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七章寫道: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胡子能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胡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運氣更不用說。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xù)弦夫人。
結(jié)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xué)畢業(yè),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jīng)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yǎng)費么?重婚不要兩處開銷么?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并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
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子里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
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fā)?!爸苣晔攀兰o(jì)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盡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注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xù)弦生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反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過去。這首詩至現(xiàn)在還沒有做。
謝泳著《錢鍾書交游考》指出,這段文字最見錢鍾書諷刺風(fēng)格。這個“三百年祭”,顯指郭沫若名文《甲申三百年祭》,因為“三百年”并非約定成說,錢不用“二百年、四百年、五百年”而特用“三百年祭”,一定略有深意。
有網(wǎng)民撰文說:《圍城》里寫文人愛悼亡配偶的這段實在太過犀利,結(jié)果吧,他自己沒這福氣,走的早沒機會給據(jù)說是他深愛的妻子楊絳寫悼亡詩,倒是讓楊老太太把這悼亡文學(xué)發(fā)揮到了極致,一邊悼亡一邊實現(xiàn)了自己的瑪麗蘇之夢,《我們仨》也堪稱現(xiàn)代悼亡文學(xué)的巔峰了。楊絳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夫君在小說里寫的樣子,不得不說錢鐘書真的太了解自己太太了。
梁實秋七十一歲時,其原配之妻程季淑意外去世。梁實秋為之寫下了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的悼文,他在文中寫道:“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無悲,我的淚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裝滿羅馬人用以殉葬的那種‘淚壺’。有人告訴我,時間可以沖淡哀思。如今幾個月已經(jīng)過去,我不再淚天淚地的哭,但是哀思卻更深了一層,因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憶中好像我把如夢如幻的過去的生活又重新體驗一次,季淑沒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悼文也成了一本名為《槐園夢憶》的書。臺灣遠東出版社老板以校對該書清樣為名,邀請梁實秋到臺北散散心。梁實秋在臺北偶遇比他小二十八歲的歌星韓菁清,相遇之后不到一周,梁實秋就開始了排山倒海般的情書攻勢。此時距離其原配去世僅僅半年多。讀者正沉浸于《槐園夢憶》的淚水中,不想作者早已開始了尋求新歡之路。文人們諷刺假裝深情的梁大師:即遇菁清,槐園夢醒。
撕開一些表面,你會看到人性的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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