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文芳元
編輯丨阿朱
圖片丨受訪者提供
跑了近80個小時，完成了186公里后，60歲的去哥到了補給站Niel。那是晚上快8點，天漸漸黑了下來，前后只有零星幾個選手，山里靜下來后，耳邊唯有風聲，眼前是無盡的起伏的模糊的遠山，身下是沉重的腳步。一段感覺比長江還長的6公里，連續(xù)上上下下，還有揮之不去的幻覺，此時的去哥已經筋疲力盡，想起口袋里還有能量膠，他拿出來吃了一些。
還有三個半小時，這一站就要關門了。去哥盤算了一下剩下的比賽還有13公里，1000米的爬升，800米下降，至少要5個小時左右才能完成。
堅持得下去嗎？如果不，那退賽嗎？兩種選擇在去哥心里打架。這是2024年8月的意大利巨人之旅，為了能完賽，去哥曾在多個周末從上海開車至浙江東白山，進行大爬升的訓練；參加多場長距離越野比賽以賽代練；時常早上5點多就起床，只為了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完成當天的長距離訓練計劃。
為了比賽所作的訓練似乎成為往日的幻影，遙遠而抽象，而此刻的疲憊與痛楚，卻具體而真切，60歲的去哥，會做什么選擇？
去哥是誰？
去哥生于1960年，江蘇人，跑友們都以“去哥”相稱。很多年前，去哥放棄“鐵飯碗”去美國留學，一切從0開始。與一些60+的人不同，去哥目前仍在一家老牌歐洲企業(yè)工作，時常出差各地。
我和去哥相識是在“100miles”的群。2020年我們一同站在熊貓超級山徑賽的百英里起點；2022年6月，我在天馬山拉練，偶遇同在訓練的去哥。在他的鼓勵下，我如約在那一年的8月UTMB有了難忘的越野跑圓夢之旅。也是為了這場比賽，我們在賽前兩個月多次一起訓練，在這個過程中，我和去哥熟悉起來。
一次，我搭去哥的車一起去浙江東白山訓練，早上4點30起床，完成30多公里訓練后，我內心已經想打退堂鼓，覺得“差不多了”，但去哥的一句“來都來了，不如再跑一趟。”我們又增加了15公里，1000的爬升，下雨也沒有動搖他的計劃。
▲2022年，去哥在UTMB沖線后的喜形于色，我和向付召與去哥在終點線前合影。
他總能發(fā)現自然的美。藍天、云海、層層山巒、溪流、野花、小動物，他細致觀察并贊嘆這些東西帶來的內心美好，對比起來，我時常反思“我好像是一個老人，死氣沉沉”。他也非常注意自己的行為，保持儒雅的習慣，比如我們在民宿吃面條，聽不到他發(fā)出聲音，吃完會把自己的碗送到老板娘的廚房。在山頂會把喝完的礦泉水瓶帶下山，他說這是“順手的事兒”。
除了越野跑，去哥熱愛多項運動，更喜歡挑戰(zhàn)，他完成了馬拉松的世界6大滿貫，每年也會跑幾場馬拉松，有自己的pb目標，會為了目標認真執(zhí)行教練給的訓練計劃；去哥在新西蘭體驗過蹦極，太湖騎行也有他的足跡。
▲蹦極中的去哥。
在跑步上，去哥嚴于律己，對自己的要求不低。在工作中，去哥是一個放手的管理者，選擇相信團隊的能力，無需事必躬親，這樣也釋放了自己的時間。
去哥說：“我服務的外企注重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大家愿意把個人生活安排得精彩一些，這樣才能有更多的熱情投身到工作中?！?/p>
每年，去哥和他的老伴花姐，會結合自己的目標及旅行計劃，選擇一些越野賽事，去哥會報個百公里或是百英里，花姐則跑一個30-50km，通過比賽也會去到一些常規(guī)旅行不會選擇的地方，當然，也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體驗不一樣的風土人情。
從“瞧不上”到與越野結緣
去哥并不是一開始就喜歡跑長距離越野賽，甚至一開始還有些“瞧不上”越野賽。
▲2024年8月，去哥和花姐OCC沖線，去哥完成UTMB三項決賽。
2008年，去哥開始玩戶外，跟著一群年輕人去徒步，在山上搭帳篷，過一個遠離城市的周末。2012年，去哥開始騎行，發(fā)現樂趣挺多。最瘋狂的一次，是在2013年，去哥從成都騎行到拉薩，當時他在網上發(fā)了個帖子，就有6個人響應，加上去哥7個人，完成了全長2200公里左右的騎行，從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川藏線，一路海拔不斷升高，進入西藏境內后，景色開始變得壯麗而荒涼，抵達拉薩的那天，布達拉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一刻，所有的疲憊和痛苦都化作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他知道，家人雖然擔心，但此刻一定也在為他感到驕傲。
這次騎行，不僅讓去哥看到了更開闊和多樣的風景，也讓他明白了堅持和勇氣的意義。他想，或許戶外的邊界還能拓展得更遠一些。
于是順理成章，有了與跑步的結緣。那是在2014年，花姐給他報了上海馬拉松的半程，接著又在2015年參加了無錫馬拉松的全程，這兩次馬拉松仿佛打開了跑步的“新”世界。
▲左圖：2018年，去哥在馬拉松世界六大滿貫第四站紐約完賽；中圖：2024年，去哥在六大第五站波士頓完賽；右圖：2024年，去哥在六大第六站倫敦完賽。
后來去哥又跟著中歐的隊友一起參加了戈壁挑戰(zhàn)賽，竟然能把戈壁的100多公里跑完，去哥心里都有點“飄”了，想來百公里越野賽也不在話下，他就報名了2017年的港百，進入越野跑的世界。
從2017年首個越野賽的香港100，到2025年1月完成香港100大滿貫（?指參賽者需要在三天內連續(xù)完成港百的33公里、56公里、103公里三個不同距離的越野跑項目），去哥一共參加了5次港百，除了有首百情結，他參加這么多次，“一方面是覺得時間比較好安排，上海飛香港容易，不需要很多假期，再加上港百在1月，每年開年有一個港百打底，那這一年也算是有個不錯的開始。我也很喜歡賽事的調調，賽事總監(jiān)夫婦的理念，屬于既樸實又務實，又能有一個很好的體驗?！?/p>
▲2019年，去哥無緣港百小銅人，悵然若失。
在越野跑的過程中，去哥不斷挑戰(zhàn)自己“吃苦”的極限?！霸谂艿帽容^辛苦的時候，尤其是像大半夜兩三點，又困，周圍又沒人，身體也很疲憊，就會靈魂拷問，這個時間點，我這把年紀，好好在家睡覺才對，跑到這里來干嘛？為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目標，在寒風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傻跑?！?/p>
這種感受，在每一次長距離的堅持中基本都會出現，2025年的這次開年港百更是明顯。第一天33公里，第二天56公里，身體里積累了疲勞，第三天百公里，在cp5快到cp6時，去哥由于膝蓋不適，下臺階有明顯的痛感，他非常緊張，擔心這個痛感變成刺痛，很難完賽。去哥開始嘗試各種方式，一度像螃蟹一樣橫著下。邊下邊不斷調整目標，從24小時完賽變成26小時，又從26小時變成在30小時關門前完成也OK。最后去哥27個多小時完賽，如愿完成了他的大滿貫之戰(zhàn)。
去哥與越野跑結緣的過程，不得不提一場殿堂級賽事。
2022年，去哥站在這場賽事的起點，心中既有期待，也有隱隱的不安。UTMB被譽為越野跑界的“珠穆朗瑪峰”，是全球越野跑愛好者心中的終極夢想。它環(huán)繞歐洲最高峰勃朗峰，全程約171公里，累計爬升超過10000米，賽道橫跨法國、意大利和瑞士三國，地形復雜多變，氣候也難以預測。對于任何一位跑者來說，這不僅是一場體力的較量，更是一場意志的考驗。UTMB的賽道就像一場大自然的交響樂，時而溫柔，時而狂暴。賽道穿過茂密的森林，跨過清澈的溪流，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的身上，仿佛在為他加油。
當他跑進霞慕尼小鎮(zhèn)，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被現場的歡呼聲和熱烈氣氛包圍，去哥與家人和朋友們相擁，非常興奮。
完賽后的去哥，像一位獵人找到了新的獵物。他開始規(guī)劃下一場挑戰(zhàn)，也許是更長的距離，也許是更難的賽道。
巨人之旅？這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庫馬約爾，這個美麗的地方讓去哥印象深刻，同時這個330km的超長距離和難度也讓他興奮，如果完成了，就是“一種進階”，有一種打怪升級的愉悅感。
在跑步中修煉“越野禪”
身體的潛力不被年齡定義。去哥在深圳100加上港百大滿貫的連續(xù)作戰(zhàn)，也讓我確信這一點。2024年8月，我和去哥逆穿大五臺時，一天完成近70km的拉練，天沒亮就出發(fā)，正午烈日暴曬，我唯一沒遮住的小腿后側曬得深黑，下午天黑時又遇狂風，能見度不到5米，晚上靠著頭燈和手表軌跡尋找方向，結束后又匆匆趕路到機場，在機場靠著座椅瞇一會兒。我一個年輕人，已經疲憊不堪，但去哥心里已經種下了一個巨人之旅的目標，似乎所有的困難在他的行動面前，都會自然粉碎。
▲2019年4月環(huán)富士山越野賽，去哥的第一個百英里，在112公里處被關門。
他會針對每一場比賽做復盤。比如補給的時間是否合理，在補給站的停留時間是否過長，水是否帶夠，不斷地思考，學習別人的技巧，只為在下一場比賽中表現得更好。當我告訴他，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時，他說：“順便說一下，我不想成為一名教師，但我想與你分享任何我發(fā)現有趣和有用的東西。”
他帶著輕松幽默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問題。比如為一場比賽訂好酒店，他說：“好了，跑不完的話，有地方可以躺平了。”哪怕一場比賽中賽事方出現了某些錯誤，也不會聽到去哥的抱怨，除了分析問題，他會說“又為下一次積累了經驗“。當我跑完一個百公里比賽，他鼓勵又夸張地說：“you are my hero.”
但不可否認的是，越野跑有苦。長距離奔跑是和自我對話的過程，其中不乏對靈魂的拷問。
2020年，熊貓超級山徑賽，去哥參加的是168km組別，在身體的極端疲憊下，又遇到了持續(xù)的大雨，夾著雪花，幾近失溫的體感，加上賽道的泥濘，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讓原來已經打顫的身體，更是艱難。有些路段的濕滑，手杖也無法支撐住身體的平衡，只能滑著前進。好不容易到了補給站，因為速度比較慢，熱食已經不夠，靠補給提升能量的希望也破滅。此時的去哥又冷又餓，在周圍人的“勸說”下，由于自己意志不夠堅定迷迷糊糊地選擇了退賽。這份遺憾，留在了去哥心中，他認為門沒有動，是自己給自己關門了。
有辛苦有遺憾，不過去哥認為收獲要遠大于“痛苦”。首先是精神狀態(tài)，在天地面前，接受自己的渺小，在自然中，內心能量得到了補充。甚至 “一個人默默奔跑在空曠的大自然里，很容易就和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鳥在為你歌唱，風在你耳邊吹拂，四周都是美好的存在，根本無需刻意地放空，自然而然就是空靈的感受。一位朋友云卷云舒說，這個感覺叫做越野禪?！?/p>
永遠年輕
在修煉越野禪的同時，作為領導的去哥卻并不會把自己的熱愛強”推銷“給同事們，以前，他在公司里建了跑步打卡群，發(fā)現自己的跑量比較大，一下子給別人帶來了無形的壓力。后來就取消了打卡，每個人按自己的情況，去感受運動帶來的滿足，而不是以多少跑量作為“KPI”。
▲工作中的去哥。
去哥總說，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能學到東西，自己也變年輕?！耙驗楹芏嗄贻p人的想法和做法，這些東西，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欠缺的?！倍苍诓粩嗯c年輕人相處中，避免自己變得“爹味”和油膩，避免老氣橫秋的狀態(tài)。
哪怕是以后的養(yǎng)老問題，去哥也覺得不應該封閉自己，傾向于選擇上海、紐約這樣的大都市，而不是到人少的地方，那樣的生活可能不利于身心健康。去哥說：“這是我追求的方向，哪怕到了退休，70-80歲，也要去尋求與社會的融合?！?/p>
有一個小插曲曾觸動過去哥。在港百第一天的33公里中，去哥的伴侶花姐也跑33km組別。去哥帶著自己的目標，出發(fā)不久就和花姐分開了，花姐在賽道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去哥跑完后一如往常在終點等，沒關注手機的信息，打電話也與花姐錯過，好在有小丫幫忙去接了花姐，安全完賽才到終點。
這也讓去哥感受到，在這個年紀長距離越野確實會有風險，我們能掌控的，只能盡量小心一點，希望不要有意外發(fā)生。
▲向付召接到去哥的伴侶花姐。
對去哥來說，越野跑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探索身體的邊界，也打破了他原以為的“正確常識”，比如像他這個年紀，業(yè)余生活應該喝茶打牌，給子女帶娃。這是去哥原以為“該過”的生活，而連續(xù)的長時間的跑步，以前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沒想到現在成了喜歡的自然而然的事情。
或許這是非越野愛好者不能理解的，甚至會覺得是“作”、“吃太飽”，但如果類比成每個人喜歡的事，我想這個感受是相通的。
有一次和去哥談到人生的三等分：30/30/30年，去哥現在已經進入到第3個30年，回看過去，他的經驗就是，要提早開始享受生活，這個享受不是不工作，而是可以多一些體驗，有想做的事，趁早去做。比如運動，他覺得可以做為一個更早的選項，不僅會讓自己變年輕，也會把這個更好的狀態(tài)帶到工作和生活中，是一個正向的循環(huán)。
新的巨人之旅
2024年那場巨人之旅，那個做決定的時刻，去哥始終沒忘。他記得，那時離下一個關門時間只有3個半小時，眼前只有兩條路：堅持，不信邪，繼續(xù)往前趕，跑到哪算哪，關了也威武；放棄。
當時身邊一個年紀更大的老漢，提出一起走，兩個人更安全。去哥腦海中也出現了自己的聲音：走，大不了被關，不要自己把自己關了。
于是，兩人出發(fā)，一出門就是上坡，去哥拖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大口喘著粗氣，提速的美好愿望瞬間落空。調整呼吸后，去哥重新評估體能。
做出決定似乎就是瞬間的事。去哥決定回撤，折返途中，兩人盡量輕松地交流著，不去考慮選擇帶來的得與失，因為對當時的自己來說，可能是唯一且正確的決定。
山永遠在，安全回家才是王道。
后來，在去哥朋友圈的330巨人狂想日記（8）中，他寫道：“我短短10年跑步參賽，已經不乏許多讓我動容的時刻，越多這樣的場景，越能讓我感受人間的溫暖，生活的多元，世界的美好...參加UTMB賽事三次后，巨人之旅恰好是新的開始，無知者無畏，我已經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那就繼續(xù)勇敢下去，第二步，第三步……”
▲2024年9月，去哥在巨人之旅退賽，后在終點羨慕抵達終點的選手們。
沒錯，去哥的巨人之旅還要繼續(xù)。港百的前幾天，去哥在群里發(fā)出2025年巨人之旅報名成功的截圖，我即驚訝又佩服，因為去哥也“鼓動”過我?guī)状危沂冀K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而去哥再次報名巨人之旅，也非常符合越野跑者們常說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從巨人之旅回國后，去哥就說再也不報巨人了?！案ń阋餐虏哿撕脦状?，巨人實在太難了。后來跟西安的朋友聊起，我說再去的話，我就把后面的130公里補上，這樣起碼也算是對整個比賽的路線熟悉了。但是過了幾個月后，就想，如果要再去，整個過程好好計劃，好好訓練，完賽330的可能性還是蠻大的?！?/p>
作為一個喜歡體驗首屆比賽的“冒險者”，去哥在深圳100的比賽偶然遇到巨人之旅的工作人員，他們熱誠地鼓勵去哥，爭取拿到免抽簽的直通名額，提前鎖定2025年的巨人名額。
2025年，港百大滿貫的安全完賽，為去哥開了一個好頭，去哥已經報了好幾場百公里，作為訓練結合，為今年的巨人之旅做準備。這個過程，讓去哥對這一年充滿期待，已經預想到是一個進步之年。而他每次遇到和他年齡相仿的跑友，聽他們的故事，就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天外有天，永無止境?！薄?/p>
【作者簡介】
芳元丨vvwen
一名互聯網打工者，
一枚越野跑重度愛好者，
也是北面（The North Face）越野跑運動員，
喜歡記錄生活與分享比賽體驗，
我的公眾號/視頻號：我不是元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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