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駑
上一篇講到,郁達夫和王映霞結(jié)婚后,不顧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朋友們勸阻,遷居杭州。他們花巨資打造“風雨茅廬”,成了有產(chǎn)階級。“金錢”、“美人”都有了,又如何寫得出反映普羅大眾生存狀態(tài)的作品呢?
不僅如此,時代的影響,性格所決定,他們生活中發(fā)生了許多跌宕起伏的事情,令人莫名驚詫!

六、蹊蹺的來賓
“風雨茅廬”建成后,高朋滿座。其中有兩個重要人物,不得不提:一個是“CC系”的許紹棣,一個是“復興社”的戴笠。
許紹棣是浙江省教育廳長,他和他夫人及三個女兒,成了“風雨茅廬”的??汀_@時戴笠還不如后來那樣權(quán)勢熏天,每次來必帶重禮,由浙江警察局長趙龍文陪同。
表面上看,他們是來附庸風雅的,其實他們是帶著“任務”來的?!叭蝿铡本褪恰?strong>爭取”郁達夫。
王映霞晚年反思道:“他們(戴笠和許紹棣)從不同時兩派同來我家,說話之間也至微妙,粗心人是體會不出來的。當時不說,我不會聽出來,就連郁(達夫)也不會理解的?!?/p>
何謂“爭取”?想必大家都懂。

跟這些達官貴人來往,使郁達夫處境十分尷尬。他雖然是“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發(fā)起人之一,但左派人士認為他與官僚結(jié)交,生活腐化。國民黨方面則把他劃為親共左翼之人,“其心必異”,連一個可以養(yǎng)家的職務都不肯給他。搞得郁達夫兩邊不落好,白天要陪同夫人與“名流”們應酬,晚上還要挑燈伏案,寫稿維持家用。
可惜,時代變遷,郁達夫文壇地位已不復當年。
筆者個人淺見,郁達夫以頹廢、苦悶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xiàn)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壇,獲得巨大成功。三十年代時,他擁有了“名譽、金錢和美人”,卻失去了“自我暴露”式的“沉淪”,再難引起青年共鳴。
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瓶頸期”。和王映霞結(jié)婚后,特別是遷居杭州后,生活環(huán)境和人際交往的變化,幾乎窒息了他的文學天才。舊的苦悶仿佛解決了,新的苦悶卻讓他瀕于崩潰。于是他放蕩形骸,去追尋曾經(jīng)的藝術(shù)泉思。

王映霞對此有清醒的認識:“(青少年時期的)環(huán)境給他養(yǎng)成了一種苦悶的頹廢的性格,不習慣于有規(guī)律的家庭生活。”
從他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出,他的“暴露”,更多是個人生活,成了“自暴家丑”式的宣泄。而這種宣泄,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妻子王映霞!
1936年2月,郁達夫受福建省主席陳儀邀請,去福州就任省參議。陳儀久仰郁達夫大名,本想重用他。可郁達夫一派“名士”風度,與官場格格不入,一直任個閑職。
同事錢履周回憶:“郁達夫每逢值日,一次也不去巡視,邊寫字邊喝啤酒邊哼詩。寫到天亮,滿值班室都是字,桌下立著一二十個啤酒瓶?!?/p>
“逃離”杭州“風雨茅廬”,郁達夫感到莫名輕松,甚至王映霞想到福州來,他推三阻四,一直不允。他在日記中說:“(王映)霞的回電已到,說不來了,如釋重負,快活之至,就喝了一大碗老酒?!薄芭犹芨桑袝r也會成禍水?!?/p>
從王映霞的“幻滅”,到郁達夫的“如釋重負”,可以看出,他們正經(jīng)歷著“七年之癢”——這時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9年,有了4個孩子,不久又有了第5個孩子。

七、武漢風波
人是時代的人。對他們影響最大的變故,無疑是抗日戰(zhàn)爭。
八一三戰(zhàn)事吃緊,王映霞趕緊帶著一家老小,暫避郁達夫老家富陽。后來傳言富春江將會被日軍封鎖,趕緊又由富陽去麗水。這一路逃難,全靠郁達夫的朋友、浙江省財政廳廳長程遠帆幫忙,先用汽車送王映霞母子到金華避難,聽說日軍將攻打金華,全家又逃往麗水,租住在麗水燧昌火柴廠二樓。
當時浙江省政府臨時在燧昌公司辦公。由程廳長幫忙,為王映霞一家要到兩間房,與浙江省主席黃紹竑、教育廳長許紹棣同住一層樓,成了鄰居。沒想到,這一緊急避難之舉,竟成了造謠王映霞與許紹棣之間不清白的“風口”。

如前所述,1938年3月,郁達夫去武漢任職,從福州來到麗水,接上一家老小啟程。到達武漢后,李家應如約拿來孫多慈的照片,王映霞寫信給許紹棣,許紹棣有幾封回信。
不久,臺兒莊戰(zhàn)役勝利,郁達夫參加北上勞軍團前往慰問。當他回到武漢,看到許紹棣的信,頓時疑心大起,醋勁大發(fā)。
據(jù)郁達夫的好友、武漢時的鄰居汪靜之回憶:7月的一天,他到郁家拜訪,正好碰見郁達夫夫妻兩人激烈爭吵。郁達夫拿出三封信,哭著對汪靜之說:“萬萬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的不要臉,這三封情書里面寫了她和許紹棣到碧湖過夜的整個過程?!薄氨毯^夜”所指為何?下文將進一步闡明。

郁達夫?qū)ν綮o之說的“情書”,就是許紹棣的回信,王映霞隨手放在桌上,郁達夫看到后,把信拿去照相館,拍照“存檔”。
據(jù)孫百剛回憶,他曾去探望王映霞,正要告辭時,“她忽然拿出一束信給我看。在暗淡的燈光下,我抽讀了三四封,原來都是當時浙江省教育廳廳長許紹棣寫給她的。信的內(nèi)容非常平淡,大致說些戰(zhàn)事的發(fā)展、前途的推測、杭州的空襲、機關(guān)的疏散等。我對信的內(nèi)容當然不感興趣?!?/p>
王映霞十分苦悶:“書信的往來他要懷疑,一般的應酬與游玩他會猜忌。而我的個性,既驕又嬌,總不愿用什么和順的言辭去向他解說?!边@樣誤解越鬧越大,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

(抗戰(zhàn)時期武漢)
二人口角再起,以往都是郁達夫出走,這次王映霞也來個離家出走。她找到好朋友、陳誠秘書曹秉哲夫婦家。曹秉哲說:“你就在這里休息幾天,然后我叫郁達夫接你回家?!?/p>
郁達夫見妻子離家,懷疑去浙江找許紹棣了,一沖動,竟然寫信給蔣介石和陳誠,要他們管管部下許廳長。
更有甚者,郁達夫在《大公報》登出啟事:“汝(指王映霞)與某君之關(guān)系,及攜去細軟衣飾、現(xiàn)銀、款項、票據(jù)等,都不成問題,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p>
王映霞看到啟事后更為生氣,當朋友出面調(diào)解時,她要求郁達夫公開道歉。不久,郁達夫又登出“道歉啟事”:“我精神失常,逼走妻子王女士,經(jīng)朋友解說,知全系誤會?!?/p>
事情發(fā)展成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哭笑不得。著名學者曹聚仁說過:“一位詩人,他住在歷史上,他是個仙人;若住在你的樓上,他便是個瘋子。”他在《也談郁達夫》中說:“(易)君左和我一樣,都覺得達夫有點精神虐待狂。”

當然,我們不能把責任全推在郁達夫身上。王映霞自我評價:“我是個個性倔強的女子,對于自己的愿望與理想,只在意會而不想言傳。要我從口頭上表示出甜甜蜜蜜,我是怎么也做不出來。”
——這讓我想起袁殊那句話:“她犟我暴”。這里的“她”,指的是袁殊的妻子馬景星。他們后來也是勞燕分飛。(感興趣的讀友可翻看《這個間諜神通廣大,其貌不揚,卻讓大地主女兒寧愿倒貼跟著他》)
這場風波后,由郁、王的朋友,杭州市長周象賢和《東南日報》社長胡健中主持,簽署了一份“和解協(xié)議”。
協(xié)議中寫道:“達夫、映霞因過去各有錯誤,因而時時發(fā)生沖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獄,旁人得乘虛生事,幾至離開?,F(xiàn)經(jīng)友人之調(diào)解與指示,兩人各自之反省與覺悟,擬將從前夫婦間之障礙與原因,一律掃盡,今后絕對不提。兩人各守本分,各盡夫與妻之至善,以期恢復初結(jié)合時之圓滿生活。夫妻間即有臨時誤解,亦當以互讓與規(guī)勸之態(tài)度,開誠布公,勉求諒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錯誤事情,及證據(jù)物件,能引起夫妻間感情之劣緒者概置勿問?!?/p>
八、戴笠的傳聞
當時還有一個可怕的謠言——并且,這個謠言流傳了幾十年——就是王映霞與戴笠有染。更有甚者,說王映霞為戴笠墮胎!
戴笠素有“孟德之癖”,但在武漢這段時間,是否真和王映霞不清不白了呢?
還是看汪靜之的回憶:1938年春夏的某天,王映霞來到他家,請他陪同自己,去醫(yī)院墮胎。因為戰(zhàn)局動蕩,武漢危急,懷著孕逃難,甚為不便。于是汪靜之陪王映霞過江,到了漢口,在一家私人小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過了一段時間,汪靜之又去拜訪郁達夫,郁達夫在前線還沒有回來,王映霞則告訴他,自己昨天到戴笠府上做客,并眉飛色舞地描述了一番戴府的富麗堂皇。
筆者以常理推斷,王映霞不要胎兒,請郁達夫的朋友陪同,是表示不避郁達夫。與戴笠的關(guān)系,她主動告訴汪靜之,可見心懷坦蕩。即使戴笠有賊心亦有賊膽,但當時武漢淪陷在即,王映霞手術(shù)后不久,是否有時間和空間“完成”戴笠的心愿,值得存疑。
從時間線上算,說胎兒是戴笠的,更是穿鑿附會,不值一駁。

如果這些傳聞吹到郁達夫耳中,不知道會惹發(fā)多大的風波!相反,撤離武漢時,郁達夫還叮囑王映霞,有困難可找戴笠?guī)兔Α?/p>
在武漢的這回重大沖突,二人總算沒有當即決裂。不過事已至此,矛盾并未解決,后面會鬧得更大,郁達夫徹底把自己的家庭隱私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九、麗水波濤
武漢戰(zhàn)況緊急,軍民撤退疏散。郁達夫一家先到常德,后去漢壽。9月底,福建省主席陳儀急召郁達夫前往。
郁達夫去福建后,王映霞在漢壽苦等郁達夫來接,卻久無音信。這時戰(zhàn)事逼近,王映霞想起郁達夫請戴笠?guī)兔Φ脑挘s緊給戴笠發(fā)去電報。沒多久,戴笠派車來,把王映霞送到長沙。
剛到長沙,發(fā)現(xiàn)這里已是人心惶惶,不敢停留。他們繼續(xù)往福建跑。逃難的人太多,只好人先行,行李托運。沒想到,長沙“文夕大火”,把一家人的行李衣物,燒個精光。
更讓王映霞又氣急又悲傷的是,就在她和全家顛沛流離之際,郁達夫卻一個電報接一個電報,向浙江所有認識的朋友詢問:王映霞是不是到了麗水,與許紹棣同居?
據(jù)說,郁達夫產(chǎn)生這樣的狐疑,是一個“朋友”向他“透露”消息:許紹棣為了得到王映霞,給了她37萬港幣。
郁達夫一氣之下,寫信責問王映霞。王映霞對此莫名其妙的指控,“氣得手足都涼”了。

王映霞晚年仍對此事耿耿于懷。據(jù)郁、王的朋友胡健中著文說:“(郁)達夫的猜疑,導因于其中尚夾雜著一個神秘第三者。”王映霞懷疑,這個“第三者”,乃是軍統(tǒng)的人。他利用郁達夫易沖動的弱點,既挑撥郁、王感情,又攻擊隸屬中統(tǒng)的許紹棣,一箭雙雕。
經(jīng)王映霞駁斥,郁達夫也不再相信這個謠言。因為最基本的一條:許紹棣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
王映霞和全家趕到福建境內(nèi),與郁達夫聯(lián)系上了。郁在電話中安排:“你帶了大的孩子,明天馬上來福州,還有兩個小的,可以交給你母親帶往云和縣(王映霞弟弟處),暫時由她撫養(yǎng)?!?/p>
郁達夫有此安排,是他接到新加坡《星洲日報》邀請,前去擔任文藝副刊編輯。船票已經(jīng)訂好,王映霞一到,立即上船,駛向海外。

十、《毀家詩紀》
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非但沒有修補他們的關(guān)系,反而鬧到?jīng)Q裂程度。郁達夫更是客死他鄉(xiāng)。種種波折,至今讀來,仍令人無盡唏噓。
矛盾激化的誘因,是郁達夫在香港《大風》雜志1939年3月5日發(fā)表的組詩:《毀家詩紀》——真是一語成讖,成了“毀家”的導火索。
王映霞看了詩作后,第一印象是:“如果撇開了事實而??催@十幾首詩的話,實在是寫得清新流利,哀婉動人,是近代以來,中國詩壇上難有的杰作?!笨墒牵龥]有心情欣賞。因為詩本身,和郁達夫作的注釋,含有大量對她的無端指責和無情污蔑。
例如,郁達夫的第四首詩:“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訴說自己被鵲巢鳩占,有家難回。

在該詩注釋中,郁達夫?qū)懙溃?938年1月初,我從福州來到麗水(接家人去武漢),王映霞拒絕和我同宿。到了第三天,許紹棣從金華回來,于下午6時去碧湖,王映霞“突附車同去”,與許在碧湖過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麗水。于是我請她自決:或隨我去武漢,或跟許君永遠同居下去?王映霞亦似與許交涉了很久,許君似不肯正式履行結(jié)婚手續(xù)。所以過了兩天,映霞終于揮淚別了許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漢。
言之鑿鑿,仿佛王、許私情,已是昭然若揭。
且慢!——筆者考據(jù)癖被惹翻了。
第一,軍委會設立政治部,陳誠任部長,周恩來同志為副部長,時間是1938年2月1日。最初編制是三個廳轄六個處?;I備中間,蔣介石要求第三廳增加第七處,主管對敵宣傳。負責籌建第三廳的郭沫若,這才向郁達夫發(fā)電報,請他來任第七處處長。郁達夫說他1月初就到麗水,這時政治部尚未成立,不可能發(fā)出邀請電。

(陳誠)
第二,郭沫若回憶,陳誠請自己去武漢,是“正月六日”(1938年2月5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郭沫若一開始并不想上任,到長沙躲避了一個月,挨到4月1日才組建起第三廳。這再度印證不可能“預見”性地在年初就邀請郁達夫。
第三,據(jù)《郁達夫生平》記載,郁達夫離開福州是3月9日。3月27日,武漢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郁達夫被推為理事。那么,郁達夫最遲須在3月20日左右離開麗水。從郁達夫自己的注釋中可以看出,他在麗水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天。如果是1月初即到麗水,那就住了兩個半月,顯然說不通。
第四,武漢方面催得急,郁達夫不會在麗水待多久。郭沫若說,本擬委任郁達夫為第七處處長,但郁達夫到達武漢遲了,工作急迫,只好另委他人,郁為設計委員。

第五、會不會是筆誤,郁達夫注釋錯把3月寫成了1月?看首句:“寒風陣陣”。3月的福建、浙江,已是“春風又綠江南岸”,何來“寒風”一說?郁達夫還說這首詩是他求到的簽,更不值一哂了。
第六、據(jù)王映霞回憶,她和家人從金華再遷麗水,是在春節(jié)之前。據(jù)查,1938年春節(jié)是新歷1月31日,那么,王映霞全家搬麗水,應當是在1月中下旬,郁達夫又如何在1月初就到麗水呢?王映霞說,郁達夫來麗水,是“春二月”,而《郁達夫生平》中說的3月9日,正是農(nóng)歷二月初八。
第七、如果王映霞與許紹棣有私情,她還會把孫多慈介紹給許嗎?她會隨手把“情書”放在桌上,讓郁達夫一眼看到嗎?
郁達夫為何要如此“藝術(shù)加工”?請看后文他的好友的評論。

話說王映霞看了《毀家詩紀》,心中大忿,立即寫了兩篇文章,寄給《大風》。文章中她歷數(shù)各項事實,并怒斥郁達夫:“更憑著你那巧妙的筆尖,選擇了字典中最下流、最卑賤的字句,把它聯(lián)成了詩詞,再聯(lián)成了千古不朽的洋洋大文,好使得一切的同情與憐憫,都傾向于你,懷疑、怨恨與羞辱的眼光,都射向我身上來!”
文末署名:“永遠不會吃虧的映霞”。
二人感情生活將會怎樣?他們的結(jié)局又各自如何?且看本故事的最后一篇。
(本文作者:馬駑,“這才是戰(zhàn)爭”加盟作者。未經(jīng)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zhàn)爭”允許,不得轉(zhuǎn)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zhàn)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zhàn)史學和戰(zhàn)術(shù)學研究,對軍隊戰(zhàn)術(shù)及非戰(zhàn)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zhàn)爭》于2014年5月、6月,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zhàn)爭”,歡迎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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