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兩岸開放探親13年。

海水不再冰冷,歲月不再陰暗。

一組名為《1950年仲夏的馬場町——戰(zhàn)爭、人權、和平的省思》的照片展在臺北“二二八”紀念館揭幕。

那段國民黨大舉槍殺中共地下黨人的歷史,以照片的形式,一幀一幀展現(xiàn)在兩岸同胞眼前。

其中兩張行刑前的照片,引起了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的注意,他們噙住淚水,無聲地注解著背后的故事。

“臨行前躬身簽字的人,那是我的父親,叫吳石?!?/p>

“憑欄佇立在吳石將軍正前方的人,是母親朱諶之,她的骸骨,至今尋覓無蹤。”

1894年,吳石出生于福州倉山區(qū)螺洲鎮(zhèn)吳厝村的一個書香世家,從小跟隨講國文的父親在學校旁聽,旁人形容他“記憶力之強,遂震驚儕輩?!?/p>

這一點為他日后從事情報工作,打下先天優(yōu)勢。

18歲,吳石在學校的倡議下參加北伐學生軍,正式開啟了軍旅生涯。

他先是進入武昌第二預備軍官學校就讀,畢業(yè)后又被保送保定軍官學校,與白崇禧、張治中等人成為同學,結業(yè)再憑借過硬實力,一路榮升至福建省軍事參謀處處長。

1929年,他受福建省主席方聲濤指派留學日本陸軍大學,以“十二能人”的成績常年霸榜公示欄,震驚將來的日籍敵人同學。

最后于1934年,吳石習完為期一年的軍事情報課程,宣布回國出任參謀本部廳長。

及此,吳石已具備了系統(tǒng)、出色的軍事能力。

抗戰(zhàn)伊始,由他緊鑼密鼓三年編寫而成的日軍情報手冊《參二室藍皮本》,成為全軍作戰(zhàn)部署的不二參考書,一時間洛陽紙貴,加印分發(fā)至各個指揮部研讀。

武漢會戰(zhàn)前后,他被蔣介石私下攬為重要情報顧問,每周都要召見一次咨諏建議。

毋容置疑,吳石是一位受到各方青睞的優(yōu)秀情報軍人,但在家庭方面,他并不盡然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吳韶成評價父親性格內(nèi)向,不單止對外寡言少語,對內(nèi)同樣沉默少言。

自打抗戰(zhàn)起,吳韶成就和母親弟妹隨軍轉(zhuǎn)戰(zhàn)各地,一家人聚在身邊,吳石卻不曾與子女有過親切交談。

上海局勢危急的時候,吳韶成尚年幼,一顆炸彈在樓下轟得稀碎,他生平第一次親歷戰(zhàn)爭,親歷尸橫遍野,嚇得神志不清。

吳石急匆匆找到他,說不出一句安撫關心的話,僅僅確認兒子安全后,便轉(zhuǎn)身離開,走之前輕描淡寫交代說:

“日本人來炸我們了,爸爸要去前線抬尸體,你要聽媽媽話?!?/p>

不善感情,不善表達,沒時間陪家人,吳石給自己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1944年,吳石隨部南下桂林,親眼目睹了桂系軍隊和中央軍之間因分歧重重、政令不一而導致指揮出現(xiàn)重大失誤。

最終桂柳大戰(zhàn)慘敗,難民潰軍像洪水爆發(fā)一樣蜂擁逃亡。日軍追擊兇悍,路上餓殍遍野,死的死傷的傷,人間地獄不可言狀。

吳石下令調(diào)集軍車轉(zhuǎn)運難民,救得了多少是多少。

沒想到這個過程中,他忽略了自己那患有肺炎,缺醫(yī)少藥顛沛流離的幼子。

在與家人近在咫尺卻聚少離多的歲月,他與他的幼子,于貴陽天人永隔。

幼子夭亡的噩耗給吳石心靈上予以極大的打擊震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百姓水深火熱,權貴日夜偷歡。

他一路輾轉(zhuǎn)各地,看到太多太多的政府官員發(fā)國難財,是國民黨的腐敗不堪導致戰(zhàn)爭的失敗,導致人民的多災多難,導致自己小兒子的夭折。

他從沒如此痛恨懷疑自己信奉已久的黨國,后來回到南京,他經(jīng)常在家里大罵國民黨為何還不亡?又常??鄲烙谧约鹤鳛槁殬I(yè)軍人必須愚忠國民黨而惆悵不已。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想明白了,自己效忠的不是國民黨,而是人民。

效忠人民的信仰是無法更改的,但為人民服務的平臺可以更改。既然國民黨丟失民心,那就等于與自己的信仰背道而馳。自己另擇平臺完全正當合理。

簡而言之,哪個黨向著人民,就奔向哪個黨。

彼時以清廉愛民著稱的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了吳石新的選擇,他開始私下與共產(chǎn)黨取得聯(lián)系并建立地下黨關系。

圖 | 吳石將軍

1949年初,吳石開始向中共提供軍事情報,協(xié)助解放軍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無不勝。

照理說,吳石的接洽人吳仲禧也是國民黨內(nèi)部的高級官員,二人身份均不易被懷疑。

但“國安部”不知是嗅到了什么,分了一套房給吳石一家,而他家隔了一面墻的鄰居,是赫赫有名的保密局頭子毛人鳳。

盡管周遭氣氛吊詭,吳石卻不慌不忙繼續(xù)著情報收集工作,只不過收斂了在家中大罵國民黨的嗜好。

有可能他一家仍被監(jiān)視,有可能毛人鳳查不出什么,總之吳石過著如履薄冰卻相安無事的生活,毛人鳳也不敢無證無據(jù)打攪一位高級官員。

暗流涌動的博弈盡在不言中。

1949年早春,解放軍勢如破竹進逼南京。

國民黨當局連夜開會討論如何處置留在南京的500箱重要軍事機要檔案資料。

白崇禧、陳誠主張速速直運臺灣,吳石則以“進則返京容易,退則轉(zhuǎn)臺便捷”為由,建議將資料暫移福州。

最終會議采納了他的方案。

吳石不露聲色地得意一笑,他將要出任福州綏靖公署副主任,這500箱資料一旦運到福州,他多多少少能克扣一部分下來。

到了5月,臺灣當局不厭其煩地加緊催促吳石將資料運臺,吳石以“軍運緊,調(diào)船難”為由,搪塞敷衍地分類出一百來箱不太重要的參考資料先行運抵臺灣,剩下的軍事機密資料,全被他下死命令轉(zhuǎn)移到秘密地點匿藏。

直至7月,他被調(diào)任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剩下的資料仍然原封不動躺在秘密地點。

臺灣當局當然還惦記著那幾百箱未運抵的資料,但籍此間國民黨內(nèi)部雞飛狗跳,儼然無暇跟進,發(fā)來的電令均是敦促吳石速到臺灣走馬上任。

得知吳石即將前往臺灣,他的接頭人吳仲禧憂心忡忡找到他,問道:“此去臺灣,還有把握回來嗎?沒有把握的話,現(xiàn)在可以直接轉(zhuǎn)赴解放區(qū)。”

吳石語氣夾雜著慚愧說道:“我醒悟得太遲,決心下得太晚,為人民做的事太少,現(xiàn)在既然還有機會,個人風險又算得了什么?”

分別時,吳仲禧以悲壯的目光,目送了吳石瀟灑離去的背影。

8月16日,應蔣介石急電,吳石帶著妻子和最小的一兒一女,飛抵臺灣。

得益于吳石千方百計的拖延,福州解放時,國民黨來不及運走的298箱資料,全部為我所用。

留在大陸的吳韶成,收到父親留給他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有困難找何康。”

或許吳石也不知此去一去不回,故而沒有給大兒子留下太多特別叮嚀的話。

吳韶成捏緊紙條,心中五味雜陳,他此刻一無所知自己未來要面臨什么。

但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那個年輕氣盛的選擇。

南京解放前夕,他在南京大學門口,拒絕了父親派去接送他離開的專車。

他沖父親的老朋友詰問:“走?往哪兒走?我一千多個同學都留在這兒,我怕啥?”

“你父親讓你非走不可,跟我一塊走,就坐這個車走?!?/p>

“我沒做虧心事,憑啥要走?”

這位受委托的炮兵司令部軍官拗不過初生牛犢的吳大少爺,只好作罷離開。

“我本來可以和父親團聚,一起去到福州,又一起全家到臺灣去,即使我不到臺灣去,至少至少,我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誰曾想這微不足道的執(zhí)拗,造就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路。我當時完全搞不清楚情況,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說不上是對是錯,兩種結果都不是好結果?!?br/>

圖 | 吳石和夫人幼子在臺灣

她傳遞了吳石的最后一份情報。

她的名字叫朱諶之。

她以不同的方式,與吳石走到了相同的終點。

1905年,朱諶之出生在浙江寧波府鎮(zhèn)??h的一個富商家庭。

家里送她到月湖女子師范讀書,沒想到她在學校跟同學搞革命,還把家里給她的零花錢全捐給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知書店,又嫁給了一名叫朱曉光的共產(chǎn)黨員。

這完全出乎家族對她的期望,只得嗟嘆女大不由娘。

與吳石一樣,朱諶之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把女兒丟在臺灣的一個少年團八年,獨自跑去前線抗日,期間她與丈夫朱曉光一個被國民黨抓了,一個被日本人抓了,但都逃出生天撿回小命。

由于在獄中受盡種種酷刑考驗依然守口如瓶,組織相信了她的忠誠,于1945年2月,批準她入黨。

此后朱諶之一直活躍于危機四伏的情報網(wǎng)絡。

1946年2月,朱曉楓從臺灣回到上海與母親團聚。

她沒有告訴母親,自己在臺灣入了黨。

朱諶之也沒有告訴女兒,自己是從事什么工作的,只是表面看起來是一家公司的會計。

但母親行為的詭異,讓朱曉楓心中有數(shù)。有一次她帶一個品性純良的同學回家,受到母親嚴肅的警告,說以后不許帶人來家里。朱曉楓自此覺得母親的工作不簡單。

共同生活三個月后,相聚短暫的母女二人分道揚鑣。

上級下達了趕赴香港執(zhí)行任務的命令,朱諶之唯有將女兒送到蘇北解放區(qū)安置。

吳淞口臨別依依,朱諶之掏出一疊錢,猶豫了一下,又把錢揣回懷里,轉(zhuǎn)而翻出一個金鎖片,給朱曉楓戴上。

“媽給你錢沒用,到那邊這個錢行不通,你戴著金鎖片,需求錢就揭一片下來換點用用?!?/p>

朱曉楓和母親用各自的背影目送了彼此,誰也沒有回頭。

她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人,說走就不會再回頭,只要離別足夠決絕,彼此都不會看到對方的眼淚。

朱諶之到了香港之后,朱曉楓與母親徹底失聯(lián)。

直到三年后的1949年5月上海解放,她才收到母親從香港寄來的信。

朱諶之在信中要她去廣州見上一面,朱曉楓困囿于嚴格的校規(guī)無法請假而推辭。

朱曉楓并不知道這無足掛齒的一次錯過意味著什么?

朱諶之也以為錯過了沒什么,因為她已接到調(diào)回上海工作的通知。

但誰能想到,就在她將要返程上海時,組織對她說:“個人的事情先放一放,現(xiàn)在『密使1號』取得大量重要軍事情報,需要精干力量赴臺聯(lián)絡取回。”

這個代號隱秘的『密使1號』,正是臺當局高官吳石。

鑒于朱諶之有親屬在臺當局情報部門任職,并且與她關系較好又不知她地下黨員的身份,組織當即拍板她為與吳石接觸的最佳人選。

1949年11月27日,朱諶之給三年多不見,一輩子相處時光也短暫得可憐的女兒留下最后一封信,隨后毅然決然登上了從香港開往臺灣的客輪。

12月初,朱諶之在國民黨內(nèi)部成功與吳石會面,一批藏有絕密情報的微縮膠卷交到她手上,再通過定期往返兩岸三地的特別聯(lián)絡員傳到北京中央。

這些情報在中央引起極大震動,主席指示要記一大功,但沒人知道被記功人的真實名字。

吳、朱二人始終以『密使1號』和女特派員兩個代號活在高層心目中,而且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揭開他們神秘的面紗。

圖 | 朱諶之

金門戰(zhàn)役和舟山戰(zhàn)役的連續(xù)失利打破解放軍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也重重敲了北京方面一榔頭,令我軍指戰(zhàn)員清醒解放軍對登島作戰(zhàn)和臺灣沿岸布防了解得實在太少。

北京方面經(jīng)吳、朱聯(lián)手得到了很多情報,但還想要更多情報,不過出于人性化考慮,朱諶之立了大功,理應獲批返回。

1950年1月,朱諶之托一位富商給上海家里寄了一封信,告知說:“月內(nèi)返滬,請勿掛念?!?/p>

與此同時,以超強能人著稱的蔣經(jīng)國,親自領導成立起來的反間諜機構,正以颶風之勢,對藏匿臺灣的地下黨組織進行掃蕩破壞。

臺灣當局的整個軍隊和保安機構,統(tǒng)統(tǒng)在蔣經(jīng)國的24小時密切監(jiān)視之下。

被捕的共產(chǎn)黨員,有人寧死不屈,有人怕死叛變。只要一個人掉轉(zhuǎn)槍頭,一張偌大的情報蛛網(wǎng)便可焚毀殆盡。

朱諶之與大多數(shù)和接頭人失聯(lián)的地下黨員一樣,在不安中等待,等待著被揭發(fā),等待著被逮捕。

2月2日,望穿秋水,總算來人了。卻不是一個好消息。

吳石派副官緊急約見朱諶之,交給她一張吳石冒險簽發(fā)的《特別通行證》,令她即日轉(zhuǎn)移。

朱諶之意識到她與吳石之間的中間人“老鄭(蔡孝乾)”必然是出事了,急忙拿著這張《特別通行證》搭乘在??辗怄i下,唯一一架起航的軍用運輸機飛往舟山。

她甫一離開,臺當局便正式下發(fā)對她的逮捕令。

而吳石,早已在叛徒蔡孝乾的出賣下,經(jīng)毛人鳳呈報蔣介石、周至柔批準逮捕。

眼下他正身陷囹圄,遭受嚴刑拷打。

另一邊,整個舟山的國民黨特務都在掘地三尺尋找一個女地下黨員的下落。

人山人海不需要出示戶口的醫(yī)院成為朱諶之的暫時庇護所,她像一只驚慌的小鹿在人流中亂撞,結果撞在了無處可躲的槍口上。

2月18日,朱諶之在定海被捕。

此時她與祖國大陸僅一步之遙,哪怕搭上任意一艘船,她都可以安睡到家。

而如今,等待她的,除了死亡,還有刑具。

押解途中,朱諶之伺機吞金自殺,無奈看管極嚴未能成功。與吳石再次見面時,已在獄中。

吳、朱口風嚴實,皮開肉綻的刑訊逼供徒勞無功。

一個是比石頭還硬的女人,一個是比鋼鐵還硬的男人,他們筑起銅墻鐵壁,犧牲自己,保護了仍處在隱蔽戰(zhàn)線的秘密伙伴。

保密局見撬不開二人的嘴巴,惱羞成怒起了殺心。

1950年6月10日,吳石和朱諶之被押上馬場町刑場

這兩個見面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相互還不算熟悉的陌生人,因為相同的信念,走到同一個終點。

臨行前,狹窄的簽字臺上,八名荷槍實彈的憲兵面向柵欄,將二人團團圍住,吳石在憲兵大隊長的親自監(jiān)督下躬身簽字,已簽好死刑文書的朱諶之,依偎在柵欄邊,雙手交攏合實,凜若冰霜地目視前方。

圖 | 吳石躬身寫字,朱諶之憑欄沉思

他們還有父母高堂,他們的妻子丈夫、子女,還在等著他們回家。

誰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放不下的遺憾太多,做了交代的遺憾太少。

如此飲恨,收場太悲。

16時30分,槍聲齊響,英雄倒下。

執(zhí)勤憲兵再上前補槍,確認絕無生命體征,記者才得到允許上前拍攝。

一組“死要見尸”的照片,送達蔣介石辦公室。

看著信任有加的心腹大將死狀慘烈,無比震驚和憤怒蔣介石仍然難解心頭之恨,下令查抄吳石的宅子,絕不放過任何可能揪出其黨羽的蛛絲馬跡。

興高采烈負責抄家的保密局官員干勁十足,通宵達旦翻箱倒柜數(shù)日,走出吳家宅子時卻垂頭喪氣,他手上掂量著一根搜查出來的,僅有四兩重的金條,罵罵咧咧說道:

“還以為是個美差,才這點兒油水,就算全上交了,我恐怕也得遭人懷疑貪污籍沒公款?!?/p>

嘆了一口氣,又補說道:“這么大的官,不敢相信?;砩闲悦?,太不值得?!?/p>

提及吳石的聯(lián)絡員朱諶之,保密局在報告中這樣寫道,

“黨性極強,學能優(yōu)良,被捕后吞金企圖自殺,證明其視死如歸,應付事變,早有準備。匪干此種維護重要工作,不惜個人生命之紀律精神,誠為我所效法敬佩?!?/p>

炎熱依舊附著在六月徘徊,吳韶成閑坐一家圖書館隨意翻閱報紙,上?!蹲至治鲌蟆返囊粍t不顯眼的新聞直逼眼簾。

標題是:“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同被處死”,副標題寫著:“吳石臨刑前從容吟詩?!?/p>

不能說五雷轟頂,只能說滿腹狐疑。

吳韶成忐忑不安地剪下這則新聞的一角,拿去找父親囑托過的好友何康求證。

當何康向他證實新聞準確無誤時,吳韶成才真切感受到萬箭穿心的疼痛感,直接癱軟在地無力動彈。

除了吳石的死訊外,何康沒有掌握到任何關于吳石在臺家人的信息。

吳韶成惆悵離開,關于母親的下落,弟弟妹妹的下落,從此杳無音訊。

何康讓他謹記,往后無論誰問起,都不能透露吳石是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

相比吳石的“暫時不能被承認”,朱諶之的犧牲很快被組織追認為烈士。

朱曉楓在1951年7月便收到了上海政府秘密頒發(fā)給她母親的革命烈士光榮證書。

但有關人員的囑告與何康的口吻如出一轍。

“臺灣未解放前,不宜公開紀念,以免造成在臺人員的暴露風險。”

圖 | 朱諶之被押上刑場

出于這一層保密措施的限制,即使吳石、朱諶之兩位烈士居功至偉,他們的兒子、女兒卻因不能說的身份秘密,受盡歧視和磨難。

被打倒,被揪斗,被迎頭痛擊。

所有關聯(lián)人員在承受非人沖擊的情況之下,仍然齊心合力保守一個天大的秘密。

明明是功臣之后,卻被當成敵人來嚴懲,所有不實指控的委屈,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這種寒心澈骨的感受,如若不置身其中,絕非常人所能體會。

時間進入八十年代,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人事變更,有些秘密終于不再是秘密,姍姍來遲的公開紀念以及一張白紙的結論洗刷了過往的所有屈辱。

吳韶成透過民間渠道與臺灣家人取得聯(lián)系,得知母親健在,喜悅與愧疚錯愕交織。

時代欠他太多,他欠母親太多。

1984年春節(jié)前夕,59歲的吳韶成前往美國舊金山與闊別了34年的家人團圓。

到了機場,弟弟妹妹守在出口見到一個陌生華人暈頭轉(zhuǎn)向,三人目光交集,直到最后面面相覷,卻依然要經(jīng)過數(shù)次確認肯定,才喜極而泣相擁一起。

離開大陸的時候,弟弟6歲,妹妹15歲,再次見面時,弟弟已經(jīng)40歲,妹妹也已經(jīng)50歲。

兄妹物是人非,兄弟互不相識。唯有杵著拐杖聞聲出門的80歲老母親,與兒子一眼相認。

吳韶成本來準備了許多要講的話,但此刻到了嘴邊,全咽回肚子里,直接撲通跪倒在母親跟前。

久別重逢,母子淚灑前襟。

一番徹夜交談,吳韶成才得知,父親死后,過得不好的不只有自己,在臺灣的母親弟妹三人同樣度日維艱。

吳石的死,改寫了全家人的命運。

他一遭逮捕,他的妻子便受到24小時不間斷的輪流提審。盡管他的確不曾向妻子泄露過任何秘密而使她免遭殺身之禍,但隨著他的離去,全家人頓失支柱,年幼的小兒子嗷嗷待哺,還未成年的女兒輟學嫁人。猶如驚弓之鳥的遺孀精神緊繃,每一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

吳韶成驚訝于心思縝密的父親慮事周到,為何就沒想到給家里留點經(jīng)濟兜底呢?以至于他出事后,家里窮困潦倒。

當他從母親手中拿到了父親的遺書,才知父親官大財窮,有心無力。

“我素不事資產(chǎn),生活亦儉樸,手邊有錢均已購書與援助戚友。望兒輩體會我一生清廉,應知自立為善人,堅守吾家清廉節(jié)儉家風,則吾意足矣。”

2000年,兩岸關系緩和,吳韶成和妹妹把父親的骨灰運回大陸,安放在北京福田公墓。

盡管年月遙遠,道阻且長,但吳石將軍到底還是魂歸故里回到了祖國大陸。

而與他一同被槍決的朱諶之,仍然掩埋天涯一角下落不明。

她的女兒朱曉楓,仍在苦苦找尋母親的骸骨。

朱諶之不像吳石,剛一犧牲立馬有家人收尸。她孤身一人前往臺灣,身份暴露后在臺親友唯恐避之不及,犧牲后尸體不知所蹤,死無葬身之地。

朱曉楓前后歷時數(shù)年,始終尋不回母親的骸骨,她由鍥而不舍轉(zhuǎn)為漸漸心淡。

“罷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p>

千禧之年臨近,朱諶之的家鄉(xiāng)寧波市鎮(zhèn)??h在她的故居旁建了一個小小的紀念館,以紀念這位為共和國做出過杰出貢獻與巨大犧牲的女性。

至此,吳石、朱諶之,他們各自分別以特殊的方式回到了家鄉(xiāng)。

這一趟回家的路,他們足足走了50年。

而他們,也足足等待了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