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海鹽距離上海一百公里,現(xiàn)在開車走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就到,想去上海的話,說走就走。
在我小時候,到上海去是一個遙遠的夢想。我知道上海并不遠,可是我的夢想很遠。那個時候很少有出差,我聽說的出差也就是去鄰近的嘉興、平湖、海寧這樣的地方,偶爾聽說有人去杭州出差,沒有聽說有人去上海出差,當時的工作出差局限于省內(nèi),去上海是出省,出了浙江省。
解放前,海鹽有些人去了上海,去醬園打工的最多,也有的去了工廠和商店。我上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是他們開始退休的時候。經(jīng)常有上海的卡車駛進我們縣城,卡車上拉出一條橫幅“光榮退休”,中間站著一個笑瞇瞇的老人,光榮退休回家,他身旁幾個上海年輕人使勁敲鑼打鼓,敲打累了,他們放下鑼鼓,說起了上海話。
常有海鹽人家的上海親戚過來,我會在街上聽到有人說上海話,羨慕和自卑兩種情緒同時出現(xiàn),羨慕說話者是上海人,自卑自己不是上海人。
小學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經(jīng)常去一個上海退休回來的老人那里,他住在南門外鄉(xiāng)下的一幢三間的平房里,有一個小院子,圍墻和我們這些小學生的身高差不多,小木門從來是敞開的,院子里有一口井。
我們每次去的理由都是口渴,喝他家的井水。他每次都是熱情接待我們,把木桶摔入井中,打上來一桶井水,倒在搪瓷杯里讓我們挨個喝,我們喝完了,他用井水續(xù)杯,讓我們繼續(xù)喝。我們問他,為什么退休后不住在上海,回海鹽???他說海鹽好。我們說海鹽哪里有上海好。他說家鄉(xiāng)最好。
他和我們說話時,只說海鹽話,不說上海話。我們問他會不會說上海話?他用海鹽話說,在上海工作了四十年,自然會說。我們問他幾個關(guān)于上海的問題,懇請他用上海話回答,他還是用海鹽話回答我們。我們在他那里聽不到上海話,后來不去了。
我上初中時有一個同學,有些語言天賦,竟然會說上海話。我們不知道他是怎么學會的,他家在上海有親戚,可是我們沒見過他的上海親戚來海鹽,他也沒去過上海。
后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他和一個上海人走過來,兩個人像是親戚那樣說話,那個上海人幾次糾正他的發(fā)音。
第二天我問他,昨天和你一起說話的上海人是不是你們家的親戚?他搖搖頭說不認識。我奇怪了,我說,你們說了那么多話。他點點頭,得意地說,我和他說上海話。
這才知道他的上海話是在街上學來的,他是馬路大學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他勤奮好學,見到街上出現(xiàn)上海人,就會主動上前去說上海話。他自我感覺上海話越來越流利,有時候?qū)ξ覀冞@些同學也說起上海話。我們臉上露出欽佩表情,私下說他是偽軍。
我們上高中的時候,這個同學的上海親戚來海鹽玩幾天,是他的一個表姐。我們幾個去他家,坐下來,看著他與上海表姐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上海話。兩人說了一陣子后,他為了在我們面前顯擺一下,問他表姐,他的上海話是不是很標準。他表姐的回答給他當頭一棒,他表姐說:你說的上海話,海鹽人聽起來是上海話,上海人聽起來是海鹽話。
他挨了這一棒之后,從馬路大學退學,不再說上海話了。有時候我們鼓動他說幾句,我們說很久沒有聽到他說上海話,還很想念。他用海鹽話說,在海鹽不說,過些日子去上海再說上海話。
他的“過些日子”過了很久,還是沒去上海,反而是我先去了上海。這是我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改革開放第一年,海鹽人去上海出差的機會一下子多了起來,我的牙醫(yī)生涯也是這一年開始的。
我拔牙的時候拔到一個卡車司機的牙。當時我們縣里只有幾輛卡車,幾個卡車司機,剛好有一個撞到我的鉗子上來。我給他牙齦兩側(cè)注射一針普魯卡因,等待麻醉藥起作用的時候,我們聊天,他說下個星期要去上海拉貨,我立刻問能不能坐他的卡車去看看上海,他看到我的右手剛好拿起拔牙鉗子,馬上點頭同意。他提出一個要求,到了上海,我要和他一起把貨物搬到卡車上,我說沒有問題。
那是一九七八年,我十八歲,請了一天的事假,坐上卡車前往上海。我沒有坐進車頭駕駛室,而是站在后面車斗里,因為站著那里視野好。我雙手抓住車頭上面的鐵欄桿,卡車在破舊的公路上快速行駛時不停顛簸,我的身體在車斗里顛簸。我看著大海,大海消失后,我看著寬廣的田野,田野上的池塘、房子、竹林絡(luò)繹不絕,一條小河一直跟隨我們的卡車,差不多半個小時后,小河拐彎去了別處,不再跟隨我們。
風把我的頭發(fā)吹亂,把我的衣服吹出啪啪的響聲,把我的興奮吹向遠方的上海。我想看到外灘,看到南京路,看到大世界,看到國際飯店,這是我所知道的上海,上海還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站在車斗里看著遠處,感覺上海越來越近,我覺得很快就能看到上海的高樓大廈。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上海沒有什么高樓大廈,最高的建筑就是國際飯店。在我想象中,上海應(yīng)該是高樓大廈林立。
我們的卡車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一個很大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了,卡車駛進一條小路,比我們海鹽縣城的街道窄一些的小路,在一個倉庫大門口停下,司機和門衛(wèi)說了幾句話,遞過去介紹信和提貨單,門衛(wèi)仔細看了看,打開大門。
卡車進去后停在一個庫房前,司機從車頭駕駛室里出來,抬頭對我說:下來吧,到上海了。
我站在車上前后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一幢高樓,覺得這個上海的房屋樣子看上去和我們海鹽差不多,我問司機:怎么沒看見國際飯店?
司機說:這是上海外圍,國際飯店在上海的中心。
我心有不甘,對司機說:國際飯店是很高的樓,我應(yīng)該能看見。
司機說:上海很大,國際飯店離這里遠著呢,你看不見的。
這就是我第一次到上海去。接下去我苦不堪言,拔司機牙齒的時候,我答應(yīng)幫他搬貨物,沒想到貨物是他媽的水泥。我們兩個人先把一袋一袋水泥扛到向倉庫借用的板車上,把板車拉到卡車后面,一個在下面扛上去,一個在上面接住,把一袋袋水泥整齊堆放進車斗。我們兩個一起喘氣,一起喊著哼唷哼唷的勞動號子。我從來沒有這么勞累過,衣服、褲子、鞋子、頭發(fā)、臉、手、脖子上都是水泥灰,司機與我一個模樣。
搬完水泥,我們在一個水槽旁打開自來水龍頭,清洗了臉、脖子和手,然后喝著自來水,吃著自帶的饅頭,吃完饅頭回到卡車上。我沒有興致站在車斗里與水泥為伍,坐進車頭駕駛室,腰酸背痛有氣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司機也是疲憊不堪,可是卡車的發(fā)動機響起來后,他立刻精神起來。卡車開出倉庫,駛上那條進來時的小路,司機扭頭看看沮喪的我,說了一句鼓勵的話:你到過上海了。
我到過上海了。回到海鹽后,我的幾個朋友,也就是高中時的幾個同學,問我上海怎么樣,我如實告訴他們:沒意思。他們不理解,對我說:上海不會沒意思。我說:就是沒意思。他們又問:上海大不大?我說:很大。好奇心促使他們繼續(xù)糾纏我,要我描述上海的樣子。我說:上海就是很多小鎮(zhèn)沒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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