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年,文晏憑借《嘉年華》斬獲金馬獎最佳導(dǎo)演獎。
電影描繪了一起未成年少女性侵案,這類題材第一次被搬上中國內(nèi)地的大銀幕。上映之際,某三色幼兒園爆出類似事件,輿論場瞬間沸騰。
獲獎之后,許多人勸文晏趁熱打鐵,盡快推出新片,趁勢“吃自己的紅利”,可她毫無興趣。至于獎項,她看得極淡,“做新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p>
她就這么輕松地消解掉了自己頭上的光環(huán)。
她不急于回應(yīng)外界的期待,把節(jié)奏拉得很長,很長。時隔8年,文晏導(dǎo)演帶著新片《想飛的女孩》歸來。
這一次,我們與她聊了聊新片背后的故事,以及這些年,她的創(chuàng)作與思考。


文晏感到有些疲憊。
2月,新片《想飛的女孩》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3月8日,影片正式在國內(nèi)公映。隨之而來的,是密集的采訪、對談和邀約,她的日程被排得滿滿當當。
交談間,她的聲音略帶沙啞,卻始終保持著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電影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故事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情感與真相?
2018年,文晏來到重慶采風,聽到了在朝天門碼頭,一批做服裝生意的商人的故事。
在改革開放初期,他們是最早下海經(jīng)商的一批人,生意往往以家庭為單位運作。他們從廣州進貨,在自家小作坊加工服裝,再帶到重慶朝天門市場售賣。
那個年代,做生意充滿不確定性,他們像一群“賭徒”,在變革的浪潮中搏命前行。
文晏聽到了許多瘋狂的故事:有人傾盡所有,最終血本無歸;也有人一夜暴富,命運充滿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折。
這些故事讓她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躁動,也成為了《想飛的女孩》最初靈感來源。

《想飛的女孩》劇照
在收集素材的過程中,文晏翻閱了許多那個年代的家庭老照片。除了色彩斑斕的時裝,照片里的孩子們讓她印象深刻:
有涂著口紅、燙著頭發(fā)的小女孩,她們?yōu)樽约疑獬洚斈L兀挥袔讱q的孩子站在凳子上,在喧鬧的市場中幫媽媽叫賣;有些孩子趴在布料堆上沉沉睡去……
這些孩子們遵循“叢林法則”,野蠻生長。
他們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父母忙于生意,陪伴的時間有限,他們早早接觸社會,被迫學會獨立,也早早萌生了逃離的念頭。作為獨生子女一代,他們最親近的伙伴往往是表兄弟姐妹。
最終,文晏決定將焦點放在一對表姐妹身上,希望通過她們的故事,勾勒出那段獨特而動蕩的歲月。

柏林電影節(jié)入圍海報
在《想飛的女孩》中,文淇和劉浩存分別飾演了姐姐方笛和妹妹田恬,她們從小一起長大。
方笛的媽媽經(jīng)營著一家服裝廠,原本家境尚可,但是田恬的爸爸深陷毒癮,不斷地利用女兒四處要錢,將這個家拖入深淵。
成年后的方笛,迫不及待地逃離家庭,成為一名武打替身演員,在片場摸爬滾打,勉強謀生。
田恬則留在老家,被命運牢牢束縛。未成年便懷孕生子,成為單親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她終于鼓起勇氣舉報了以販養(yǎng)吸的父親,卻因此成為販毒團伙的眼中釘,危機四伏。
走投無路之際,她再次找到已斷絕聯(lián)系五年的表姐。

《想飛的女孩》劉浩存劇照
選角過程很順利。當文淇和劉浩存讀完劇本后,她們恰好都選擇了文晏希望她們演的角色。
劉浩存身上同時具備脆弱與堅韌的氣質(zhì),以及隱隱透出的一絲叛逆感,讓文晏看到了田恬的影子。田恬的一生短暫卻跌宕起伏,命運如浮萍般漂泊,不僅要承受單身母親的艱辛,還要在戒毒的泥沼中掙扎求生。
為了貼近角色,劉浩存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她在生活中仔細觀察底層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甚至琢磨她們走路的姿勢、抱孩子的動作。拍攝初期,她沉浸在角色中,很少與旁人交談,全身心投入到田恬的世界里。
片中飾演方笛母親的彭靜,同時也是劇組里所有演員的重慶話老師。為了精準掌握這門方言,劉浩存錄下彭靜的聲音,反復(fù)聽,每天重復(fù)200遍以上臺詞。

劉浩存學習重慶話。來自彭靜微博
相比之下,方笛這個角色則需要展現(xiàn)出不同的氣質(zhì)。她的性格剛烈,是個有擔當、會照顧人的姐姐。
最初,文晏希望找到一位“年長版的文淇”,但未能如愿。后來她想,當年12歲的文淇能在《嘉年華》中飾演16歲的少女,那么如今20歲的她,或許也能演繹27歲的方笛。
在文晏的建議下,文淇觀看了大量由不同年齡段女演員主演的優(yōu)秀電影,從中觀察、學習成年女性的特質(zhì)。電影開機后,她不負眾望,呈現(xiàn)出了沉穩(wěn)成熟的姐姐氣質(zhì),完美契合了方笛的形象。

《想飛的女孩》文淇劇照
當《想飛的女孩》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的消息傳來,媒體們以為文晏會很高興,然而,她那一瞬間想到的是:“天吶,我的后期得趕緊完成?!?/p>
柏林電影節(jié)首映當天,文晏的一位老朋友,波蘭傳奇導(dǎo)演杰茲·斯科利莫夫斯基專程從華沙趕來。
這位資深導(dǎo)演在近兩個小時的放映過程中,神情專注,目光緊鎖銀幕。全程沒有靠在椅背上,一直保持前傾姿勢,認真觀看影片。
映后,老導(dǎo)演對影片贊不絕口?!斑@部電影如此豐富,以如此新穎、富有沖擊力的敘事方式,巧妙地將一個復(fù)雜的歷史背景融在個體的抗爭故事中。”
來自前輩的肯定,給予了文晏極大的鼓勵。

對于文晏而言,成為導(dǎo)演,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最初,她與人合寫了一部古代題材的劇本,但因種種原因,項目未能落地。彼時,刁亦男導(dǎo)演正為《夜車》尋覓投資,兩年間屢屢碰壁。最終,他找到了文晏,邀請她擔任該片的制片人。
文晏原本并未計劃涉足制片,但她敏銳地意識到,這或許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如果做了制片人,就能完整經(jīng)歷電影制作的整個流程,從頭到尾了解這個行業(yè)的運作。”
與傳統(tǒng)制片人不同,文晏不僅負責協(xié)調(diào)融資,還深度介入創(chuàng)作。她與導(dǎo)演一起討論劇本、參與剪輯,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提供支持和建議。
2007年,《夜車》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收獲不俗口碑。此后,她與尹麗川、楊荔鈉等女性電影人合作,先后擔任《牛郎織女》《春夢》的制片工作。幫助她們尋找適合的國外投資方,將作品推向國際舞臺。
完成第四部電影《白日焰火》的制片工作后,文晏覺得自己需要停下來?!爱敃r我就在想,這艘船怎么上了就不下來了?如果再不停下來,我可能永遠沒辦法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白日焰火》
2013年,她開始籌備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水印街》,親自編劇并執(zhí)導(dǎo),成功入圍威尼斯等多個國際電影節(jié),贏得了業(yè)界認可。
2014年,她擔任制片的《白日焰火》一舉奪得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在國內(nèi)上映后突破億元票房,成為當年最受矚目的華語電影之一。
《白日焰火》的成功,也成為文晏告別制片人身份的節(jié)點。她開始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第二部長片《嘉年華》。
很長一段時間里,文晏不斷看到未成年被性侵的新聞。她發(fā)現(xiàn),這類案件總是引發(fā)一陣憤怒,隨后在輿論的起伏中逐漸淡出公眾視野,最終不了了之。
“為什么這些聲音會消失?”她困惑、憤怒,也深感無力。受害者在絕望中尋求幫助,卻無人回應(yīng)。正是這種窒息感,促使她決定拍攝《嘉年華》。
她想用電影,對抗現(xiàn)實的無力。

《嘉年華》海報
劇本打磨了一年。為了收集素材,文晏拜訪了多位專門處理性侵案件的律師和心理輔導(dǎo)工作者。
她發(fā)現(xiàn),即便是大城市,針對受害者的心理輔導(dǎo)資源也極為匱乏。更令人痛心的是,周圍人的偏見和誤解,甚至來自家人的冷漠與責備,往往給孩子們帶來二次傷害。
那段時間,她的情緒被壓得透不過氣,常常睡不著覺。
《嘉年華》的故事并不復(fù)雜,卻直指人心:
12歲的小文與好友新新在一家酒店遭遇性侵,施暴者竟是新新口中的“干爹”,當?shù)匾晃皇治罩貦?quán)的商會會長。
與此同時,16歲的小米在酒店打工,通過監(jiān)控畫面,目睹了男人將女孩推進房間的整個過程。然而,作為一名非法勞工,她選擇了沉默。

《嘉年華》劇照
影片用15分鐘交代了整起事件,隨后的篇幅,文晏將鏡頭對準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主題:受害者的家庭和整個社會,究竟做了些什么?
得知女兒的遭遇,母親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安慰,而是一記狠狠的耳光。隨后,她撕碎了小文的花裙子,邊撕邊怒罵:“讓你穿得不三不四!”一氣之下,她甚至剪掉了小文的長發(fā)。
審訊同樣令人窒息。他們戴著“有色眼鏡”,反復(fù)盤問小文,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描述被侵犯的經(jīng)過。這種冷漠而機械的審問方式,無異于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
更荒誕的是醫(yī)院的體檢結(jié)果。第一次檢查,醫(yī)生宣布兩個女孩“失貞”;第二次,醫(yī)院請來專家會診。專家們圍著小文的身體仔細查看,最終向媒體宣布:小文的身體完好無損。

《嘉年華》劇照
《嘉年華》一部沉重的電影,卻有一個熱鬧的名字。
“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嘉年華式的時代,每天都在狂歡,從一個派對趕到另一個派對,表面光鮮亮麗。但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些光鮮背后的故事?”
2017年,《嘉年華》在國內(nèi)上映,并斬獲金馬獎最佳導(dǎo)演獎。巧合的是,幾乎與金馬獎同步,紅黃藍幼兒園爆出類似事件,輿論場瞬間沸騰。
這是文晏真正走入公眾視野的一年。一路以來,無論是做制片,還是做導(dǎo)演,她的作品屢獲佳績。
“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彼寡裕拔乙坏Q定做一件事,就會全力以赴,盡可能做到最好。”

從《嘉年華》到《想飛的女孩》,整整八年過去了。
這八年間,越來越多的女性電影人走進了公眾視野,而在這股浪潮中,文晏無疑扮演了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
文晏反復(fù)強調(diào),《想飛的女孩》她講述的是“兩個女英雄的故事”。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她自己也是一位女英雄——用鏡頭書寫女性的故事。
2017年,文晏作為威尼斯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唯一的女導(dǎo)演出席。當時,媒體紛紛詢問她,作為唯一的女性導(dǎo)演,有何感想。
“即便在2017年,社會上仍然很少有人討論女性身份和相關(guān)問題?!彼貞浀溃芭摹都文耆A》做調(diào)研時,關(guān)于這些話題的討論非常少。當時,我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探索的過程?!?/p>
成長過程中,文晏感受了許多令她不解的規(guī)訓?!芭贿m合學理科;女生到了中學后,學習跟不上;女孩子太厲害了,將來嫁不出去……” 各種各樣的說法,在女性的成長中無孔不入。

文晏與演員在柏林電影節(jié)
在《嘉年華》中,夢露雕像貫穿始終。
最初構(gòu)思劇本時,文晏偶然看到一則新聞:廣西某小城曾建起一座號稱世界最高的夢露像,半年后,卻因“裙擺過高”而被拆除。
在影片中,這座雕像的命運如同現(xiàn)實:起初,它被貼滿小廣告,最終,被拆除、棄置于垃圾場。
為什么時至今日,“夢露”仍難逃這樣的命運?這背后暗含著社會如何看待女性身體的偏見。

《嘉年華》里,夢露雕像被拆除
而在新片《想飛的女孩》中,烏鴉作為一種隱喻反復(fù)出現(xiàn)。
文晏曾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過一個女孩,她將自己比作烏鴉。女孩認為自己生于一個“不吉利”的家庭,她將自己視為不受歡迎、毫無出息的存在。
盡管文晏覺得,每個經(jīng)歷不幸的家庭都有過溫暖的瞬間,但女孩痛苦的自我否定,仍然深深刺痛了她。
《山海經(jīng)》中記載,烏鴉是吉祥之鳥,被稱為“金烏”,它每日駕馭太陽的馬車,引領(lǐng)日出日落,在陽光下羽毛泛著金光。然而,隨著時間流轉(zhuǎn),烏鴉的象征從吉祥逐漸轉(zhuǎn)變?yōu)椴幌?,成為厄運的象征。
在文晏看來,烏鴉地位的變化與女性在社會中的境遇頗為相似。
在最早的人類社會,女性被視為“大地之母”,孕育生命,承擔著重要的角色。但在父權(quán)文化逐漸成形的過程中,女性的地位被不斷貶低,甚至被賦予某種“不吉利”的意味。比如,女性在經(jīng)期不得進入寺廟,否則被視為對神明的不敬;女性在劇組里不可以坐鏡頭箱,不然對焦會不準。
“女性一直在給予和貢獻,一直在給人類社會創(chuàng)造著生命。本來應(yīng)該作為一個吉祥的美好的存在,但是卻在很多地方被污名化?!彼恼Z氣里帶有一絲不忿。

《想飛的女孩》海報
不同年齡段的女性形象,在文晏的作品里被細膩地刻畫。
“男性已經(jīng)做了非常多的工作,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男性世界。”文晏說,“我希望更多女性導(dǎo)演能站出來創(chuàng)作,把有趣的、有力量的、鮮明的女性形象帶上銀幕。讓年輕一代看到的世界不再是失衡的?!?/p>
她回憶起成長過程中的困惑——銀幕上充滿了豐富多元的男性形象,尋找男性榜樣輕而易舉,而女性榜樣卻寥寥無幾。
她希望,為后來的女孩們創(chuàng)造足夠多的女性參照,讓她們知道,世界上有無數(shù)種女性可以成為的樣子。

年輕時,文晏也曾追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人生到底意味著什么?”
隨著青春期迷茫的褪去,她逐漸意識到,“人生,就是去努力做想做的事情。”她相信,只要進度條在不斷推進,焦慮、壓力、迷茫這些時代病,自然便會減少。
她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2017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導(dǎo)演后,許多人勸她趁熱打鐵,盡快推出新片,趁勢“吃自己的紅利”??伤翢o興趣,“重復(fù)自己是不可取的,重復(fù)他人就更不可取?!?/p>
至于獎項帶來的光環(huán),她更是看得極淡?!澳軕{它干嘛呢?” 她頓了頓,“做新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想飛的女孩》演員合照
大部分時間里,文晏都保持著十足的平靜。但聊到喜歡的電影時,她的言語間透著興奮與敬意。
她講達內(nèi)兄弟,如何以最精準的小的視角去輻射出很大的社會問題;
她欽佩羅伯特·奧爾特曼完全跳脫了好萊塢體系中的商業(yè)化套路,作品不僅風格鮮明,還深刻反映了美國社會的變遷;
費里尼的《八部半》和《甜蜜的生活》展現(xiàn)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意大利的繁華與夢幻;而羅西里尼和德西卡的新現(xiàn)實主義作品,則聚焦于戰(zhàn)后意大利的殘破與掙扎。
新浪潮祖母瓦爾達和比利時女導(dǎo)演香特爾·阿克曼,更是讓她看到了女性導(dǎo)演如何用獨特的視角去表達世界。

《想飛的女孩》彭靜劇照
文晏形容自己是個十足的內(nèi)向者。在影視圈的名利場下,她對社交沒什么興趣。閑暇時,她更愿意一個人待在家里,看看書,聽聽音樂。
“如果完全遵從自己的性格,我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獨自工作。我喜歡寫東西,喜歡安靜地做事。其實,我并不擅長與人打交道。”
可導(dǎo)演這份職業(yè),注定離不開人與人的碰撞。她的方式很簡單:真誠待人。
“每一次工作,都是一次自動的篩選過程。那些真正熱愛電影的人,會成為我長期的合作伙伴。彼此真誠,相處起來便沒有什么困難?!?/p>
《想飛的女孩》彭靜與張宥浩工作照 來自彭靜微博
在高度娛樂化的時代,嚴肅和理智變得格外艱難。
然而,文晏有著老派的浪漫與執(zhí)著,她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社會責任感,敢于用電影探討社會現(xiàn)實問題?!拔业囊簧荚谠噲D去理解這個世界?!彼穆曇艉茌p,卻讓人感受到一種無法忽視的重量。
她身上透著一種學究氣質(zhì),溫柔而有力量。“人應(yīng)該有同理心,我們?nèi)绻谝膺@個世界,在意自己和世界的關(guān)系。那就得去看見別人,去看見那些正在發(fā)生的事情?!?/p>
目睹不公,看到那些被忽視的問題,文晏無法無動于衷。幸運的是,電影,成為了她的表達出口。
“能做一點就算一點唄?”她笑了笑,“總得有人做這樣的工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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