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左側(cè)為亓哥，右側(cè)為郝鑫
郝鑫第一次注意到亓哥，是在顧客并不多的那個下午。郝鑫是米村的一名兼職員工，那時他還在讀大四，雖然家里不富裕，但也沒讓他干過太多家務(wù)。當初來應(yīng)聘兼職，郝鑫堅持只做服務(wù)員，他怕自己洗不干凈碗。
可郝鑫從后廚消毒柜中端出來的碗里，有一個沒洗干凈，上面還帶著辣白菜的印記。值班經(jīng)理正好例行檢查，看到了，便把店里的四個服務(wù)員都叫了過來，“是誰拿的？”四人都否認。
“那我就查監(jiān)控。查出來，肯定要罰款?！敝蛋嘟?jīng)理很不高興。郝鑫知道那摞碗是自己搬出來的，但那個辣白菜的印在碗底，除非自己一個個拿起來看，否則難以發(fā)現(xiàn)。四個服務(wù)員中有個大姐盯著郝鑫，“趕快承認得了?！逼渌艘捕及涯抗饩劢乖诤脉紊砩稀?/p>
“那個碗是我用的，隨手就放在那了?！币粋€男人的聲音打破了郝鑫幾人的緊繃狀態(tài)。經(jīng)理一開始還不信，但這位男顧客一口咬定是自己用了，經(jīng)理也不好繼續(xù)說什么。郝鑫自然也不會被罰款。
郝鑫本想道謝，可男顧客轉(zhuǎn)身繼續(xù)吃飯了。這位男顧客就是亓哥。
橫豎都是二
亓哥吃完飯就離開了，但跟郝鑫同一個班次的大姐一直到下班，都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大姐一邊脫下工作服一邊對他說，“你真是好運氣。上次我把一個顧客用過的碗隨手放在了自助區(qū)的飯鍋旁邊，被值班經(jīng)理看到了，扣了一百。咱們一個月才三千多！”
第二天，亓哥再來米村吃飯的時候，郝鑫找了個理由溜進了衛(wèi)生間。他想上交友軟件看看，這個好心的亓哥，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但這里畢竟是商場，人太多了，一時間郝鑫也沒看出來。
郝鑫有些掃興地回到店里。亓哥也差不多吃完，還跟郝鑫打了個招呼。郝鑫本就內(nèi)向，被亓哥這么一打招呼，馬上局促起來，他轉(zhuǎn)身去給別的顧客端飯菜。
亓哥連著幾天都來。第四還是第五天，亓哥吃完離開。過去收拾桌子的郝鑫發(fā)現(xiàn)，亓哥的耳機落在桌子上。郝鑫拿著耳機追出去，發(fā)現(xiàn)亓哥已經(jīng)不見蹤影。郝鑫左等右等，亓哥也沒回來。按照規(guī)定，這個耳機應(yīng)該保存在經(jīng)理的辦公抽屜里，但鬼使神差，郝鑫卻把這個耳機帶在了身上，他想碰到亓哥，自己可以第一時間還給他。
頭兩天，郝鑫還比較淡定，可接下來一周，都沒有在店里看到亓哥的身影，郝鑫有些著急。
一周后，亓哥才又在店里出現(xiàn)，郝鑫見到他的那刻喜出望外?！澳愕亩鷻C，你落在這里了。”郝鑫把耳機遞了過去。亓哥接過來，打開耳機艙，“這么干凈，你是幫我把耳機擦了？”郝鑫有點不好意思。
臨走前，亓哥主動要加郝鑫的微信。郝鑫糾結(jié)起來，“我們店里有規(guī)定，要是被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估計要處罰我……”亓哥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郝鑫那天下午就后悔了，如果亓哥不再來了，自己豈不是就失去了和他建立聯(lián)系的機會?？删驮谀翘彀?，經(jīng)理忽然走過來，對郝鑫說，“你是不是撿到一個客人的耳機？你怎么沒上報！現(xiàn)在客人打電話過來。搞不好是耳機壞了。你立刻給這個電話號碼回電話?！?/p>
郝鑫接過經(jīng)理在等號紙背面記下的電話號碼。他躲到倉庫間，那里相對比較安靜，也不會被人旁聽或者打擾。電話接通了，正是亓哥。
“這個手機號是你微信嗎？”亓哥直接問郝鑫。郝鑫回答了句“是”。亓哥說，“行，我加你。你去忙吧！”“別掛別掛，我們經(jīng)理說我把你的耳機弄壞了。還說要處罰我?！焙脉斡悬c著急。“知道了，你通過一下我加好友的申請，我就去和你們經(jīng)理解釋一下?！?/p>
隔了一天，亓哥說為表謝意，請郝鑫吃飯。吃飯的時候，兩人像認識了很久，彼此都沒有什么芥蒂。一頓小燒烤下來，郝鑫知道了亓哥在附近的公司上班，亓哥也知道郝鑫就要大學畢業(yè)。
奇怪的是，加了微信吃了飯，亓哥反而不來米村了。每天都是郝鑫快下班時，亓哥才來等他。跟郝鑫同班的那個大姐八卦地湊過來，“那個帥哥怎么老來接你？你倆是啥關(guān)系？”郝鑫又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
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但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紙。直到亓哥去鞍山出差。一天晚上，他忽然失聯(lián)了。郝鑫很著急。第二天，亓哥說昨晚跟別人在一起，郝鑫又很生氣。亓哥問郝鑫為啥生氣。郝鑫不吭聲。亓哥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要是在一起，他就不會這樣。郝鑫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亓哥說，昨晚自己應(yīng)酬喝多了，是跟同事在一起，“那個別人就是同事?！?/p>
郝鑫說亓哥這個人就跟他的姓“亓”一樣，是“橫豎都二”。兩人在一起后，好景不長，亓哥忽然失業(yè)了。郝鑫不敢相信，一來亓哥才三十四五歲，正是職場上升的好時候，二來亓哥學歷不錯，也算有競爭力?！澳憧墒茄芯可?！怎么說失業(yè)就失業(yè)了？”
“你有什么消息嗎？”“投了快十個，一個答復(fù)都沒有。”“還好我是應(yīng)屆生，可以參加雙選會?！边@成了兩人在那兩個多月里交流最多的話題。但應(yīng)屆生的郝鑫因?qū)W校過于普通，雖有面試，卻一直沒有得到Offer。
郝鑫為自己的兼職一直有些自卑。米村的經(jīng)理問郝鑫有沒有計劃當全職員工，且考慮到郝鑫的學歷，可以作為副經(jīng)理的人選，郝鑫想到亓哥的失業(yè)，慌忙答應(yīng)了。
老師與老公
亓哥琢磨一下，打算做孩子的線上輔導(dǎo)。但生源成了問題。郝鑫便在學校的打印社打了A4紙，寫上了亓哥善于和孩子溝通、能夠輔導(dǎo)初中孩子的功課等信息，留下了亓哥的手機號碼，貼在學校的幾處公告欄里。那里大部分都是給孩子找家教的父母，或者希望做兼職的學生留下的信息。郝鑫的米村兼職就是在這里找的。
亓哥很快有了第一個學生，且家長主動提出線上輔導(dǎo)。亓哥性格認真，不僅在線上輔導(dǎo)的時間長，遇到問題回答得又很耐心。這種靠家長之間口口相傳的輔導(dǎo)，讓亓哥很快打開了生源。
郝鑫在米村做的也挺好的，一個多月后，他漲了薪。那天他一下班，開了門就高興地大喊“老公”。沒想到亓哥正開著視頻給孩子上課，而家長也坐在孩子旁邊。就這么兩聲“老公”，被對方家長聽到了。
郝鑫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興沖沖地繼續(xù)說，“老公，你知道米村一個月給我漲了多少錢嗎？”亓哥慌忙制止他。只見家長迅速地掛斷了視頻通話。
亓哥再次和家長聯(lián)系，希望能繼續(xù)線上輔導(dǎo)，家長一直都沒有回復(fù)。過了兩天，家長說學校布置了太多的作業(yè)，也寫不完，有需要再聯(lián)系亓哥。
亓哥當然知道這是借口。亓哥的幾個學生的父母是相互認識的。這件事很快在家長之間傳播開來。家長們紛紛選擇暫停線上輔導(dǎo)，理由不外乎學校作業(yè)太多或者在準備某個比賽。
當時亓哥的線上輔導(dǎo)一天可以有兩節(jié)，大概在160塊錢到200塊錢。這么突然停掉，無疑影響了亓哥的生活與心情。
雖然亓哥沒說什么，但郝鑫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雖然這樣的意外可以歸因于兩人只租了一個單間，房間里沒有太多能提供安靜上課的環(huán)境，但這沒有減少郝鑫的內(nèi)疚。
一周后的周末，郝鑫上班，亓哥在家休息，就聽見QQ響起提示音。亓哥一開始沒當回事。但QQ的提示音一而再再而三地響起，亓哥點開了閃爍的頭像?！袄蠋煟悄銌?？”“老師，你能幫幫我嗎？”“老師？老師？”
亓哥對這個頭像是蠟筆小新的男學生有印象。他的媽媽是一個國企的中層領(lǐng)導(dǎo)，說話語氣溫柔，也很喜歡做菜給兒子吃。當這個初三男生在上課期間走神的時候，她都會立刻咳嗽一聲，男生急忙坐直身子，認真聽講。這讓亓哥感覺不太舒服。但這個很聽話的男學生會有什么事情找他呢？
“老師，你都好久沒給我上課了?！蹦猩г沟??！澳銒寢屨f什么了嗎？”亓哥反問?！拔覌屨f你有點問題?！必粮缏牭侥猩@么說，沉默了。
“老師，其實我知道是什么事。那天我也聽到了?！蹦猩^續(xù)說道，“老師，我覺得你特別帥，老師，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亓哥一看男學生發(fā)過來的消息，有點蒙了。
“老師，其實有一個男生，比我高一年級。跟你長得有一點像，我每天都想他。”亓哥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他擔心這些聊天被男生的媽媽看到了，那時不知道還會惹出什么麻煩。
那天晚上，郝鑫到家都快10點了，亓哥跟他說了這個情況?！拔蚁牒退妭€面，聊一聊，萬一他不是呢？”兩人決定了一起見這個男生。
初三男生把地點約在了距離學校有三站地的地鐵站里，甚至都沒有出站。亓哥一眼就認出了男生。誰料初三男生見到亓哥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這么矮？”亓哥和郝鑫哭笑不得。
郝鑫平時和讀初中的孩子幾乎沒什么接觸，在他上班的米村里更多的是父母帶著讀小學或幼兒園的小孩來吃飯。米村對初中生來說太實在，他們喜歡幻想。就像這個初三男生一樣，他說自己說喜歡的那個同學是在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認識的。那個男生400米和800米都得了冠軍，黑黑瘦瘦的，但學習不好。“我媽說像他這樣學習不好的學生，將來都考不上大學找不到工作，讓我不要跟他一起玩?！?/p>
郝鑫忍不住插嘴，“難道你爸媽已經(jīng)知道了？”男生很單純，并沒有對父母掩飾自己喜歡男生這件事，所以他的媽媽早就知道，只是無法接受罷了。而且還對男生說這樣的行為是心理變態(tài)，這讓他很困擾。
亓哥和郝鑫請男生吃了飯。吃飯的時候，男生一直追問他們?nèi)绾蜗嗵?，亓哥和郝鑫恐怕是這個男生認識的第一對同志伴侶。
亓哥打斷了郝鑫帶講述，轉(zhuǎn)頭對男生說，“你必須答應(yīng)老師，不能告訴你媽媽我們見過面，否則后果非常嚴重?！蹦猩读讼?，似懂非懂地點了頭。
亓哥回到家對郝鑫說，“如果這個男生跟他媽媽說了我們私下見面的事兒，他媽媽搞不好還會找上門來。”
但沒過多久，男生的媽媽聯(lián)系了亓哥，“我兒子說，你教他的時候，他心情好，壓力沒那么大，能學得進去?！薄拔液嫌嬕矝]幾天就要中考了，你就一直教他吧！”“但是你那點事，不能再拿出來！特別是在給我兒子上課的時候！”“一切都要以我兒子的中考排第一！”
亓哥的線上輔導(dǎo)又重新開始了。
輔導(dǎo)中的亓哥
你們結(jié)婚了嗎？
郝鑫那段時間有些忙，米村好幾個員工都離職了，他要承擔起部分工作。等郝鑫發(fā)現(xiàn)亓哥帶著初三男生和另一個胖乎乎的男孩來米村吃飯時，他頗為驚訝。
亓哥告訴郝鑫，自己又跟初三男生見了兩面。郝鑫問，“你不怕他媽媽找你嗎？”亓哥有些神秘地告訴郝鑫，“他又介紹了一個學生給我。就是那個胖乎乎的男生，是他的好朋友，跟他一樣?！?/p>
郝鑫很驚訝。他回憶了半天，覺得自己初中的時候完全不懂這些。讓他驚訝的還有兩人的飯量，“幸虧米飯和小菜是免費的，不然這兩個孩子也太能吃了。”兩個孩子一邊吃一邊七嘴八舌地問亓哥，“你們結(jié)婚了嗎？”“你們家里知道了嗎？”“你倆以后能一直在一起嗎？”兩個孩子的說話聲越來越大，惹得周圍的顧客頻頻轉(zhuǎn)頭。
亓哥用手敲敲桌子，“帶你們倆吃飯，不是讓你們倆采訪我的。你們不是說覺得煩嘛！說說到底什么情況！”初三男生的朋友才上初二，還是懵懂的階段，亓哥不敢斷定一個十四五歲男孩的性取向。亓哥謹慎地說，“你們倆年紀還小，這種事情現(xiàn)在還不能百分之百的確認。所以還需要時間去驗證?！薄斑@只是你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學習同樣重要。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們喜歡的是男生，也只有學習成績好了，眼界寬了，才能認識到更好的男生。”
初三男生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對亓哥說，“他沒我學習好。他爸他媽應(yīng)該也知道他的這件事了?！薄拔野治覌尣恢?，你別胡說?！迸帜猩泵q解?！斑@都不重要。我早就告訴你，不可能世界上只有我們倆喜歡男的?！背跞猩纳らT又大起來。亓哥急忙制止。
沉默一會，初三男生問了那個蓄謀已久的問題，“那件事真的很舒服嗎？”“什么事？”“就是兩個男的在一起，那個……網(wǎng)上不都有嗎！那種神魂顛倒的……”“打住打住！”亓哥看了看手表，“我等下還有課。你們倆現(xiàn)在也知道，其他喜歡男生的人也和普通人一樣活著。是不是能回去好好學習了！”初三男生見亓哥要走，忙說道，“老師，要不你也給他上課吧！”亓哥笑著說，“這也不是你說了算的?！?/p>
這件事本該就這樣過去。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初三男生聯(lián)系到亓哥，“老師，我那個朋友離家出走了！”亓哥當時正跟郝鑫在家里休息，一聽這話，急忙坐了起來，“他家里開始找了嗎？”“你在哪里呢？”郝鑫隔著電話問道。
聽完初三男生說自己還在家里，亓哥已經(jīng)在穿衣服了。男生在電話里又說了個地點，“這里有麥當勞，之前放學他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去這個麥當勞。”估計男生是偷偷用了媽媽的手機，急匆匆掛了。
亓哥和郝鑫按照男生提供的地點，打車趕了過去。一開始他們沒看到里面有初中生。郝鑫比較細心，連二樓的座位也都一個個看了一遍，在最里面的角落，這個離家出走的胖男孩正躺在那里。
亓哥和郝鑫見孩子沒事，松了口氣。胖男孩看到他倆，一開始還忍著，后來就哭了。原來是他媽媽發(fā)現(xiàn)他不好好學習，在家偷偷看耽美漫畫，氣得狠狠批評了他。孩子又羞又氣，跑了出來。
安撫了半個多小時，亓哥和郝鑫把胖男孩送回了家。男孩家里已經(jīng)急壞了。見孩子回來喜出望外，父母又問亓哥是誰、怎么找到孩子的？
得知亓哥是線上輔導(dǎo)的老師后，男孩家長說，沒想到現(xiàn)在線上輔導(dǎo)的老師也這么負責。男孩說自己早就認識亓哥，也想上亓哥的課。
亓哥又有了第二個學生。
男生媽媽還是把亓哥拉黑了
中考競爭激烈，初三男生定位在第三梯隊的高中，而才上初二的胖男孩定位在第五第六梯隊的學校。這讓亓哥沒有太大的壓力。
中考結(jié)束后，初三男生如愿考入高中，男生媽媽付完輔導(dǎo)費，還是把亓哥拉黑了。這讓亓哥很懊惱。不過初三男生平時用QQ，他還和亓哥、郝鑫保持著聯(lián)系。
胖男孩則沒那么順利，上初三后選擇留級?？伤淖兓€是挺明顯的，在亓哥時不時的鼓勵下，他的情緒穩(wěn)定了，不再過于和父母糾結(jié)性取向的話題，也再沒萌生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這之外，在他所接觸的學生中，一個女孩提起過班上有很女性化的男孩，經(jīng)常會在班級里被欺負。雖然不是嚴重的校園暴力，但“太娘”之類的綽號不可避免。亓哥和女孩聊起這件事，也嘗試著表達自己的觀點。后來女孩和那個男孩成為了朋友。她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很細心，她偶爾忘帶文具，只要問這個男生借，男生總能從書包里摸出來。
十月，亓哥憑著不錯的英語能力又找到了工作，工資比原來低一些，可恢復(fù)工作讓他有了信心。這么一來，線上輔導(dǎo)對他們來說并不必須了。可亓哥還想堅持下去。
他對郝鑫說，“咱們將來不一定有孩子。也接觸不到年輕的孩子。不過有了線上輔導(dǎo)，發(fā)現(xiàn)有這方面疑惑的孩子，至少能給他們講一講。”郝鑫半開玩笑地回答，“你帶他們來我的店里，我請你們吃拌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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