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9月28日,即戊戌變法失敗7天后,參與變法的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在宣武門外的菜市口,被處決。

因?yàn)榇褥髮ξ煨缱兎▍⑴c者深惡痛絕,所以她曾下令用鈍刀殺人,可即便如此,決心用鮮血喚醒民眾的譚嗣同就義時依舊極其從容,他死時,甚至高喊著:“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最先得知譚嗣同遇害消息的,實(shí)際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譚繼洵是進(jìn)士出身,曾是晚清朝廷命官,曾官至光祿大夫、湖北巡撫兼署湖廣總督,這個官位不小,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正國級。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這話畢竟只是說給庶民聽聽而已,真到犯事的時候,非庶民總有辦法操作。譚繼洵本有能力救兒子,與譚嗣同一同被抓的徐致靖就被“官父”救出去了。

譚繼洵不救兒子,多少是因?yàn)樗蛢鹤釉缫堰_(dá)成了某種默契:他懂得兒子是想用鮮血喚醒民眾。在清廷做官的這些年,譚繼洵早已看透了大清的腐敗無能,可惜,他一把老骨頭,根本折騰不出什么。

兒子參與變法失敗后被捕,譚繼洵心里五味雜陳,身為父親,他當(dāng)然想救兒子,可站在國家的角度看去,他也覺得兒子的死將意義重大。

知子莫若父,譚繼洵懂兒子,也因?yàn)槎?,他才眼睜睜看著兒子慘死在慈禧的屠刀之下。譚繼洵被罷官后一直在家中,那里有一個人比他更需要安撫,此人就是譚嗣同的妻子李閏。

譚繼洵本有四個兒子,可四個兒子如今只剩下了小兒子譚嗣囧。前三個兒子,除了譚嗣同就義赴死外,大兒子譚嗣貽因染上白喉去世,二兒子譚繼襄33歲早亡,留下一子譚傳煒過繼給了譚嗣同。

譚嗣同與譚傳煒

譚繼洵諸多兒媳中,他最鐘愛的就是譚嗣同妻子李閏,他看重李閏并非僅僅因?yàn)樗形幕€因?yàn)樗亲约耗涣?、好友李篁仙的女兒?/p>

譚繼洵和李篁仙關(guān)系密切,就連在北京的居所也僅僅相隔幾分鐘路程。很早以前,譚繼洵和李篁仙就為兒子女兒定下了婚約。

某種意義上,李閏是譚繼洵看著長大的。兩個孩子剛剛長到十八歲,譚李兩家就迫不及待地為他們舉辦了盛大的婚宴。

譚嗣同

譚嗣同和李閏的婚姻系包辦,但他們的感情卻極好。李閏是舊式女子,卻能斷文識字且溫婉識大體,她嫁進(jìn)譚家后,譚家上下無不對她交口稱贊。

譚繼洵對這個兒媳非常滿意,尤其見她和兒子恩愛無比,他心里更是歡喜。譚繼洵曾無數(shù)次在親家李篁仙面前稱贊兒媳,有一次,一見到親家,他劈頭蓋臉就道:

“你的女兒是個好女兒,我的兒媳也算是個兒好媳! ”

說完后,二人拊掌大笑。

李篁仙四年前去世時,曾囑咐譚繼洵替自己好好照顧愛女。譚繼洵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非常爽快,他說:“孩子在譚家會過得無比幸福?!?/p>

李閏在譚家確實(shí)很幸福,譚嗣同愛戀她,還經(jīng)常與他一起撫琴,他們生下的唯一兒子夭折后,很多人勸譚嗣同再納一個小妾,可他卻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

李閏并不算美人,她個頭不高,身材偏胖,臉上還長了很多雀斑,且從不涂脂抹粉,總以一張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素臉示人。

偶爾,叔伯兄弟相聚,總會打趣誰的老婆漂亮,知道譚嗣同妻子容貌一般的人會拿李閏調(diào)侃譚嗣同:“七叔,七嬸蠻不錯的吧?”每每這種時候,譚嗣同總是一臉坦蕩地答道:“配我有余!”

實(shí)際上,單純從相貌上而言,李閏遠(yuǎn)不及譚嗣同。譚嗣同古銅色的皮膚,長身玉立,相貌堂堂,一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見過譚嗣同本人的人,都贊他是“風(fēng)流倜儻偉丈夫”。

這樣的譚嗣同和李閏走在一起時,難免有反差,可譚嗣同從不介意這些。不論是私底下還是公眾場合,他都喜歡和妻子粘在一起。

在譚嗣同和譚家眾人的呵護(hù)下,李閏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对鰪V賢文》里的“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恰可形容李閏,她的臉,任何人看到就能確信:她是一個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

可畢竟“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李閏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心里的真命天子居然會在33歲這年為革命選擇了犧牲。

完美人生轉(zhuǎn)眼變成了人間悲劇,李閏如何能接受。得知丈夫的噩耗時,她呼天搶地幾次昏厥過去。最初,因?yàn)轭櫦肮T繼洵,她不敢終日哭,可后來,她因?qū)嵲跓o法承受喪夫之痛,竟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抱著丈夫的衣物痛哭。哭累了就睡一會兒,睡醒了接著哭……

見兒媳沉浸在悲痛中,他心急如焚,他生怕兒媳會隨兒子而去。譚繼洵心疼李閏,李閏幼年喪母,青年喪子,如今人到中年又喪夫,這樣的命運(yùn),真心非一般人能承受。

譚繼洵知道李閏孝順,他決定利用她的孝順,讓她從抑郁情緒中走出來。于是,譚繼洵在一次半夜路過李閏臥房時,特地扯著嗓子對著正在哭泣的她道:

“七嫂,你不要過份傷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難過。你要知道,復(fù)生(譚嗣同字)已不能復(fù)生了,他將來的名聲,必然在我之上。”

李閏聽了這話后,立馬明白:公公是在提醒她,自己日日哭泣的行為是“越禮”了,且對全家造成了影響。李閏自幼飽讀詩書,她當(dāng)然知道《禮記》上有“寡婦不夜哭”的記載。她擦干眼淚,快步走到窗前壓著嗓子道:“爹爹,聽你話,我不敢再越禮了。”

因?yàn)榕吕铋c長期沉浸在悲痛中,繼而抑郁并自殺。譚繼洵強(qiáng)令她搬出了先前的臥室,住到了廳次右邊的房間。

做完這些后,譚繼洵見李閏的抑郁情緒依舊沒有緩解,決定用“責(zé)任”留住兒媳。

身為過來人,譚繼洵明白:兒子和兒媳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把責(zé)任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們是真正“志同道合”的夫妻。

譚繼洵記得,兒媳曾在兒子走上維新變法之路后,以樂羊子妻自居,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丈夫革命。兒子發(fā)起婦女不纏足運(yùn)動時,兒媳李閏還曾帶領(lǐng)家中的大足仆婦走上街頭宣傳不纏足的好處;譚嗣同發(fā)起成立中國婦女會的時候,她出任理事并承擔(dān)了許多具體工作……

譚繼洵還記得兒子參加女學(xué)堂籌備活動時,“李閏”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女學(xué)會的捐款名單的首位。后來,兒媳李閏更是在兒子的鼓勵下,名列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之列。

譚繼洵想到這兒后,更加確定自己能用“責(zé)任”留住兒媳,她和兒子一樣,把家國責(zé)任看得極重。這樣的人,只要責(zé)任尚在,便不會輕易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見到兒媳后,譚繼洵看了看兒媳哭腫的雙眼,卻并未給予安慰。他只正色道:“你兄嫂為人老實(shí),不識書文,以后管理家務(wù),教育子女,由你一概承擔(dān)!”

聽到這話后,李閏很詫異地抬起頭看向公公,她根本不知道公公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譚繼洵見她一臉疑惑忙解釋說:

“傳煒(譚嗣襄之子)以后都跟著你,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他的養(yǎng)育,原本他也是兼祧為嗣,算你和他(譚嗣同)的孩子。另外,兩個女兒的教育婚配,也都交給你?!?br/>

李閏此時才發(fā)現(xiàn):公公消瘦了不少,他的雙眼也沒有了昔日的光亮。她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和丈夫死前她的感覺頗有些類似。

李閏的預(yù)感很快靈驗(yàn)了:譚嗣同遇難僅一年,譚繼洵便在抑郁中辭世了。他走時,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李閏的責(zé)任,并叮囑她一定要將譚嗣同的子孫照顧好。

譚繼洵畫像

譚繼洵死后,李閏的責(zé)任更大了。重?fù)?dān)讓她堅(jiān)強(qiáng)起來,她每天忙里忙外,得空時,她還整理丈夫留下的文稿和遺物。譚嗣同留下的瓷器、書籍、硯石、字畫、古錢,古代刀劍及儀器、樂器、昆曲抄本、佛經(jīng)等,還有舊式手槍等物,都被她悉心珍藏起來了。

公公譚繼洵死后,李閏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頓悟后的她,還在臥室的墻上懸掛了譚嗣同的畫像,并根據(jù)丈夫獄中詩句“忍死須臾待社根”改名為“臾生”,意為“含悲忍辱暫且茍活”。

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李閏欣喜若狂。這之后不久,譚嗣同恩師、時任湖南民政司長的劉人熙呈請北洋政府為譚嗣同興建紀(jì)念祠。

李閏得知消息是又喜又憂,喜的是丈夫終于有紀(jì)念祠供后人祭奠了,憂的則是經(jīng)費(fèi)哪里來。北洋政府撥的500光洋僅夠建材費(fèi),剩下的人工費(fèi)各種費(fèi)用哪里來呢?李閏想來想去,想到了變賣家產(chǎn)這條路。

變賣了家產(chǎn)后,李閏就召集匠人開始忙活了。那段時日,她每天踮著一雙小腳,日日奔波于家里和工地上。家人勸她注意休息,她卻說:“我好容易等來這一天,我不忙活誰忙活,他終于要有祠堂了,就是再累我也覺得值!”

1913年秋天,譚嗣同的祠堂建成那天,李閏站在大門跟前放聲大哭,她的悲她的喜,全化作了眼淚。

祠堂建好后,李閏的重心再次回到了培養(yǎng)子女身上,為了培養(yǎng)子女成才,她每日給他們布置各種讀書任務(wù),她還將丈夫的故事講給他們聽。

在李閏的影響下,譚傳煒和父親一樣極具家國情懷。

譚傳煒自殺后,照顧兩個孫輩的責(zé)任也落到了李閏的身上。每次面對打擊,總有責(zé)任在身上扛著,所以,即便一直被命運(yùn)捉弄,她也再未想到死。

每月初一、十五以及譚嗣同生辰、忌日,李閏都要前往祠堂祭奠他。每次祭奠時,她都會一邊燒香燃燭一邊痛哭,有時,她還會作悼亡詩寄托哀思。

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閏對譚嗣同的思念也越發(fā)深重了,她每天都在數(shù)著日子。她心里早已想好了:等孫輩也成才了,自己的責(zé)任完成了,就可以卸下?lián)?,去和他團(tuán)聚了。

1924年,李閏六十歲了,此時距離譚嗣同遇難,已經(jīng)過了整整26年。六十大壽那天,康有為梁啟超特地合送了一幅橫匾,上書“巾幗完人”4個大字。李閏和譚嗣同的孫子譚訓(xùn)聰夫婦將這塊匾懸掛在“大夫第”廳次。

已滿頭白發(fā)的李閏看著這塊牌匾,不自主地想起了丈夫譚嗣同,她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譚訓(xùn)聰夫婦沒想到這塊匾會給祖母如此大的沖擊,他們只得不斷地輕撫著她的后背,以給她寬慰。

過完六十大壽一年后,覺得自己“責(zé)任已盡”的李閏安然辭世了。她的墓在譚嗣同墓的后面,上面只簡單地寫著“李閏之墓”四個字。

沒人知道李閏為何沒和譚嗣同合葬,或許,她只是簡單地不想打擾丈夫吧。又或者,她只想做譚嗣同背后默默奉獻(xiàn)的女人,生前如此,死后亦如此。

譚嗣同、李閏墓地

譚嗣同曾在夫妻倆結(jié)婚十五周年之際,寫過一首《戊戌北上別內(nèi)子》送給她。詩中有一句是這樣的:“娑婆世界普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 十五年來同學(xué)道,養(yǎng)親撫侄賴君賢?!?/p>

今天看來,譚嗣同在他過世那年,即他們結(jié)婚十五周年之際寫下這樣的詩句:多少是一種預(yù)言。譚嗣同死后的近三十年里,李閏一直在用責(zé)任的方式續(xù)寫著他們的緣分,而譚家后人,則真的全“賴”李閏之“賢”。

譚嗣同給李閏的信

如今,譚嗣同的后人已經(jīng)到了第六代,且后人人才輩出,其玄孫譚志浩是總工程師、湖南省六屆人大代表。但他們在世人眼里一直是鮮為人知的存在,之所以如此,與他們低調(diào)的特性有關(guān)。

譚志浩在談及譚家后人低調(diào)的緣由時說:

“我們是革命先賢的后裔,總怕人產(chǎn)生錯覺,說我們搬祖宗耀門面?!?br/>

譚家所有后人均無比懷念李閏,他們都認(rèn)為:沒有李閏,就沒有譚家后來的興盛。李閏的孫媳婦劉老太也曾受過李閏的教導(dǎo),她在彌留之際接替丈夫譚訓(xùn)聰續(xù)寫完了《譚嗣同年譜》,她還特地撰寫了《懷念我的祖母李閏》,以表達(dá)譚家和自己對李閏的緬懷和尊崇。

李閏是真正救了譚家的人,她同時也是被譚家“救”了的人,她的名字早已隨著譚嗣同一道,被載入了史冊:她和譚嗣同,將永遠(yuǎn)被后世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