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明崇禎時期刊本 日本內閣文庫藏

萬歷詞話本第一回作“景陽崗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買風月”。此回表明《金瓶梅》的故事是從《水滸傳》那里借來的。崇禎繡像本的回目則是“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雖然提及到武松打虎，但與詞話本旨趣迥然不同。

劉火藏書：《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善本叢書，第一回第七頁

劉火藏書：《全本金瓶梅詞話》香港太平書局，第一回第一頁

萬歷詞話本從《水滸傳》的武松打虎故事（《水滸傳》第二十二回）契入，武松、武松打虎、遇大哥武大、引出潘金蓮、引出西門慶。崇禎繡像本直接從《金瓶梅》的男一號西門慶說起。先由“財色”二字引出清河縣風流商人說西門慶，西門慶熱結弟兄、熱結酒酣耳熱時引出景陽崗武松打虎。繡像本寫西門慶履歷，寫西門慶熱結十弟兄之事，詞話本直到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 妻妾宴賞芙蓉亭”才提及，而且惜墨如金，極為簡單，文字不足200字。在繡像本里則極為詳盡。與西門慶熱結的另外九人，分別寫出這九人的姓、名、字和來歷、愛好等。如一個在整部書里出場并不多的白賚光（諧音“白來光”即自家個不出錢的小混混），在寫為什么叫“白賚光”時，繡像本寫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jié)，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么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于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北揪鸵粋€混吃混喝的混混，知道這名有些諷喻的意味，但白居然引經據典，表明這姓名的高貴與仁義?！爸苡写筚l”語出《論語/堯日》，“于湯有光”語出《孟子·滕文公》。白吃白喝的人，姓名的緣委居然如此振振有辭！《金瓶梅》的反諷（包括了西門慶之外的另外九個兄的姓名）如此嫻熟卻又如此辛辣，真是了不起的。諧音取人名，這給后來的《紅樓夢》的人物諧音取名及那姓名的“人設”開辟了道路。

寫了九位兄弟的姓名和簡歷后，接著寫在在城邊的玉皇廟十兄弟熱結金蘭之事。這事，寫得鋪張且繁縟。先與妻吳月娘商量。西門慶道：“ ……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眳窃履飬s說：“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边@一對話即一部小說勢利中人的草蛇灰線：西門慶在時，兄弟伙都在他處混吃混喝混用錢；西門慶剛走，最好的老二應伯爵就乘機占西門慶家錢財；即便西門慶在時，也有兄弟如吳典恩（又一個精彩的諧音）這樣的占西門慶家孌童之事。女人本是感性動物，于此，女人吳月娘倒比西門慶理性得多：“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游魂撞尸?！币簿褪钦f，你有錢時，別人跟你玩跟你混，你要靠別人時，還得自個兒的錢打頭陣。真到了失勢時，誰會理你？不是嗎？吳月娘在西門慶死后所遭遇的一切冷眼（包括第八十八回在永福寺受和尚污辱之事），吳月娘似乎也嗅到了先聲。崇禎本在這兩處夾批道：吳月娘的看法“數語可配名臣諫疏”，而西門慶則為“溺愛者智昏，不足西門一個”。

日本早稻田大學金瓶梅藏本影松軒本PDF版（康煕三十四年1695）第一回

接著寫玉皇廟義結十兄弟時的排場。西門慶“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到玉皇廟吳師傅處做道場。義結兄弟，又多達十位，當然得先排個座次。眾人說，當然得由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謙虛地說，還是以年齡（“敘齒”）大小來定。眾人當然不干，哪個錢多，哪個當然得居長。不然怎么混吃混喝。尤其是比西門慶年長的應伯爵更是不會干。其實也用不著東推西諉的，說白了，西門慶正是仗著自己是新興財主且又有些官府的靠山，才主動提出義結金蘭之事。一、這般可以長西門慶之臉；二、西門慶也會此自豪；三、也為西門慶死后伏筆。從后來的許多情節(jié)里看到，西門慶還真是一個圖排場、愛撒錢的“豪士”?；蛟S，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在他生活的地方吃得開的。也為他能賺更多的錢提供社會氛圍。這一歡天喜地的義結金蘭事的背后，卻與西門慶奪妻、納妾、嫖妓的旺盛的性事、與西門慶日益發(fā)財的商事串連在一起。同時也為西門慶的未來和西門慶死后埋下了伏筆。

饒有意義的是，玉皇廟的吳道官的結拜文疏中有：

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

好一個“安樂與共，顛沛相扶”！在西門慶生前就沒有做到，更遑論西門慶死后！而且就這八拜之交的儀式還沒有結束時，西門慶家里傳來西門慶的第三房卓二姐病的事。西門慶便草草了事地完結了這一場義結十兄弟的盟會，趕忙回家處理卓二姐的病事（不久，卓二姐便病故）。涼從熱出，悲由喜來，這是《金瓶梅》敘事的一個重要特質（從寫作技巧來看，用今天的話講，“反轉”或“反轉之反轉”是《金瓶梅》敘事的一個好看的賣點）。這一“喜中來悲”的故事與情節(jié)，轉喻為人生悲歡的不可知，轉喻為生死有命的不可知?；蛘哒f，喜本身就是悲的前奏曲。西門慶的死、潘金蓮的死、春梅的死等，都是男主、女主們在極度歡樂之后的伴隨品。

日本早稻田大學金瓶梅藏本影松軒本PDF版（康煕三十四年1695）第一回插圖

崇禎繡像本寫這熱結十弟兄的文字，幾近5000字，想當于整部《金瓶梅》某些回的文字總量。這是罕見的，這近5000字的容中量，萬歷詞話本是沒有的。兩本相校，可以引出有關《金瓶梅》文本和文本之外的一些話題。如

一、詞話本由《水滸傳》武松打虎巧遇武大郎的故事引入，表明詞話本是以說書人的方式或以說書的方式，開始了《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繡像本則以《金瓶梅》的男主西門慶的身世以及他的幫閑們的言行入手，以一種文人的方式，或以一種完全書面的方式，開始了《金瓶梅》的寫作。從這一點講，可以肯定的說，1、繡像本晚于詞話本（雖然在清一季，都可能無人看到過詞話本。詞話本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才在山西發(fā)現）；2、繡像本的文人痕跡勝于詞話本。但這并不表明后來的就一定先前的好，也不表明文化改后就一定原生的好。

二、詳盡鋪張的熱結十弟兄的敘事，是為整部小說提草蛇、布灰線、埋伏筆、定調子。西門慶的這九位弟兄的名字，都預示了他們后來的人生。譬如花子虛，花是西門隔墻鄰居，花在結拜時就他一人與西門慶離席，除了引出花子虛花家的不明來路外，很快就要上登臺上場的是花子虛的老婆李瓶兒。在十弟兄中，花子虛的是第一個死去的，在金（蓮）、瓶（兒）、（春）梅三大女主中，瓶兒是最先死的，而且死得也最風光（瓶兒之死為秦可卿之死提供了藍本）。熱結十弟兄即弟們的身世姓名隱喻都為《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提供了樣板?；蛘哒f，《紅樓夢》第一回中的空空道人與石兄的對話及對話所暗示所指引的場景，就來自崇禎繡像本寫這熱結十弟兄的5000字。我已經說過，整個清季，可能無人讀過《金瓶梅詞話本》。但清人一定讀過崇禎繡像本，或讀過張竹坡在繡像本基礎上的“天下第一奇書”的批評本。因此，《紅樓夢》的作者也一定熟悉《金瓶梅》。奇怪的是，《紅樓夢》提及到兩情相悅的《西廂記》卻只字不提《金瓶梅》。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到，《紅樓夢》的作者估意忽視這一部在清初是禁書的《金瓶梅》，是《紅樓夢》里的誨淫誨盜的情節(jié)和場景描寫掩耳盜鈴（如秦鐘與寶玉兩同性的孌童暗寫、如賈璉偷娶尤二姐等）。

三、筆者一直以為繡像本不如詞話本那般質樸和原生（可參見劉火《〈金瓶梅〉詞話本與繡像本的優(yōu)莠》，《中華讀書報》2019、7、17），但就這一回來說，“熱結十弟兄”的敘事和敘事里所埋下的草蛇灰線，繡像本則有了繡像本的優(yōu)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