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有位廣州的“學者”大言不慚:“魯迅的話已經(jīng)說完,《語絲》不必看了?!?/p>

魯迅先生的回復是

“我的話已經(jīng)說完,去年說的,今年還適用,恐怕明年也還適用。但我誠懇地希望他不至于適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

先生若還在世的話,大抵是要悲涼的——

哪怕一個世紀過去了,他的話仍舊鏗鏘回蕩著,直指幽微的人性!

年少時,語文書里學過那么多迅哥文章的閱讀理解,當時只聽得昏昏然。

多年以后,人生浮沉,先生的話如遙遠處一聲沉悶的槍響,槍聲隱匿多年,終于傳進自己??每個?意?難平的當下?。

那些伸著頭麻木愚昧的看客們、脫不下長衫落魄的孔乙己們、受?排擠長期被嘲作?“病人”的?狂人?們?、從?意氣風發(fā)?到?顫巍巍?叫著?“老爺?”的?閏土們?……

一個個都活了過來,成為一個個的影子拖在多少人的身后啊!

今日且讀魯迅筆下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不覺脊背發(fā)涼:

這不就是寫今時事,敲打今時人嗎?

老課文:“扶不扶”的《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在?魯迅?眾多?名篇?里?并不?醒目?,卻是?長期位列中小學語文教材和?讀本的重點篇目。

里邊有一句話大約都能記得——

“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strong>

全文只有2000來字,人物不過“我”、車夫和老婦,故事也平淡無奇:

民國六年的冬天,“我”一大早雇了輛人力車,趕去S門工作。

快到目的地時,馬路邊上突然橫截過來一個花白頭發(fā)、衣服破爛的老婦!

車夫已經(jīng)讓開道,并且早有點停步,但老婦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風吹著向外展開,兜著了車把,她慢慢地倒了。

“我”急著趕路,覺著老婦在“碰瓷”,而且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催促車夫“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

車夫卻放下車,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她的臂膊,走進了一所巡警分駐所……

這是一件常見的關于“扶不扶”的故事,代入當下,是?樁?老生常談的社會話題。

南京彭宇案讓“不是你撞的,為什么要扶”的驚人之語如平地炸雷,劈傷了無數(shù)人的善意。

盡管2017年真相有所反轉,當事人彭宇在老太去世5年后坦承他確實撞了人。

但真相已經(jīng)無足輕重,信任崩塌的長尾效應放大?了?這類?事件?的?傳播?度?,讓“扶不扶”成為大家都抗拒觸碰的道德難題!

當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倒下,更多的人選擇“明哲保身”,不扶成為一種網(wǎng)絡共識,被訛的成本太高了,足以抵消道德上的歉疚感。

回歸到《一件小事》,“我”從一個看客的角度,冷靜地“頓察”著老婦“不懷好意”的動機。

車夫扶起老婦時關切地詢問:

“您怎么啦?”

老婦回答:

“我摔壞了?!?br/>

“我”半分不信這老女人的話,心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認為她在裝腔作勢,感到非常憎惡。

對于攙扶老婦的車夫,“我”覺得他真是愚蠢多事,并不準備替他“作證”,誰叫他自討苦吃!

文中“我”的想法,和現(xiàn)實中不少網(wǎng)友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看到相似事件時,對摔倒的以及扶人的,都報以本能的懷疑和嘲諷。

這種置身事外的清醒,帶著看透“真相本質(zhì)”的優(yōu)越感,歸根結底還是人性的鈍化和冷漠。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他絲毫不去懷疑,仍攙扶著的老婦,走向巡警駐所,他根本不在意“我”的“作證”,只是遵循著樸素的良心。

“我”被車夫的單純善良觸動,有了課本里需要背誦的這一自然段——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當自身的良善被現(xiàn)實因素所壓抑,窺見他人掙脫束縛、做出基于良知本性的舉動,內(nèi)心的觸動是極大的,而且這種觸動,會在換位思考自認無法做到的那一剎那,放大無數(shù)倍。

當巡警走出來告知“我”重新雇車時,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請他轉交給車夫。

這一把銅元既是對車夫善良的獎賞,也是“我”對自己道德感的補償。

一份混亂世道中的良知,剝開了“我”被現(xiàn)實鈍化的硬殼。

車夫的人格品質(zhì),讓“我”心中的“惡”無處遁形,這種“小我”觸碰到“大我”的惶恐,也時常凝視著現(xiàn)實中的我們。

冷靜的看客:“平庸的惡”

美國女性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提出“平庸的惡”這個概念。

1961年,耶路撒冷地方法院對納粹戰(zhàn)犯阿道夫·艾希曼開展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審判。

艾希曼相當乏味平庸,一個家庭里好丈夫、好父親。既不兇殘也不邪惡,甚至沒有動機,他只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打工人”,老實服從上級命令罷了。

艾希曼“不做任何的自我判斷”,那些因此失去的生命只是他執(zhí)行命令中的元素。這才是不寒而栗之處!

阿倫特指出?,失去辨別善惡、判斷是非的能力,人的“無思想”使“惡”變得再尋常不過,極為不起眼的普通人,也能帶來巨大的災難。

魯迅筆下不乏這類“惡之平庸”的人物。

咸亨酒店里的看客們、魯鎮(zhèn)的村民們、未莊的?閑人?們?……

他們只是伸長脖子看看熱鬧、說幾句話調(diào)笑調(diào)笑、事不關己地議論議論……

沒親手去害過誰,沒做啥出格的行為,更談不上有窮兇極惡。

但他們智識上空洞、內(nèi)心里虛無,缺乏共情、愚昧麻木、道德匱乏,他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作惡,甚至從未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但正是這種普通的、平庸的惡,寸積銖累?,造成了?孔乙己之死、阿Q之死、祥林嫂之死……

放眼當下,“平庸的惡”已然通過各種形式,滲透進我們?nèi)粘I畹母鱾€角落。

車夫愈發(fā)的少了,而“我”卻越來越多。

前番看到一個關于“要不要在地鐵給8個月孕婦讓座”的視頻,標題直白到發(fā)指:

“年輕人三觀太正了,拒絕道德綁架!”

或許是信息繭房讓有同樣認知的群體聚集到一起,評論區(qū)看得一個有良知的正常人倒吸一口冷氣:

一個個說得極有道理,卻毫無人情。

在一個標榜個性、自我、自由的網(wǎng)絡語境下,讓座、“扶不扶”這類本不需要爭議的小事,也成了理直氣壯的“憑什么?”

當大環(huán)境里都秉著“不關我事”的心態(tài),“人人都如此”的說辭,讓普通民眾的道德責任感隱匿了。

作為善的象征的責任被異化,更多的人愿意躲在所謂“主流思想”的背后,人云亦云,把個人的良心隱藏,只在情緒發(fā)泄的層面討論是非,這無疑是一場狂歡式的道德崩潰。

阿倫特說“平庸之惡就像表面蔓延的一層霉菌,它沒有思考,因而缺乏深度,這就是平庸?!?/p>

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根本的。

不要因為缺乏思考力而成為惡的同行者,將自己從“隱身的集體”中抽身出來,恢復成獨立、完整并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個人,相信?多數(shù)?人?都?會?知?善惡?、明是非?。

《一件小事》沒有寫車夫攙扶老婦進入巡警駐所后,車夫到底要怎么歸責、承擔多少費用,老婦是惡意碰瓷還是當真摔倒的。

它攫取“扶”這個行為本身的高尚,同樣來自底層的車夫,對老婦本能的同情和關切,才是最叫人動容的地方。

扶不扶是車主的道德,碰瓷不碰瓷是路人的良心。

二者并不沖突。車夫只是做了一件普通人道德責任之內(nèi)的事,魯迅借“我”之口,向普通人“平庸的善”致敬:

“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br/>

總有在別人冷漠與自我保護的時候,選擇堅信大義執(zhí)著善良的?人?,他們的?善意?值得?敬畏而不是去嘲笑,不應該?被?曲解?為?愚蠢?,用荒誕的調(diào)侃去解構!

高尚的靈魂是一個?民族的希望。

魯迅?先生?作為?一個?時代的?吶喊著?,寫于?百年前?的?《一件小事》,仍然?穿透?時光的?縫隙?愈?發(fā)明晰,如同一把懸在面前的尖刀,催人發(fā)醒……

-End-

部分?配圖:70年代陳衍寧短篇連環(huán)畫《一件小事》,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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