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年關(guān)將近，廣州的冬天卻依舊暖和，不見肅殺。得知林越死訊的那個晚上，我正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我父親說，女孩子要么不上酒桌，上了酒桌、舉了酒杯，便也成了席上的一道菜，可是人世間的眾多萬不得已，其實說白了就是四個字——“生計所迫”，尤其是對于普通背景出身的年輕人更是如此。

這時，我在一家傳統(tǒng)企業(yè)任職PR經(jīng)理，媒體要伺候好，客戶也得伺候好，我不喝，誰喝。觥籌交錯之際，之前我所就職的那家地產(chǎn)500強16屆管培生群里，突然炸了鍋。離職之后，這個群我之前一直是設(shè)置免打擾的，可是無端被圈，還是讓我忍不住點了進去。在群公告里，前同事們公布了林越的死訊，并鼓勵大家積極捐款，眾籌幫助他的家人辦好葬禮，安頓后事。

說不清悲傷還是麻木，飛速瀏覽完群里的消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領(lǐng)導(dǎo)讓我倒酒，也是機械地拿起分酒器，往客戶酒杯里直倒，茫然間灑了客戶一褲子，罕見的失態(tài)后，我黯然離席，飄飄搖搖走在回家的路上，清冷的月光灑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像是灑上了一層鹽。

在廣州市公安局水上分局，從警方調(diào)取的監(jiān)控視頻里，大家看到了林越跳入珠江的揪心畫面：23時24分，他戴著口罩從廣州獵德地鐵站走出，兩點出現(xiàn)在獵德大橋上，2:58分，他爬上獵德大橋橋欄，沒有任何猶豫，縱身一跳，消逝于茫茫夜色。

1

盡管早已離開前司，但關(guān)于林越的記憶依舊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中。

我很難忘記他。

2016年，中國房地產(chǎn)狂飆突進，乘著時代的浪潮，我們前東家躍升世界500強，在全國范圍內(nèi)瘋狂拿地。驚人的土地儲備與開發(fā)，意味著大量的招人。當時，頂著世界500強的名頭，前司總部招聘的管培生幾乎都是985。

那時的地產(chǎn)校園招聘專場，臺上，地產(chǎn)HR們拋出包吃、包住、包班車的“三包福利”，勾勒出“一年買車、五年買房”的光明前景。臺下，一堆畢業(yè)生心馳神往，蠢蠢欲動。

我和林越以及其他20名應(yīng)屆生便是在這個時候，從千軍萬馬中殺出重圍，入選前司營銷品牌中心的管培生，成了見證前司“最后輝煌”的末代地產(chǎn)人。

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是躊躇滿志，仿佛即將踏上一條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道路。結(jié)果，入職第一天，我就蒙了——前老板是個體育迷，全公司上下都有著濃厚的運動文化，入職當天，我們就被公司拉去一個偏遠地方拉練。我還沒來得及去宿舍，拎著兩個大行李箱，艱難地往班車上擠，一個高個子男生，話也不說，直接幫我拎了上去。對他道謝，他也是靦腆一笑。在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中，我得知他的名字——林越。

在入職培訓會上，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同時也是分管地產(chǎn)營銷中心的副總裁問我們，為什么要選擇房地產(chǎn)。在座的大多數(shù)人，比如我，都是為了盡快實現(xiàn)財富自由。

作為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在進前司之前，我的人生可謂是順風順水——我是小齡生，5歲進入全鎮(zhèn)最好的小學，11歲考入全市最好的中學，17歲考上全省最好的大學，21歲重點985本科畢業(yè)，唯一的遺憾是家里人投資失敗，虧空太多。為彌補虧空，畢業(yè)后，我選擇進入當時薪酬待遇僅次于互聯(lián)網(wǎng)和金融的房企。畢竟，房地產(chǎn)作為高周轉(zhuǎn)的行業(yè)，雖是出了名的“血汗工廠”，但也能讓我們獲得同齡人中相對優(yōu)厚的待遇。

我們中的另外一些人則認為房地產(chǎn)鍛煉人，更何況這家號稱“宇宙第一”的房企，在這里工作過，能為將來的職業(yè)履歷增添光彩的一筆——這個想法在當時聽起來理所當然，可后來的我們怎么也沒有想到，前司的工作經(jīng)歷卻成為我們一輩子想要抹去的污點。

只有輪到林越時，這個大男孩有些害羞地說：“我希望在百度地圖上，看到自己開發(fā)的項目?！边@讓在場所有人包括培訓我們的副總裁都吃了一驚。

林越的出發(fā)點聽起來浪漫得不切實際，而他卻是我們之中家境最為普通的一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貧困。他出生于重慶的一個小村莊，家里全部收成都靠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父母苦苦支撐。

他的窘迫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入職后，公司包吃住，他便幾乎不下館子。公司包班車，但班車為了避開早高峰，發(fā)車時間通常早得可怕，7點便要到達乘車點。為此，他每天早早起床，不敢多睡，平日上班就穿工裝，周末休息，也是穿公司發(fā)的文化衫。廣州天熱，幾件文化衫洗來洗去，皺皺巴巴，不成樣子。

他同屋的校招生是來自上海的薛志剛。據(jù)薛志剛后來回憶說，當時，他嫌文化衫丑要丟掉，林越見了說：“你不要，別浪費東西，不如賣給我吧。不過，你可以便宜點嗎？”

“你不是也有嗎？”薛志剛反問。

林越說：“純棉的吸汗，我可以寄給我爸穿?！?/p>

薛志剛直接拿給了他，分文未收。大家知道林越經(jīng)濟上窘迫，后來團建群收款時，都會自愿分擔掉他的那一份。幾次下來，林越便再也不參加類似的活動了。

2

與卑微的家庭相比，工作上，林越卻是我們當中最早拔尖的一個。

由于寫得一手的好文章，再加上專業(yè)對口，入職不久，他便開始負責時任總經(jīng)理方靜各類場合的致辭稿、發(fā)言稿的撰寫工作。方靜作為當時總部營銷品牌中心最年輕的女領(lǐng)導(dǎo)，也是出了名的“鐵娘子”，工作起來不要命，對工作的要求也是嚴格到了極致。新聞稿或公開場合的發(fā)言PR稿通常精準到標點符號，一篇新聞稿，經(jīng)常要改個二三十遍，加班到十一二點更是家常便飯，以至于林越成了我們那一屆下班最晚的人。

由于任勞任怨，踏實肯干，方靜對林越的信任與日俱增。大家都看得出來，領(lǐng)導(dǎo)想栽培他，在我們同期入職的校招生還在擔心如何度過半年的試用期時，他卻已經(jīng)成了領(lǐng)導(dǎo)眼中的香餑餑，以至于很多同屆的校招生對他都頗有微詞，戲稱他為“最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男人”。

然而，“拼命三郎”如他，卻在當年十月份的全員營銷總結(jié)大會上被當眾批評了。原因很簡單，他過于愛惜自己的羽毛。

公司當時倡導(dǎo)“全民銷售，人人中介”，鼓勵全體員工向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推薦房子，一套房子至少有一個點的傭金，也就是說一套價值100萬的房子，至少有1萬的傭金。

在那個樓市上行的年代，大家都堅信房子才是升值的硬通貨。自1992年以來，中國房地產(chǎn)龍門陡開，野蠻生長，水大魚大，尤其是在我的家鄉(xiāng)那個新二線小城市，買房熱潮經(jīng)久不息。而我前司在我家鄉(xiāng)大舉拿地，開發(fā)的樓盤幾乎都在市中心等核心地段，可謂是一房難求。

知道我是總部的校招生后，一些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都涌入我家，托我找關(guān)系買房，我的指標很快便完成了，一下子輕輕松松賣出去5套。但畢竟是家里人，傭金也沒好意思收，幾乎是如數(shù)退回。因為指標完成情況突出，那個月，我拿到超過預(yù)期的績效獎金，開心極了。

與此同時，因為幫助親戚朋友們買到了房，我“為人仗義、肯幫忙”的好口碑也在親朋好友圈子里廣為流傳。聽我父母說，那陣子，親朋好友們都教育自家的孩子，要向我好好學習考上重點985，將來才能發(fā)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更厲害的是林越的室友薛志剛。這個圓圓的臉上，長著圓圓酒窩的上海男孩，家境中產(chǎn)，據(jù)說他媽媽一場麻將下來，牌桌上談笑間直接幫他推薦出了3套房子，就連他的大學輔導(dǎo)員也從他這里買了一套。作為剛?cè)肼毑坏揭荒甑男Ｕ猩?，那個月，他以個人推薦11套房的亮眼成績在全員大會上受到方靜的隆重表彰。

相比較于我們的輕輕松松，“妙筆生花”的林越卻犯了難，他生活里安靜得有些內(nèi)向，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I人，這樣的人讓他去向身邊的人推銷，簡直是“趕鴨子上架---難呀”。

一向?qū)λ髦赜屑拥姆届o頓時翻臉不認人，直接在全員大會當眾對他奪命追問：“別人都能賣，怎么你就賣不出”，“這都做不好，怎么配在總部營銷中心混？”“自己房子都賣不出，以后怎么操盤？”“年輕人怎么這么不能吃苦？”“放不下面子怎么做大事？”……

薄薄的紅唇上下翻飛，如犀利的刀鋒，將少年初入社會的自尊擊得粉碎。當時剛出校門的我們眼見這個陣仗都有點嚇住了，一直都是尖子生的林越更是臉都紅到了耳朵根。

3

愛之深則責之切，盡管罵歸罵，考慮到業(yè)務(wù)能力突出，為人踏實肯干，那時，方靜還沒有完全放棄林越，一些私人的活兒，也刻意安排給他。比如，讓他幫忙接小孩子放學，讓他下班陪她一起應(yīng)酬客戶，一起參加其他領(lǐng)導(dǎo)的健身局。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領(lǐng)導(dǎo)想鍛煉他，讓他變得世故、變得圓滑，更能在這個社會上游刃有余。

可是林越卻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辭，比如，說自己不會開車不能幫忙接送小孩，自己不喝酒不能應(yīng)酬客戶，自已要改稿子沒辦法赴約。

他一次次拋掉的橄欖枝，卻被別人視若珍寶，他室友薛志剛便是其中之一。林越一次次拒絕后，薛志剛主動請纓每周陪領(lǐng)導(dǎo)打網(wǎng)球、打高爾夫，接領(lǐng)導(dǎo)的小孩放學，并在幫忙接送時安排好晚飯，領(lǐng)導(dǎo)要出差，更是早早地幫領(lǐng)導(dǎo)準備好酒店并做好行程規(guī)劃。

再也比如我，入職一年后，我很快學會了在陪客戶的飯局中化著精致的淡妝，尤其是對男性客戶，用一種無知略帶崇拜的眼神注視著對方，并適當?shù)貟伋鲑澝赖墓ЬS之辭。用方靜的話來說，“接待客戶，要讓對方像洗了一個熱水澡一樣熨帖。”

曾經(jīng)在接待一位大客戶時，對方有著獨特的信仰，當著我的面，掏出打火機點燃后，把手指伸了進去，問我，“你覺得我疼嗎？”

這可為難住了我，我說：“您面不改色，應(yīng)該不疼吧？”

結(jié)果他說：“我疼！但是因為我的‘信仰’，我能忍！”

隨后，整個飯桌上充斥著各種麻衣相術(shù)、“民間科學”，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堆重點高校的畢業(yè)生們還時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沒辦法，畢竟家里的親戚朋友有限，熟人資源總有用盡的一天，但業(yè)績完成率越高，下次的指標也會水漲船高，我不得不開拓新的資源。我沒有資源，但是我聽話，聽領(lǐng)導(dǎo)的話，就會有新的好處。

英文里有個詞語叫“social climber”，指的是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的人，那些林越丟掉的機會，被無數(shù)個像我以及薛志剛這樣的年輕人撿起來了。剛畢業(yè)的時候，我本以為多多少少能干些改變世界的事兒，在來到房地產(chǎn)在賺錢的同時，也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站著也能把錢賺了。后來，為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為了親朋好友贊許的目光，為了人際交往間的虛榮，我逐漸走向了隱忍，隱忍最后又成了習慣。

不同于我的艱難維持，薛志剛的人脈資源好像永遠不會枯竭，每次“全民營銷”他都是遙遙領(lǐng)先。說起來，薛志剛也算得上是我的“貴人”了，能賺錢的人大多數(shù)學都比較好，他正是其中一個。

在我們前司一直以來流行著一種“分期購房”的政策，簡言之，一套房子可分期購買，購房3天內(nèi)交房款5％，6個月內(nèi)交10％，剩下的房款每階段按照不同的比例付款，直至自下定日期起24個月內(nèi)交齊全部。

重點來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對資金要求很高，尤其鼓勵買房者提前付款。因此，若是分期買房人在規(guī)定日期前，進行提前付款，則可享受總房價8%左右的提前還款優(yōu)惠。

政策的本意是通過分期付款緩解購房者資金壓力，可這很快便成為員工套利的方式。例如，一套市場價100萬的房子，員工以首期款為10萬先行下定內(nèi)部鎖定房源，剩下90萬分期兩年付清，之后員工通過中介或者樓盤置業(yè)顧問，幫忙物色全款客戶。若在規(guī)定繳款期內(nèi)找到全款客戶，將房子以100萬或者其他價格賣給客戶，員工則可以用客戶方付款的100萬提前還款，相當客戶付款100萬，房子實際價格92萬，中間8萬的提前還款“差價”便成為員工凈收入。

高收益的同時也帶來了高風險。樓市上行的年代，普通的樓盤快則一個月，慢則半年都能找到全款客戶，資金的投資回報率可以達到50%以上，尤其是對于那些“紅盤”，一房難求，全款買房的大有人在，回報周期更快?？扇绻袌鲇隼?，兩年內(nèi)沒有找到全款客戶，則員工需要自己付完全款，否則前期的投入的首期款將視為“撻定”（指的是購房人交了購房定金之后違約不買，開發(fā)商通知購房人定金已經(jīng)沒收，所選房源另行出售），血本無歸。

對于房子這種資金密集的投資，光是10%的首期款便需要龐大的資金投入，況且還有找不到全款客戶的風險。因此，熟悉的“玩家們”經(jīng)常組隊共同投資，降低個人的資金投入，也分攤了風險。

當年，前司奉行“中央集權(quán)制”，總部一家獨大，具備最終話事權(quán)。地方分公司大到樓盤的價格制定，小到廣告投放金額審批，諸多事宜都要經(jīng)由總部對接人匯報給總經(jīng)理裁定?？紤]到崗位性質(zhì)特殊，總部對接人全部由公司自己培養(yǎng)的校招生擔任，像極了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

雖然太監(jiān)級別低，有了皇帝的光環(huán)加持，便是地區(qū)營銷總經(jīng)理這種“封疆大吏”也得畏懼三分。而我對接的便是蘇州地區(qū)，由于經(jīng)常出差蘇州，參與定價調(diào)研。因此，當時我跟蘇州各個項目的樓盤負責人都比較熟悉，這也使我很快成了薛志剛的目標。

4

2019年，春節(jié)剛復(fù)工不久，平日里交集不多的薛志剛突然約我去天河城吃飯，而我也想打聽他長年蟬聯(lián)銷冠的秘密，便應(yīng)約前往。到了，我才發(fā)現(xiàn)是那家出名的牛排館——出了名的好吃，也是出了名的貴，以至于手上不拎一個奢侈品包包進去，都有些底氣不足。

我來的時候，薛志剛已經(jīng)到了一陣子了，一身低調(diào)的Ralph Lauren的Polo衫，但是笑起來酒窩加上虎牙卻又充滿少年氣。一開始，我們只是聊些公司的八卦，可是大家都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杯金湯力下肚，很快便是一股淡淡的回甘涌上，像他的話一樣令人上頭，他單刀直入，“你想不想掙錢？”

“掙錢誰不想，但關(guān)鍵是怎么賺”，當時的我還不清楚內(nèi)部購房、提前還款這些事，他仔細給我解釋一番后，我突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我想投資蘇州的房子?！蹦撬查g，我突然間明白了這頓飯的含義，原來這是一場“入伙飯”——他看中了我對接項目的房子，可毫無投資經(jīng)驗的我，還是猶豫了。首期款誰來出？萬一找不到全款客戶怎么辦？萬一我們投資的房子賣不出去怎么辦……一系列問題橫亙在我面前。

薛志剛意識到我的猶豫并一一解答。房源我來選，因為我是地區(qū)對接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哪個樓盤好，樓盤里哪套房源好。選定房源后，他來付首期款，但我得動用關(guān)系和交情，讓樓盤負責人授意銷售找尋全款客戶，并優(yōu)先出售我們的房源。簡而言之，他相當于資金入股，而我相當于勞務(wù)入股。

可畢竟從未嘗試，我還是有點遲疑，薛志剛笑了笑說：“沒啥擔心的啊，公司是鼓勵員工投資的。你想呀，我們提前下定再找全款客戶接手，本質(zhì)上是幫公司找到了全款客戶，也加速了回款。至于客戶那里，從員工手上買到的都是優(yōu)質(zhì)房源，長期來看都是升值空間巨大的，這是一場三方都贏的局，公司、員工、客戶，各有所得。”

我當時不免心動了：“預(yù)估利潤能有多少？”

“蘇州樓市火爆，行情好，這套房子總價300萬左右，如果一個月出貨的話，傭金加上提前還款獎勵預(yù)計利潤24萬，你我各7萬，剩下的10萬歸資方？”

“資方？你不是說首期款你出嗎？”

“倒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你出個兩萬。主要是看個誠意，等房子賣了，原路退還給你?！?/p>

這哪是誠意金啊，分明是怕我中途下車交的擔保金，但他卻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畢竟一個月凈賺7萬，而我當時一個月的薪水不過才1萬出頭。

“如果地區(qū)負責人不買我的賬，不優(yōu)先幫我出貨怎么辦？”

見我還是有些猶豫，薛志剛使出了殺手锏，“資方會出面，畢竟她是大股東。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她出面。畢竟，她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我們讓她出面，也是我們底下人辦事不力。”

那一瞬間，我大概猜出了所謂的“資方”是誰，也明白了為何薛志剛為何可以一直蟬聯(lián)銷冠。畢竟，人脈總有用盡的一天，而自己買就不一樣了。

我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他，尤其是知道方靜這張底牌后。很多時候，底牌的存在的意義不在于用不用得上，而在于知道底牌的存在，便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但我還是有很多疑問：“你這么拼是為了什么，如果說我是為了錢，你家境這么好，你是為了什么?！?/p>

他哈哈一笑說：“錢這種東西，再多也不嫌多。不過，從大到小，我也確實習慣了成功吧?！?/p>

離職之后，我才從別的同事的敘述里得知。其實，當年薛志剛手頭已經(jīng)“投資”了20多套房子。剛賺的錢，就被他迫不及待地投到下一套房子里。他是個聰明人，房地產(chǎn)高周轉(zhuǎn)的一套，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這套房子比我想象中出得更快。跟地區(qū)負責人暗示了這是我投資的房子后，興許是考慮到以后總經(jīng)理畢竟天高皇帝遠，以后大小事情還要跟我打交道，便跟銷售那邊授意，優(yōu)先幫我出貨，同時也得益于蘇州地區(qū)火熱的市場行情，一周內(nèi)，房子便出貨了。

一周賺7萬，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人像根羽毛，輕盈得能夠飛上天。

5

賺錢就像賭博，贏或輸都容易讓人上頭。當時，部門里管一起投資買房叫做“開火車”，而薛志剛的火車越開越長，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家都迫切地希望被他選中，登上他的小火車，每個跟著他賺到錢的人都唯他馬首是瞻。唯獨，林越是特立獨行。

林越對接的是樓市火爆的浙江溫州地區(qū)，他和薛志剛又是室友的關(guān)系，薛志剛一定跟他說過“開火車”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們一起上車的人中卻從來沒有他。

對于這個問題，我問過薛志剛多次，他都是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有次大家都想投資溫州地區(qū)，薛志剛不得不向林越發(fā)出最后的邀請。

他們之間聊了什么，我們至今不得而知。薛志剛回來時，嘆了口氣說，林越堅持“不炒房”。

在一個集體上車狂飆的環(huán)境下，他的特立獨行，對于眾人來說，是背叛，也是種蔑視。多次不合作后，在一次部門的人事變動中，林越被調(diào)入最邊緣的職能組，不擔任地區(qū)公司對接人一職，而他這個人也逐漸從我們的視野中淡出。

風起時，豬都能上天，大家都以為這種高歌猛進的日子會一直延續(xù)下去。但很快，2020年8月“三條紅線”落地，要求“剔除預(yù)收款后的資產(chǎn)負債率大于70%，凈負債率大于100%，現(xiàn)金短債比小于1倍不得融資”。融資一下收緊，房地產(chǎn)企業(yè)借助高杠桿進行快速擴張的時代，走向終結(jié)，再疊加疫情危機、市場下行，一系列風波接踵而至，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段時間，投資房子的出貨周期越來越長，很多房子壓根找不到客戶，更別提全款客戶了。房子賣不出去后，所有車上的人要么得付完房子的全款；要么便是“撻定”，一旦撻定，那么所有人集資的首付款便再也拿不回來了，一夜之間車上所有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惴惴不安。

大家的壓力都給到了薛志剛，當他帶著大家賺錢的時候，人人爭著要上他的“小火車”，仿佛未來“錢途”一片光明，可停運的瞬間，司機卻被公開處刑——人人都想要賺錢，人人卻都不想承擔風險。

相比較我們的焦慮，沒有上車的林越此時卻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甚至不少同屆的投資太多，虧空巨大，打起了向林越借錢的主意。

正當員工人心惶惶的時候，前司推出一款理財產(chǎn)品，年化收益高達10%，并鼓勵員工積極跟投——相當于公司給員工借錢，并支付高額利息。盡管市場行情下行，但作為頭部房企，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大而不倒”，相信地產(chǎn)周期輪回后還會迎來上行，不少員工都進行了理財跟投。

本以為是自愿購買，可到了后期，理財是直接給全員下考核購買的，領(lǐng)導(dǎo)責任制，不購買就要扣績效，甚至辭退。各部門各地區(qū)公司下任務(wù)、下考核、搞排名，表揚先進，批評落后，公司領(lǐng)導(dǎo)，中層甚至員工無一幸免。

其實年化率如此之高，高得像個騙局，稍微冷靜一點都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合理之處，可是當年在所謂的“大而不倒”，在高利率的蠱惑下，每個人都腦袋一熱往前沖。在最后的全員大會上，總經(jīng)理方靜的話擲地有聲，“房地產(chǎn)是國民經(jīng)濟支柱產(chǎn)業(yè)，我們又是頭部房企，現(xiàn)在政策只是一時收緊，總有放開的一天。等到穿越周期，公司一定不會忘記每一個危難期間，共克時艱的員工，就像川端康成說的，‘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我們有理由相信，當?shù)凸绕谶^去，一切都會變好?！?/p>

這一次我沒有跟投，很簡單，實在拿不出任何錢了。習慣了高速車，誰還想踏實賺錢呢，房子里賺的錢又進了房子里，至今沒有拿回。而我實在不能放下臉面到處借錢，更何況，多次出貨不成功，我實在沒勇氣、沒有信心去進行新一輪的投資。

這時，已經(jīng)被打入冷宮的林越，又重新被人記起來。因為工作能力突出，已經(jīng)升任中層的薛志剛也背著重重的理財指標，他又一次約談了林越，強求抑或自愿。據(jù)說，這次林越上車了。他們聊完后，薛志剛是面露喜色的，畢竟不炒房是林越的底線，但是投資理財并不違反他的原則，而他畢竟是差錢的。

不同的是，這次我下了船。由于多次拒絕購買理財，我多次考評中績效被判定為不合格。沒過多久，我便主動離職了。

2022年年初，在我離職后沒多久，前司所有理財無法按原標準兌付，淪為泡影。前司暴雷時，所有旗下開發(fā)的樓盤都蒙上了爛尾的危機，一個個金碧輝煌的售樓部里，滿眼都是鮮紅的維權(quán)橫幅。

而當初那些找我買房的人一下子成了苦主，哭訴著所謂被我“誘導(dǎo)”買房的經(jīng)歷。于是乎，在受害者的謠言里，我“因為推薦房子賺了大錢，肥了自己，坑了他們”，“一個985畢業(yè)的高材生，好的不學，坑蒙拐騙學害人”……之前推薦的時候有多痛快，現(xiàn)在面對親朋好友的詰問時就有多尷尬。

我從“全村的驕傲”變成了“全村的罪人”，那些投資賺來的快錢也在一輪輪脫軌停開的“火車”中淪為泡影。后來3年，我都沒有回去過年，我搬到深圳，在一個新的城市重新出發(fā)，那段時間我的家人有過不解，有過爭吵，但更多是擔憂。他們多次往返廣東，節(jié)衣縮食，無怨無悔地幫我承擔起房租和生活費，換得我重新出發(fā)的機會。

暴雷之后，我聽前同事說方靜因為用公司保交樓的資金兌付自己的理財投資，直接被公司發(fā)現(xiàn)并舉報，很快便鋃鐺入獄。

在方靜出事之前的一個月，薛志剛在一個尋常的下班時間，跟大家說了再見，甚至他常穿的一套Armani還掛在辦公室的衣柜里，然后整個人人間蒸發(fā)了。據(jù)說，他是連夜從香港去了加拿大，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消失后，我們不少同屆的校招生都收到過其他同事甚至很多陌生“金融公司”的電話，大家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找到他，更有甚者為了追回投資款，將他和方靜的頭像P到色情圖片上，做成小卡片滿公司亂發(fā)，并滿世界打聽他家人的地址及電話。墻倒眾人推，作為薛志剛的室友，林越是唯一一個沒有在他消失后，對他評頭論足的人。

很多人迅速撤離，也有很多人選擇了“堅守”，抑或是不得不堅守，因為投資房子、投資理財數(shù)額過多，擔心離職后徹底無法兌現(xiàn)，哪怕工資停發(fā)，也要留守崗位。

也有人是無法面對外面的世界，前司這段經(jīng)歷成了我們難以抹去的污點，同時大量地產(chǎn)人涌入就業(yè)市場，供大于求，哪怕學歷再過光鮮，我們中的很多人在求職中屢屢碰壁。不少人選擇跳槽去別的地產(chǎn)公司，結(jié)果地產(chǎn)公司接二連三暴雷，自己也成了“行業(yè)冥燈”。

林越是我們當中一直堅持到最后的，有人說他借錢投資了公司理財；也有人說他沒有購買理財，是他自己很早就炒股，股票投資失利，還有人說他是抑郁癥……同事多年，我們中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過他。聽他后來的室友說，他曾借了對方2000塊錢，說是家里有急用，但在出事前一周，還清了這筆錢，他是那么安安靜靜，一直到最后也沒給任何人造成麻煩。

樓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企業(yè)命運起起伏伏，老百姓資產(chǎn)漲漲跌跌，大家的得到和失去，有時靠個人奮斗，但歸根結(jié)底，都得要靠天吃飯，無人能免。

我們一起走到一個時代的末尾，那些不堪其重的人，終究都像一片羽毛，輕輕飛出了窗外。而剩下的人當面前既定的軌道已經(jīng)消失，也終將要學會在混混沌沌、跌跌撞撞中去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 | 森芒 實習 | 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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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口在逃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