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兒！
大概從六七歲左右開始，我就產(chǎn)生了這種念頭。
據(jù)當時的我觀察，在我們村排行老二的，很多都是光棍兒。
我的家族更是如此。
我爺爺?shù)苄謨蓚€，老二也就是我二爺爺，光棍兒！
我爹弟兄四個，我二大爺，光棍兒！
到我這一輩兒，只有我爹生了倆兒子，我四叔和我大爺都是一兒一女。
所以，我就是我們這一輩兒唯一的一個老二。
當時我就猜測，如果在我們這一輩兒的男孩中出個光棍兒，那一定是我。
我感覺，這好像是一種命運的慣性，當老二你就得打光棍兒。
不光我們這個家族，村里的其他姓氏宗族里，很多老二也都是光棍兒。
什么二瞎子，二狗蛋，二偉，二寶，二亮，二柱子統(tǒng)統(tǒng)都是光棍兒。
所以，從小我就特別害怕被人稱呼為老二，或者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二。
我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詛咒，身為老二，長大后最有可能取不上媳婦兒，一輩子被村里人嘲笑，被兄弟們使喚，吃不上發(fā)面饅頭，死后一領破席裹尸，沒人給你發(fā)喪。
為什么我記得是從六七歲產(chǎn)生的這種念頭，因為二爺爺死的時候我還沒上小學。
依稀記得一個畫面就是，瘦弱的二爺爺死了，被人用地排車拉到地頭，挖了個小小的土坑，堆了個不大的墳頭，埋了。
二爺爺活著的時候，住的是三間草房，四處透風，死后沒有發(fā)喪，墳頭草永遠比墳頭高，生前是個透明人，死后也無人記掛，除了魯中山區(qū)荒野地里那堆小小的墳塋，世間再無他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是個光棍兒。
所以，親眼目睹二爺爺?shù)乃?，我便害怕自己會延續(xù)這種命運，成為村里眾多光棍兒中的一員。
為此我變得非常迷信，比如在村里碰見是老二的光棍兒扭頭就跑，怕被傳染，上學的路上，會故意躲開光棍兒的家，即使繞遠道，我也堅決不從光棍兒門前經(jīng)過。
上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學習寫作文，第一篇作文是寫《白頭翁的故事》，老師批語：流水賬！
后來老師讓寫《我的夢想》，我寫的夢想是娶媳婦兒，老師批語：胡diao扯！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意識到，光在村里躲光棍兒用處不大，得知道他們?yōu)槭裁慈〔簧舷眿D兒。
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問二大爺為什么不娶媳婦兒。
二大爺就只是傻笑，使勁掄著手里的大錘，把大青石砸的哐哐響。
過了半天才說，娶媳婦兒得有人提親，沒人提親白搭。
我問為啥沒人給你提親，他說他也不知道。
小時候的記憶中，二大爺很喜歡上山，不是挖地道就是弄石頭，除了自家人很少與外人打交道。
我爺爺?shù)故墙o我支過幾招兒，他說娶媳婦兒不能靠別人，得靠自己.
留個洋頭，精神一點，你洋頭一擺，大姑娘就得過來，你洋頭一搖，大姑娘就得過橋，你洋頭一勾，大姑娘就得過溝，這才行。
雖然當時我根本不懂爺爺話里的引申含義，但是感覺他說的挺有道理。
奶奶去世的早，爺爺大半輩子其實都過著與光棍兒無異的生活，終生與二大爺生活在一起，二人相依為命。
奶奶去世時，我姑最小，不到一歲，四叔兩歲，我爹五歲，二大爺七歲，大爺也才十歲。
也就是說，奶奶死后，爺爺獨自一人將我爹兄妹五人拉扯長大成家，生活甚是艱辛！
對于爺爺，我一直很敬重。
后來我聽了他的建議，再次剃頭的時候多花了五毛錢剃了個洋頭，剃完頭我照照鏡子，確實比平頭精神很多。
而且我發(fā)現(xiàn)村里的光棍漢，無一例外全是平頭或是禿頭，沒有一個人剃洋頭，這讓我信心倍增，仿佛找到了擺脫既定光棍命運的一個法寶。
爺爺看到我真的剃了洋頭，很高興，夸我精神，并鼓勵我說長大后應該能找上媳婦兒。
我一本正經(jīng)的請教爺爺應該怎樣利用這個洋頭，比如怎樣擺，怎樣搖，怎樣勾。
爺爺則嚴肅的說，你得好好上學，別光想媳婦兒，好好讀書長本事才是正道。
我趁機對他說出了憋在心理很久的秘密，我說二爺爺是光棍兒，二大爺也是光棍兒，我這一輩就我一個老二，你說我會不會也是光棍兒？
他笑著說，你二爺爺打光棍兒是因為他太老實，你二大爺打光棍兒是因為他窩囊。做什么事能不能行主要看自己有沒有能耐。
1948年打濟南戰(zhàn)役，上面命令攻一個據(jù)點，別的連都打死了也攻不下來，讓我們九連去打，我們上去就打下來了還一個沒死，這就是能耐。找媳婦兒還能比打仗更難嗎？
因為我們村的小學只有四個年級，所以五年級的時候，得到隔壁村的小學去上。
這樣我就走出了我們村，認識了更多更復雜的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上學生來自附近的三個村，年齡上差距很大。
比我小的很少，但是年齡比我大兩三歲，三四歲的一大批。
因此他們在心智上也更成熟，個頭長的也高，
很多男女同學在那個時候就開始互相寫情書。
而我個子矮，常坐第一排最右側(cè)門口的位置，這個位置看黑板反光，基本一個字都看不見，導致五年級上學期的成績一落千丈，成了全班倒數(shù)，正所謂魚找魚蝦找蝦，慢慢的我就和最后一排的大高個們處的關系不錯。
從此就開始幫他們遞情書。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敢偷看，時間長了，膽子也大了，送出的每封情書和收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每封回信我都看。
男生寫的一般都很直接，而且明顯詞窮，一般都是，你真好看，我很喜歡你。
女生的回信一般都很含蓄，而且充滿鼓勵，一般都是，我們還小，希望你好好學習。
當時我把這些信息解讀為，女同學們都喜歡學習好的！
所以，從那時候我發(fā)誓，為了得到女同學的關注，我一定要好好讀書。
思想斗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就到辦公室找班主任提出要調(diào)座位，班主任看著身穿藍色老式中山裝，穿著破黃球鞋的我，很開心的笑著說，你的頭是不是比別人大！
換位是不可能了，這就要求我上課的時候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聽課，仔細做筆記，不懂就得趕緊問。
在幾乎看不見任何板書的情況下，通過我自己的努力， 加上幾位同學的幫助，我的成績像做火箭一樣呲呲往上升。
那時候，成為班里前十名是一份至高無上的榮耀，而我也在年前的期中考試里成功考進了前十名，由此收獲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關注。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差。
而班主任也找到我說，沒想到你這個吊樣學習還行，你也讓你爹給你買件新衣裳，別整天穿的像個要飯的！班里的同學聽到后哄堂大笑，而我則深深的低下了頭。
從此以后，我就坐在了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而同桌也由男生變成了女生，直到小學畢業(yè)。
初中在鎮(zhèn)上，而從我們村到鎮(zhèn)上大約八里地，而我也因此擁有了人生中第一輛自行車，一輛三手大金鹿。
剛上初一沒幾天，學校通知要做校服，讓交七十塊錢。
我知道家里沒錢，拖到最后一天才開口，恰巧趕上我哥在工地上領了工資，好像是剛好一百多塊錢。
我哥沒說就把七十塊錢給了我，讓我交給學校，當時我心里極度不是滋味。
因為我知道我哥在工地一天才賺三塊五，七十塊相當于他將近一個月白干。我哥十歲起輟學在家，十三歲開始到工地當小工，他賺錢的動力來自于要攢錢翻蓋家里的老房子為娶媳婦兒做準備。
這身藍色的校服發(fā)下來的時候裝在一個塑料袋子里，有褲子，有外套，打開之后一股新衣服的味道，這股味道讓我記憶猶新。
這也是我第一次穿整套的衣服，對此開心了很久。
有了小學五年級的經(jīng)驗，我知道，要想獲得老師和同學特別是女同學的關注，成績必須要好。
因為從思想上提高了重視，我的成績一直不錯，不能說名列前茅，基本上每次都在班里前十名，最好的成績應該是在初中三年級，八個班全年級第六。
這個時期，我的自信心爆棚。
因為成績好，經(jīng)常受到老師的表揚。
也因為成績好，經(jīng)常有同學找我請教問題，而我特別享受給那種漂亮的，自己心儀的女同學講題的過程。
初中時期，開始學習踢球，也開始關注足球聯(lián)賽，當時叫甲A聯(lián)賽，山東的叫魯能泰山足球隊，同時期的還有北京國安，天津泰達，大連萬達，上海申花等等。
初中畢業(yè)那會兒流行寫紀念冊，和一起相約爬山拍合影。
紀念冊和合影我都留著，估計很多人都已經(jīng)找不到了吧。
高中開始住校，學習更加緊張，每年的學費也漲了不少，當時兩個學期加起來大概是1400塊左右，那期間家里正翻蓋新房給我哥準備娶媳婦兒，特別需要錢，我也聽說還需要攢彩禮錢，大概得還得需要六千多塊錢。
所以，那時候花家里每一分錢都特別有負罪感。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處于青春期激素分泌的旺盛時期，各種胡思亂想，導致精力無法集中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交下學期學費的時候，我實在給家里張不開口，再加上自己的成績不好，就產(chǎn)生了輟學的想法。
思想斗爭了很久，一天晚上下了晚自習之后，我決定回家跟父母坦白自己想退學賺錢的想法，因為存放住校生自行車的車棚上了鎖，我只能走路回家。
從縣城到我家大約二十里地也就是10公里，這一路我走了三個多小時。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陰著天，刮著北風，這大概就叫月黑風高。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從小時候的害怕成為光棍兒，到五年級時的發(fā)憤圖強，再到初中時期的快樂時光。
一會想著不上學就可以幫家里賺錢減輕負擔，一會又想著輟學之后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
左邊想輟學回家，右邊又對繼續(xù)讀書有所留戀，思想變得糾結(jié)，而且這種糾結(jié)隨著離家越來越近變的異常強烈起來。
快進村的時候走一條小路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小時候總會在這里看見鬼火，以前路過這里總會感到莫名的恐懼頭發(fā)發(fā)麻，但這次我卻一點也不害怕.
相反，我倒希望看見鬼火或者一個鬼魂，這個時候，也許只有恐懼才能讓我遠離這種糾結(jié)。
終于到家了，我卻遲遲不敢進去，我知道如果進家了，家人一定會為我半夜突然回家而驚愕不已，也怕父母同意我的決定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學校，盡管來的時候躊躇滿志，但當真正要宣判的時刻，內(nèi)心還是無比的煎熬。
家里的院墻并不高，徒手就能輕松越過。
我清楚，越過這道墻很容易，但也意味著我的命運會就此改變，
我可能將會和村里的大部分人一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生困在村子里，
大概率我可能會真的步村里的眾多老二們當光棍兒的后塵。
我可能再也無法突破村北的那道大山，去到地平線以外更遠的世界，無法像幾個要好的高中同學一起憧憬的那樣，坐上火車去海邊的城市上大學。
那時，我深刻的認識到，退學與我真實的內(nèi)心相悖。
于是我當即決定回去繼續(xù)讀書，至于學費，則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對著自家的院子的大門跪下深深的磕了兩個頭，然后頭也不回的向著縣城的方向跑去。
我一口氣跑出了村子，跑過了那片墳地，跑過了鄰近的村子，直到跑上通往縣城的那條最寬的大路我才停了下來，雖然很累但我的內(nèi)心卻無比輕松。
或許，這是正確的選擇。
回到學校，天開始下雨，我翻墻進入校園，正好趕上住校生跑早操。
第一節(jié)自習課，班主任把我單獨叫了出去，他說咱班就差你的學費沒交了，你今天中午回家一趟把學費帶來，我說行。
中午放學后，雨下的更大了，一個同學知道我要回家拿學費特意借給我雨衣。
我推車向外走的時候，恰好趕上住校生烏泱泱的去食堂打飯的隊伍，因為雨下的實在很大，同學們都小跑著前進，忽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在隊伍的另一側(cè)有一個特殊又熟悉的身影呆呆的站在雨中四處張望，身旁還有一輛三輪車。
幾秒鐘之后，我立即認出了那個人，那是我的媽媽。
我趕忙放下車子，從人群中擠過去跑到她的身邊，又把雨衣穿在她的身上，我慌張又心疼的說媽你怎么來了？
我媽用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幾乎是喊著對我說，我聽說該交學費了，咱村的長江都交了，你怎么也不回家拿學費?。?/p>
說著話，我媽就從她的口袋里拿出了包在塑料袋里卷的很硬的一卷鈔票遞給我說，快拿好去交上，我得趕緊走了，人家保安不讓進，我求人家進來的！
或許是父母感應到了我的糾結(jié)，才冒雨給我送來了學費。
我問這錢是從哪里來的，家里蓋房子哪有錢??！
我媽說這是借的二大爺賣土豆的錢，等明年再還他。
我還想多說幾句，我媽看我淋著雨就把雨衣披在我身上說要回家，趕著三輪車向外走，我送她到校門口，給她雨衣她也不要， 她就冒著雨騎上三輪車歪歪扭扭的離開了。
看著我媽遠去的背影，我狠狠的捏著手里的學費，狠狠的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發(fā)誓，從此一定要用功讀書，考上大學，其他一切都靠邊站。
2002年7月，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參加高考，也算是正常發(fā)揮，如愿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
我也算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本科生，為此村里還鼓勵了我兩百塊錢。
第一年大學學費住宿費亂七八糟加起來需要六千多，拼湊的異常曲折，最后也湊夠了！
上大學后不久，我哥也終于相親成功，娶了媳婦。
那一年，我家算是雙喜臨門，但這背后是父母二人辛苦的支撐。
大學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收獲知識，收獲方法，收獲人脈，收獲一切你想收獲的東西，只要你肯付出耕耘。
大學四年，我自認為收獲到了人生中一些最為寶貴的財富，比如專業(yè)知識，思考問題的方法論，真摯的同學友誼，以及我的愛情。
我和老婆相識于大學期間，畢業(yè)后結(jié)婚生子，至今已一起走過了二十多年時光，我們是夫妻也是同學，是愛人也是朋友，我們共同走過很多路，有許多共同的回憶，有美好的瞬間，也有爭吵的片段。
日子就這樣平靜的繼續(xù)，挺好。
有時候我想，小時候的躲光棍兒的想法未必就是錯誤的，所謂的吸引力法則也可能真的存在。
年過四十，這輩子成就一番事業(yè)的想法越來越淡，可能就在于小時候這方面的念力不夠。
祝所有人好運！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