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本文寫于2008年左右,原題《才子是一種有毒的花》,刊于《首座》。后收入我的隨筆集《皇帝不可愛,國家怎么辦》(中華書局,2012版),該書去年由湖南人民社出了新版,名為《晚明的崩潰》,現(xiàn)各大平臺有售。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大明末帝崇禎在京師煤山自縊身死。兩天后,這具披頭散發(fā)、只有一只腳穿了襪子的尸首被李自成農(nóng)民軍找到,草草安放在東華門外的一副原本用來安葬窮人的薄皮柳木棺中。

剛剛亡國喪君的大明臣工們面對他們圣上的遺體,其表現(xiàn)耐人尋味:

痛哭得以頭搶地的只有一個人,是一個姓劉的主事,相當于現(xiàn)在的處長;哭拜者三十人;禮節(jié)性地拜了幾拜而無淚可灑者六十人;其余的則“睥睨過之”——斜著眼睛,晃一眼就飄過。

在占大多數(shù)的“睥睨過之”者中,最過分的當數(shù)一個叫周鐘的庶吉士。此人數(shù)次從先帝遺體前經(jīng)過,不僅不拜不哭,竟然連馬也不下,徑直打馬而去。

庶吉士這個職務(wù),隸屬翰林院,品級不算高,卻是皇帝近侍,即老板身邊的人。明代有不少尚書和大學士,都是庶吉士出身,所以,明朝通常把庶吉士看作是國家高級領(lǐng)導的儲備人才。

既然是皇帝近侍,照理說和崇禎多少有些親密關(guān)系,可周鐘的表現(xiàn)不僅令當時士民齒冷,也令后來讀史者搖頭。

周鐘乃南直隸金壇人,生長于人文薈萃的江南,從小就被人目為才子。眾所周知,復社是晚明時才子濟濟的大社團,周鐘就曾為復社之長,是當時江南的文壇領(lǐng)袖。

照理說,飽讀圣賢之書、以儒家道統(tǒng)為行事準則的才子,應(yīng)該比普通民眾更多一份忠誠。但在周鐘身上,卻恰好相反。

周鐘在彼時的名氣很大,連李自成的智囊牛金星對他也是深慕其名。當魏藻德等一批故明高官削尖了腦袋想在李自成新政權(quán)中混個一官半職時,牛金星主動向李自成推薦了才子周鐘。

牛金星為了給新政權(quán)制造輿論,請周鐘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士見危授命論》,牛攬卷讀之,大為贊嘆,周鐘也到處吹噓:“牛老師對我真有知遇之恩啊?!?/p>

另一篇則是給李自成上的勸進表,也就是以天下黎民代表的身份,勸李自成早日登基做皇帝。

這篇勸進表中,周鐘極盡對李自成吹捧之能事,認為李自成“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

這個兩個月前還被官府通緝、被稱為流賊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在周鐘看來,其文治武功已經(jīng)超越了歷代君王的典范——堯、舜、商湯和周武王;另一方面,他又批判兩個月前他還叩頭口稱圣上的崇禎乃是獨夫。

有人對周鐘說,李自成殺人太多,恐怕難以成事。周鐘輕描淡寫地說,“想當年,咱們的太祖高皇帝不也是一樣嗎?”

這種處處維護新政權(quán)的自覺行為,自然很能搔到新政權(quán)要員們的癢處。周鐘在新政權(quán)的如魚得水,引來了昔日同僚們的艷羨和模仿。

另一位才子、中允梁兆陽在晉見李自成時,迫不及待地稱尸骨未寒的崇禎“剛愎自用,君臣血脈不通,以致萬民涂炭”。至于李自成這個不修邊幅的粗豪漢子,梁當眾吹捧說他“救民水火,神武不殺,比隆堯舜,湯武不足道也”。

比周鐘的吹捧又進了一步,周鐘認為李自成和商湯、周武王是一個級別的圣君,梁兆陽則認為商湯、周武王和李自成比起來,簡直不在一個層次。

我們雖然并不認為那些在崇禎自縊之后,也跟著舉家自殺的臣子真的就值得效仿,但像周鐘們這樣猴急地丑詆舊主子而討新主子歡心的做法,確實讓人替這些才子們感到惋惜――我們只好在才子前面加上兩個字:無行。

京師的無行才子們舉措若此,遠在千里之外的陪都南京的才子們,其情其景,也相差無幾。

當時,南京城里最負才華——他們的才華和對后世的影響,遠在周鐘和梁兆陽之上N倍——當數(shù)阮大鋮和錢謙益,以及王鐸。

阮大鋮是著名的戲曲家,不但創(chuàng)作了多個精彩的劇本,在表演方面也相當老練。與阮誓不兩立的東林子弟們曾在觀看阮創(chuàng)作的戲曲時,一面贊嘆其才華,一面大罵其人品。

這有點像小時候讀《三國》,很不爽的是武功最高的竟然是人品低下的呂布。

阮大鋮因早年曾是魏忠賢的小兄弟而被東林黨人狠咬不放,罷官多年。當大明傾覆,史可法等人在南京建立南明偏安小朝廷時,他得到鐵哥們馬士英的力薦,得以復出做官。

值此金甌殘缺、君父橫死的國難之際,新上臺的阮大鋮要干的不是勵精圖治,而是打擊報復當年修理過他的東林黨人及其子弟。

于是乎,擁有半壁江山的弘光政權(quán)在這種內(nèi)耗之下,竟然只維持了短短一年多即宣告倒臺。

這其中,無行才子們的折騰功不可沒——得以長驅(qū)直入,勢如破竹的清軍真應(yīng)該感謝他們。

阮大鋮在南京陷落后向清軍投降,在清方的慶功宴上,他親自粉墨登場,博得清軍將領(lǐng)們哄堂大笑,這個才子也樂不可支。

至于錢謙益,那是晚明時期公認的全國文壇領(lǐng)袖。黃宗羲曾認為,錢謙益乃是王世貞之后明代最偉大的學者。

有一年,他家的藏書樓遭遇火災(zāi),他望著大火大喊:“你能燒掉我樓上藏的書,燒不掉我肚子里藏的書?!彼莻€紅顏伴白發(fā)的老婆,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

阮大鋮把持弘光朝政柄后,錢謙益利用柳如是與阮大鋮早年的關(guān)系,謀得禮部尚書之職。南京城破,柳如是勸丈夫自盡殉國,錢謙益“謝以不能”。

柳如是再三勸說,錢謙益才咬咬牙跳入水池。只一會兒功夫,他又爬上岸來說池水太冷。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另一個才子龔鼎孳,甲申之變后,他逢人便稱:“我本打算殉國,無奈我的小妾不同意。”

此后不久,豫王多鐸下江南,令全國剃發(fā),一時間群情洶洶。一日,眾人座議剃發(fā)事,錢謙益忽然站起來說,“我的頭皮癢得很。”

眾人都以為他梳頭去了,一會兒他回來時,眾人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已經(jīng)按照清政府的要求剃掉了自己的頭發(fā),腦袋后面拖著一根花白的長辮子。

入清后,錢謙益曾任《明史》副總裁,用他深厚的文字功底,為新政權(quán)效命。耐人尋味的是,在乾隆時期編撰的深具貶意的《貳臣傳》中,他也榜上有名。

與勵精圖治卻不幸亡國橫死的崇禎相比,南京小朝廷的繼承者弘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色之徒,只知道喝酒看戲搞女人。

有一年,他親自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令大學士、也是至今還影響甚巨的大書法家王鐸書寫,這副對聯(lián)寫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

假如這副對聯(lián)出自落拓無行的文人,我們庶幾可以付之一笑,然而出自身負中興大任的君王,我們即便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晚明的中國,天下并不缺才華與機智,但這種才華與機智皆不過是為一己之私而謀的小才華與小機智,缺的是高屋建瓴的為國謀為天下謀的大才華與大機智。

在利益的笑臉與殺戮的屠刀這種胡蘿卜加大棒的新政權(quán)高壓下,小才華與小機智不但于救亡圖存毫不相干,它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用在了自己的官帽、自己的私欲之上,甚至,它還加速了殘湯剩水的小朝廷的覆滅進程。

從周鐘到阮大鋮,從錢謙益到王鐸,他們都是晚明最杰出的才子,但這些才子類似罌粟——好看,但有毒。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才華與人品之間沒有成正比的函數(shù)關(guān)系,才華出眾并不意味著人品相對高尚。

第二,如同河豚味美、罌粟入藥一樣,去掉了才子身上的人品道德,他們的才還是值得我們欣賞的。不過,聯(lián)想到他們的為人,總有種在廁所里吃海鮮的古怪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