購買記錄。孫立文可能對這些產(chǎn)品的要求比較高,網(wǎng)購記錄里還有大量到貨后退單的情形。氮氣鋼瓶和所有的備附件,則來自多家網(wǎng)店,所有接氣管均是分開購買的,根據(jù)孫立文在百度上的檢索記錄,我們判斷他是自行組裝后使用。3卷平口薄膜袋分別為40*50、50*60和40*60的尺寸,每樣尺寸100只,購買記錄與現(xiàn)場實物吻合,與套在孫立文頭部的塑料袋一致。

百度上的檢索記錄里,有“如何組裝使用吸氧鋼瓶”、“氮氣減壓閥結(jié)構(gòu)圖”、“人的一口氣有多少Pa”、“壓力表正常范圍”、“先開總閥還是減壓閥”、“人呼吸氮氣會怎么樣”等記錄,還多次搜索過“氮氣可不可以提高興奮度”等各類男科問題。除此之外,剩下的上千條搜索記錄幾乎都是色情內(nèi)容。

我們在支付記錄里還找到了一條2個月前的就診記錄,經(jīng)查,是X州的某家男科醫(yī)院。為了查清事實,我和老孫又驅(qū)車趕往X州,找到了孫立文當時的主治醫(yī)生。經(jīng)過一番介紹,我們幫助這位姓黃的醫(yī)生盡力回憶起了孫立文來就醫(yī)的情況。

黃醫(yī)生說,孫立文的情況有點復(fù)雜,他剛開始掛的是生殖器整形門診,但是他的包皮正常,生殖器發(fā)育也正常,不存在需要整形的問題。然后在他的追問下,孫立文才最終說出了埋在心底5年的秘密——

15歲前后,孫立文有了自慰行為,官能刺激帶來的強烈快感既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已,還時刻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就診時,他已經(jīng)大專要畢業(yè)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正常勃起,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因為需要更安全的空間去嘗試更加刺激的方式,所以他才謊稱去南方打工,實則是為了躲開家人。

黃醫(yī)生介紹說,其實青春期的男孩出現(xiàn)手淫、夢遺是生殖發(fā)育的正常過程,只要做好正確的生理健康引導(dǎo)即可。但孫立文已經(jīng)有排遺過度和無法自制的情況,進而導(dǎo)致勃起功能障礙和射精障礙,也就是俗稱的陽痿和早泄,這屬于重度性成癮,也是一種心理疾病,靠自身是很難戒除的。重度性成癮就像毒癮一樣,一旦發(fā)作,患者會出現(xiàn)極度的不適感,只能想方設(shè)法去宣泄性欲。

那天回單位的路上,我還是覺得難以理解,便在手機上的讀書軟件里找到了幾本介紹性成癮的著作。其中一本書中寫道:在我們身邊,大約有3%的人是性癮患者,每12個沉迷網(wǎng)絡(luò)的人中,就會有1個“網(wǎng)絡(luò)性癮患者”,其中不乏已婚人士。他們深陷無法自制的性沖動泥沼,就像嗜酒者離不開酒杯、好賭者離不開賭場一樣。然而,這種強烈的、被迫的、連續(xù)成周期的非正常性行為,所帶來的愉悅感遠遠低于身心上的痛苦。隨著病癥的不斷惡化,患者的自制力和性敏感度會持續(xù)降低,進而需要采取更極端的方式去刺激官能。這種惡性循環(huán)讓性癮患者被無法控制的欲望吞噬,為了達到讓自己滿足的快感,必須得“走量”,不是每天幾次、一小時1次,而是許多次,“腦內(nèi)春藥”在無休止的強迫性回路中,逐漸把他們抽空榨干。

綜合調(diào)查情況加黃醫(yī)生的介紹,我們判斷孫立文極有可能患有嚴重的性成癮癥,也具有“網(wǎng)絡(luò)性癮”的特征,并導(dǎo)致了性功能障礙。為了找到能夠滿足自己性快感的方法,他不停地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guān)內(nèi)容,拼拼湊湊,從購買助性保健品、各類自慰假體到吸食罐裝氮氣。然后為了提高吸食時的純度,又購買平口薄膜袋套在自己頭上,氧氣含量的急劇下降,讓他很快陷入“氮酩酊”,然后失去知覺,最終導(dǎo)致窒息而亡。

其后,圖偵部門還原了孫立文生前的生活軌跡——他取寄快遞的圖像與網(wǎng)購信息完全吻合,中途未發(fā)現(xiàn)他人介入,同時發(fā)現(xiàn),他至少3個多月沒有上班了。為了查清孫立文的工作情況,我們又去到了他生前的工作單位,了解到,孫立文來X州后,只上了20幾天班就離開了——也就是說,自7月下旬至事發(fā),他一直宅在經(jīng)崗新城的出租屋里。

那么,他的經(jīng)濟來源是什么呢?我們重新整理了他的收支記錄,發(fā)現(xiàn)在這3個多月中,他從來沒有向父母要過錢。為了生活和滿足自己特別的需求,他低價賣掉了父親春節(jié)時給他買的蘋果手機、讀書時的筆記本電腦。錢不夠用時,他就在網(wǎng)上用小額貸款分期購入了一部9000多元的蘋果手機,轉(zhuǎn)手以7500塊賣掉。由于貸款和分期購的時間不長,當時還沒有收到平臺賬單,更沒有催貸的情況。

對房東、同住人員、單位同事和多個網(wǎng)店的調(diào)查結(jié)束后,我們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點。至此,孫立文的死亡,符合“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特征,徹底排除他殺可能,為吸食氮氣窒息死亡,死亡時間大約在10月底至11月初。

6

我們再次請來孫守義夫婦,向他們說明調(diào)查情況和結(jié)果。夫婦倆都非常驚訝,孫守義略帶羞恥地反復(fù)強調(diào):“這孩子怎么可能這樣呢?不應(yīng)該這樣??!哪個教他的??!”

這也難怪,畢竟在普通人眼里,縱欲無度就是好色、沒道德、沒自制力的表現(xiàn),不僅當事人羞于啟齒,就連他的親人往往也難以接受,順其自然地先入為主,容易忽視這也是一種病,是身體或者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

過了一會兒,王彩霞突然又一臉疑惑地說:“對?。∵@不像是俺們家的孩子??!”說著,她又看向丈夫,問道:“你看沒看清啊?是咱大兒子不?”

這次,孫守義竟然動搖了,沒有像上次那樣說“就是了”。夫婦倆又談起了三姑、四嬸的“點香”結(jié)果,最后提出,要到殯儀館再看一看。

于是,24日下午,我和老孫開著車帶著他們?nèi)チ藲泝x館。辦好手續(xù)后,我們一行人出了接待窗口,王彩霞突然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墩子上不肯走了,說她不敢去停尸房,不敢去辨認那具遺體。孫守義沒有強求,說:“不行就我去吧,你受不了你就坐著?!?/p>

來到停尸房,我指著7號冷藏柜,告訴孫守義,他兒子的遺體就在那里。工作人員從冷藏柜里拉出抽屜,打開殮尸袋,露出了一張烏黑膨脹的臉,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霜,頭發(fā)一根一根豎立著。

孫守義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往下細看了。工作人員裝回遺體,孫守義一臉陰沉地跟著我們走出停尸房。工作人員關(guān)上大鐵門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看,喃喃說道:“大兒子,父親對不起你……”話沒說完,他就低聲哭了起來,嗚咽聲一陣一陣。

我和老孫這時候也不好再說什么,就等著他消化,等到情緒平復(fù)了一些后,他掏出香煙,給我倆分別遞上一根,邊擦眼淚邊幫我們點火,隨后,他自己也點上一根,抽了兩口后,說了一聲“走吧”。

快到大門口的時候,王彩霞站了起來,再次露出那種十分期待的眼神,一直盯著丈夫。孫守義走到她面前,低聲說:“就是了!就是了!”說著,一把抱住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和老孫自覺地離遠了一些,留他們夫婦旁若無人地抱頭痛哭??粗@般情形,我心中也十分酸楚,差點忍不住掉下淚來。老孫則推說去取車,干脆跑開了。等他們哭夠了,我們才一起回到派出所。

在辦公室里,孫守義夫婦開始向我們談起孫立文的過往,傾訴他們自己的痛苦和顧慮。我和老孫坐在一旁認真傾聽。

由于孫守義夫婦常年在外跑車,孫立文打小就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留守兒童加空巢老人,這種家庭配置遍布中國廣袤的小鎮(zhèn)鄉(xiāng)村。孫立文這樣的留守孩子們,極度缺乏父母的陪伴和指導(dǎo),在生活、學(xué)習(xí)、感情的各種漩渦中舉步維艱,挫折、困惑、迷惘、絕望、傷痛,洪流一般涌向這些“人造孤兒”,孩子們無法抗拒也無力抵擋,他們被迫成為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變革的代價之一,成為人口紅利中從未被計入的昂貴成本。

孫立文可能還算是相對幸運的留守兒童之一,一路走過童年,直到進入青春期遭遇性癮。其間他也是被寵溺著長大的,但沒有誤入歧途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爺爺奶奶對這個大孫子十分愛護,凡事百依百順,孫守義雖然管教孩子相對嚴厲,但由于和妻子長年不在家,便也默認了父母的做法。不僅如此,他們每次回家,也會給孫立文帶去各種千里之外的稀奇玩意兒。

孫立文從未缺衣少食,長得身強體壯,酷愛籃球,從高中開始,他便用零花錢買票到處觀看各類籃球比賽,這個習(xí)慣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結(jié)束。

當孫守義夫婦說到孫立文的這個愛好時,我的大腦里突然閃過這樣一幕——孫立文租住的那間房,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樓下的一片籃球場。

幸也不幸,“二胎”政策出臺后,孫立文告別了自己14年的獨生子身份。弟弟的出生,給這個正處在青春期的男孩以劇烈的震蕩。他的話變少了,不再向父母分享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不怎么愿意與孫守義講話,一回到家就貓在房間里。

最先感受到了大兒子的變化的是王彩霞,她告訴了丈夫,夫婦倆擔心孫立文會變得越來越孤僻,便事事都先想著他,甚至是討好他。夫婦倆都是憨厚樸實的人,出身農(nóng)村、文化不高、常年在外拼搏,內(nèi)心深處對孩子的愛往往表現(xiàn)在徒然給予更多的物質(zhì)。

他們哪里會想到,如果沒有事先進行良好的溝通,這闖入家庭的新成員會讓大兒子有抗拒感,會讓正值青春期的大兒子覺得自己不被尊重,甚至導(dǎo)致更嚴重的后果。在談到黃醫(yī)生的診斷情況和孫立文的青春期問題時,孫守義一直在自責,他面帶愧疚,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這孩子,我對他的關(guān)心太少了,青春期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引導(dǎo)他,才導(dǎo)致他迷上這個東西?!?/p>

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個從土坷垃里刨食長大的農(nóng)村人,我深深地理解他。

孫守義接著說:“哎呀,早知道這樣,就讓他蹲在老家了呀,我給他錢,現(xiàn)在洗浴的那么多,實在不行的話,就去幾趟呀,給他找個老婆也行啊!”

聽到這話,雖然十分不合時宜,我還是有點忍俊不禁。我拍了拍孫守義的肩膀說:“老哥,你得這么想,你這個兒子是生病了,這個病讓他控制不住自己,就算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沒有出去嫖,更沒有出去禍害別人,沒干缺德事,就憑這一條,他就很了不起!”

孫守義抬起頭,盯著我,眼里滿是淚水。他嗚咽著說:“大兄弟,我都不知道咋感謝你們!哎!要是都像你們這樣想,也就罷了。不敢說啊,說出去丟祖宗的臉??!”

說到這,王彩霞也流下淚來,喃喃道:“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忙錢、忙錢、忙錢,最后把孩子的命都忙沒了,以后,還咋過??!”

直到傍晚,孫守義才打起精神問我和老孫后面的手續(xù)怎么辦。老孫告訴他,先開死亡證明,然后去火化、安葬。見他們情緒依舊激動,我們就勸他們先回去想一想,看看對孩子的死亡問題還有沒有異議,等明天再談辦手續(xù)的事。

7

11月25日一早,孫守義夫婦來到派出所,表示對孫立文的死亡事件沒有任何異議。

簽收死亡證明后,孫守義對我說:“大兄弟,能幫個忙嗎?請你們一定要幫我保守這個秘密,昨天家里人又打電話來問了,我跟他們講,孩子被騙到緬甸去了。真不敢說啊,能緩一天是一天吧!”

在辦理后事上,孫守義堅持把兒子就地安葬,堅決不同意帶回老家,王彩霞則一直苦苦哀求丈夫:“我們還是把大兒子帶回去吧,就把骨灰放在貨車上拉回去,到了老家,寄存在殯儀館里也行啊,咱們還能燒燒紙給他?!?/p>

面對妻子的苦苦哀求,孫守義嚴厲地拒絕了:“沒有不透風的墻,你把他帶回去,老人知道了就是個死,咱們后面還有小的呢,也不能讓小的看到他哥哥是這樣死掉的,老的老,小的小,咱們都得考慮考慮,只能把他放在這邊。”

聽了丈夫的話,王彩霞抽泣不止,難過地說:“離這么遠,以后孩子在下面沒錢花了,咋整???”

孫守義說:“就算把他帶回去,咱們也燒不了紙,我們是長輩,他上有老、下無小,按照咱老家的規(guī)矩,只能在火化的時候給他燒一次,以后再燒的話,給他燒多少紙,他就要在下面受多少罪,孩子都已經(jīng)苦死了,哪里死就哪里埋吧。這是咱們的命,也是他的命。咱們多買點紙,一次給他燒個夠?!?/p>

由于孫守義夫婦是開著貨車來的,辦事很不方便,我和老孫便一起開著私家車幫他們料理。在殯儀館,夫婦倆一口氣買了20袋冥幣、20袋元寶,在骨灰堂的燒紙?zhí)?,整整燒了半個多小時。

快要燒完的時候,王彩霞說:“兒子的衣服還沒拿來呢,他得穿呀!”孫守義便拜托老孫幫忙去取,老孫開車回派出所把孫立文的遺物拉了過來,王彩霞拿著兒子的衣服,一件一件丟進火堆里。

輪到那顆籃球,孫守義突然問我:“大兄弟,他這個籃球怎么弄?他這輩子就愛個籃球,我得把籃球給他燒過去。”

老孫忙道:“這個有氣,燒了會炸的,只有放了氣才行?!笨扇ツ睦镎覛忉??還是老孫靈機一動,從入殮師那里要來一根注射器針頭,孫守義這才把放了氣的籃球丟進火堆。

沒有靈前守夜,沒有告別儀式,燒完紙錢,人亦火化。

收殮了骨灰,我們帶孫守義夫婦去公墓安葬。

一切都料理停當后,王彩霞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孩子的玩意,放在墓碑前,然后默默地站在旁邊,嘴里不停地念叨。孫守義則拉著我和老孫的手,懇切地說:“大兄弟,無論如何,我要請你們吃頓飯,我們老家有這個風俗,用你的車,你們又不肯要錢,這都是最鐵的關(guān)系?!?/p>

我和老孫忙說不行,不能違反紀律。一番拉扯之后,我們匆匆告別,開上車掉頭就走。回到所里,在后座拿東西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主駕駛座椅后背的網(wǎng)兜里有一條香煙,不知道孫守義是什么時候放進來的。

我和老孫只能又開著車去找他,見面后又是一番拉扯。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作者:旅行的蝸牛

編輯:吳瑤

題圖:《假面女郎》(2023)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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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行的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