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即選票。

2025年3月13日,蓮花池西里甲26號棗莊傳統(tǒng)菜3號桌,我招呼服務員來碗羊肉湯,外加一份“炒隨便”,我的午餐。

菜如其名,“炒隨便”就是隨便抓幾樣素菜小炒一下,老家每個飯店都有,也叫“雜燴菜”。再隨便的“炒隨便”也不是隨便炒的,總會帶著自己的風格,這家店里就老放豆干、卷心菜,遠在望京的棗莊人家則一定要加腐竹、豆皮,而芹菜和綠豆芽是兩家都會有的。

我更喜歡望京那家的口味,奈何棗莊傳統(tǒng)菜離我更近。

店內正對大門的燈箱,是一幅山東地圖,青綠色,唯有棗莊所在之處以大紅突出,旁邊粗體大字:“棗莊辣子雞”“滕州菜煎餅”。我猜這宣傳概念是受了短視頻熱點的影響,在我看來,“棗莊辣子雞”的說法會讓他們失去滕州人,而“滕州菜煎餅”又會讓他們失去棗莊人。

外地的朋友有所不知,按照現(xiàn)今的行政區(qū)劃,滕州作為縣級市,歸地級市棗莊管轄,但在民間,棗莊人-滕州人=棗莊人,二者的關系難以言說,復雜性堪比我根本不敢言說的某省與某國。

這讓我對這家飯店的前途很感憂慮。出于對口舌的體諒,我愿意在這里花點錢,甚至愿意在這里為他們做個硬廣。哪怕他家配羊肉湯碗的勺子太小,很容易滑進湯里,“炒隨便”的卷心菜居然手撕,而非切成長條,哪怕小份辣子雞的份量太大,價格太高,還不能免辣,而我的腸胃早已無法接受家鄉(xiāng)味道的辣度,絕大部分菜品都吃不了。

趁上菜的空當,我拿出手機,給東北林業(yè)大學的邢曉瑩發(fā)去信息,問她有沒有時間通個語音,大概需要十來分鐘。

之所以要在飯桌上聯(lián)系,是想制造一點戲劇性。上次和她語音還是去年9月,一次聊了25′49″,但我和她通話可能連9″都不到,主要是另一個人在和她聊,那是她倆第一次知道對方的全名、第一次通話,用的是我的手機。

那次通話,就在棗莊傳統(tǒng)菜對過的街邊。

回到2009年,正在攻讀博士的朱磊很為吃飯的事情煩惱。倒不是沒錢,更不是無心用膳,他所在的研究組氣氛融洽,兼為足球隊隊友的導師待人寬厚,無論課題,還是經濟,朱磊都沒有太大壓力,讓他不爽的,是食堂。

朱磊所在的中科院動物所,并非獨門獨戶,而是位于“中國科學院天地科學園區(qū)”之內,這個園區(qū)包含近十個研究單位,《中國國家地理》《中國國家天文》《博物》雜志也在其中。

研究生公寓在園區(qū)外面,緊鄰同樣被排除在外的物理化學所。剛開始,朱磊喜歡到物化所食堂吃飯,可“每一樣菜幾乎都黏糊糊的”,堅持一陣只好退掉飯卡,轉戰(zhàn)園區(qū)北餐廳。

沒想到這里的口味和價格更難忍受,最讓他咽不下那口米飯和那口氣的,是窗口的師傅老是擺譜,總斜著眼端出一幅大爺?shù)姆秲?。眼見周圍那些“所謂知識分子”在大爺們飛揚的跋扈下,“只有唯唯諾諾、聽天由命的樣子”,他更覺得喉嚨和氣管里的東西咽不下去。

于是朱磊愈發(fā)想念老所那個小食堂。

動物所兩年前才從中關村搬到奧運村,而他讀碩士的幾年吃住都在老所。那個小食堂,飯菜的賣相和味道也不見得能好出多少,但實惠,師傅們可親,給學生打菜時絕無那種總是精準抖掉肉片的帕金森手,反而來碗不拒,不管你要的一份菜一兩飯到底該是多少,也不管遞過來的飯盆有多大,都給你裝滿。

這種溫馨才是朱磊真正懷念的。某個午后,他憤而坐上一輛751,從中科院地理所站出發(fā),去往中關村一街。老所的建筑早已歸于別人名下,面向四環(huán)的舊大門成了圍墻的一部分,所名題字的殘痕被綠植遮蔽得嚴嚴實實,他心心念念的小食堂已然夷為平地。

一番憑吊后,朱磊拐進老所旁邊的中科院文獻情報中心,也就是院圖書館。

那天,他借到一本外版鳥類研究筆記,作者是英國鳥類學家大衛(wèi)·拉克(David Lack),書名叫The Life of the Robin。那是個開本不大的小冊子,初版于1943年,朱磊拿到的很可能是1965年的第四版,配有羅伯特·吉爾摩(Robert Gillmor)的插圖。此人既是鳥類學家,也是畫家,最著名的插畫作品是為英國柯林斯“新博物學家文庫”繪制的系列封面,在全球影響很大。

這本書有沒有當即讓朱磊心情好轉,我并不知曉。實際上,他借書那天到底有沒有坐751、有沒有順便去老所憑欄觀望,恐怕連他自己也不能確認。但可以肯定,在遇到這本書的那一年,他確實很想念原來的小食堂,也確實曾為老所的搬遷指天罵地,有他白屏黑字的博客文章為證。

同樣可以肯定的是,通讀過這本小書,朱磊對作者佩服得五體投地,驚為天人。從此,一個原本只在教科書角落里見過的名字進入他的心中,只要不是特正式的場合,比如在公眾號里,他總是將其稱為“拉克大神”“拉神”,甚至“超神”。

每每介紹拉克是誰,朱磊總是喜歡從珍·古道爾(Dame Jane Goodall)講起。珍·古道爾是世界著名的動物行為學家、動物保護活動家,她長年和黑猩猩生活在一起,有很多顛覆性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極有名望。

珍·古道爾的博士學位是在劍橋大學拿的,導師叫羅伯特·欣德(Robert Hinde)。欣德的博士學位是在牛津大學拿的,而他是拉克的學生,并且是第一個博士生。

也就是說,大衛(wèi)·拉克是珍·古道爾的學術師爺。

1945年8月,剛從英國陸軍退役的拉克就任牛津大學愛德華·格雷鳥類學研究所所長,時年三十五歲。此后,直到1973年去世,他執(zhí)掌這家研究所接近三十年,指導過十幾位博士,自己卻只有一紙本科文憑。

朱磊博士畢業(yè)后長期自由職業(yè),主要從事觀鳥、科普、鳥類保護工作,對于拉克一生最重要的學術貢獻,他多次寫過文章介紹。那是一個傳奇:基于在加拉帕戈斯群島的實地考察,拉克最終意識到,不同達爾文雀的喙差異很大,正是鳥類在自然選擇下利用不同食物資源的演化結果。

如今人人都知道這是進化論的經典證據(jù),但達爾文本人并沒有明確發(fā)現(xiàn)這一點,《物種起源》對這種鳥兒不過是簡單一提,真正令其名揚天下的是拉克。因此,有人甚至主張,應該將達爾文雀改稱“拉克雀”。

拉克曾說,自己屬于最后一批因業(yè)余工作而當選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的科學家,事實的確如此,在1938年遠赴東太平洋考察之前,他并非職業(yè)科學家,只是達廷頓會堂學校的生物教師。

正是在達廷頓,他花費了四年的幾乎全部業(yè)余時間,帶領一批中學生觀察在英國隨處可見的歐亞鴝,并通過環(huán)志開展實驗,到頭來寫成了一本書?;蛟S是由于作者的業(yè)余身份,這本書的寫作對象是大眾讀者,內容既通透,又通俗,這應該也是朱磊如此激賞的原因。

就像有人第一次心動就想好了婚紗樣式,初遇大衛(wèi)·拉克的朱磊也浮想聯(lián)翩:“要是能把這本書翻譯出來讓更多人讀到,該多好?!边@時他連一本書也沒譯過,卻為中譯本想好了心儀的名字:《歐亞鴝的四季》。

甚至連作者的譯名也有自己的講究,David必須譯成“大衛(wèi)”,而不是“戴維”。至于具體有什么講究,他沒說,反正就得這么講究。

歐亞鴝對應的英文名是Robin,朱磊行走江湖的字號中英混合,叫“鳥人Robbi”。我問他二者有沒有關聯(lián),他斷然否認。

可是,這樣的戲劇性怎可輕易放過?那只能理解為,這個人和歐亞鴝是有天定之緣的。

顯然。

“說起來,還真是有。”

2017年9月29日中午,朱磊在微信上回復我。這確實是他親口說的,我有聊天記錄為憑,只不過,所言不是他和歐亞鴝的緣分。

那時候,讀庫編輯部剛搬到芍藥居,上上下下籌劃的新項目很多,還沒有人想到兩年后我們將面臨庫房倉促搬遷的考驗,更沒有人想到,三年后這個編輯部將被改建成奢華的泰式按摩館。當時我主要負責一些幕后工作,包括為產品聯(lián)系“專家審?!?。

我就是這樣認識朱磊的。當時的印象,他對譯文和專業(yè)問題的準確性特別較真,后來我才知道,那得益于他的某些異稟,并主要體現(xiàn)在對別人的批評和吐槽上。

于是在數(shù)不清的項目中,凡是存在生物方面的疑問,我習慣于先在微信上甩給他,然后靜待回復,由于經常上山觀鳥、出國帶團,有時候沒有信號,有時候沒有時間,他往往得過好幾天才會理我。

那個中午,我本來是找他要身份證號的。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哪怕稿費微薄,根本達不到扣稅的標準,支付過程也需要身份信息。趁信號尚好、時間得當,本著主編傳授的賊不走空的精神,我順便問了一嘴:不知您手上有沒有積累的別家不愿意出但質量很高,而您自己又很喜歡的選題?

他果然秒回,還真是有,“不過不是我做的,是一個朋友翻譯的Lack巨大超神師的雨燕”。

那時我對大衛(wèi)·拉克一無所知,朱磊突突突突突突突,連發(fā)七條信息,向我普及他心中的大神何以被視為大神。而“一個朋友”就是邢曉瑩,我也一無所知。

后面幾天,我和朱磊頻繁往來,在逐漸了解拉克的同時,也知道了邢曉瑩手上為什么會有一部譯好的書稿。

在棗莊傳統(tǒng)菜,制造戲劇性的目標并沒有實現(xiàn),邢曉瑩三四個小時后才短短回了一句。又過去二十七個小時,她打來語音。原來,最近一年她在歐洲做訪問學者,研究工作本來就很忙亂,因為時差,每天醒來還會有國內一大堆信息需要處理。

與朱磊一樣,邢曉瑩也是中科院動物所的博士。她碩士是東北林大的,在朱磊已與拉克相遇恨晚的2009年,才考入動物所讀博。兩人分屬不同導師,常常見面,但聯(lián)系不多。

與朱磊不同的是,邢曉瑩畢業(yè)后選擇了學術道路,她回到母校任教,如今已經是副教授、博士生導師。2022年,英文學術期刊《野生動物快報》(Wildlife Letters)在他們學校創(chuàng)辦,她是編輯部主任。

東北林大的官網(wǎng),簡要羅列著邢曉瑩的學術成果,按時間倒序排列。最新的論文發(fā)表于2023年,她是通訊作者,而最早的成果是一本2017年的論著,《中國鳥類鳴聲》,她是作者之一。

瀏覽至此,正是北京最后一個供暖日,屋內的溫暖已經進入倒計時,外面卻在以鵝毛的姿勢紛飛一個冬天也沒見影的大雪,我不禁生出造化弄人之慨:邢曉瑩十幾年前就已譯好的那本《塔樓中的雨燕》,如果今年得以出版,在進入這個列表時,應該放在最上面,還是最下面?

這或許根本不是問題,大學和科研院所更關心的可能是:這樣一本譯著,還是科普作品,能算學術成果嗎?

邢曉瑩的博士論文發(fā)表于2013年,研究對象是白頭鵯,課題是鳥類的鳴聲通訊,換用拉克寫書的通俗風格就是:研究鳥類是否具有語言。在我的采訪中,邢曉瑩已經記不起“雨燕”的翻譯到底起于何時、終于何日,只記得當時想了解金絲燕的生活史,能找到的文獻資料卻相當有限,而拉克這本書讓她體會到了如獲至寶是什么感覺。

“當時你為什么選擇翻譯這本書?”

“這本書是太難得的詳細資料了!因為參考時翻閱實在太多,我就想,干脆直接把整本都譯出來吧,這樣回頭自己找起來也方便?!?/p>

這個答案并不符合我對戲劇性的期待。

按出版業(yè)常規(guī),外版著作的引進,一般要先由出版方或版代公司出面和外方接洽版權,簽下版權后聯(lián)系譯者,約定譯酬和工作時間,等譯稿完成再進入制作。偶爾會有譯者主動提前譯出,那大多是出于他們對原版圖書的熱愛,像邢曉瑩這樣不談感情、只談實用的,我是第一次見。

“那后來為什么想要出版自己的譯本?”

“我查了大衛(wèi)·拉克的資料,覺得大牛確實很厲害,但國內沒有引進任何一本他的書!”

這個答案似乎有點意思了。

聯(lián)系出版社應該是在她參加工作之后,具體談過哪些她自己也記不清,難以忘懷的是,北京一家專做學術著作的出版社很有興趣,也告知她已經聯(lián)系了外方,可以獲得授權。不過,如果出版,需要她自己出資,數(shù)額好像是六萬。

大約就在這時,邢曉瑩把譯稿的事告知朱磊,請他幫忙留意出版社,這才有了后來我和朱磊的對話。不知當時的朱磊,聽聞別人已經譯出拉克的一本著作,會是什么心情,我回顧至此的感慨是:

齒輪的轉動,總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開始。

由于朱磊和邢曉瑩對作者都相當熟悉,各方面的資料很快整理出來,大衛(wèi)·拉克畢生只有兩本面向大眾的通俗著作,正是《歐亞鴝的四季》和《塔樓中的雨燕》。

我不由雄心大起,想把這兩本書一并做出來。

彼時,拉克的譯作在國內還是空白,這是朱邢的遺憾,也是我的機會。對英國人來說,歐亞鴝是最為常見的花園鳥類,大概類似我們的麻雀,而在民間文化中的受歡迎程度又堪比我國的家燕,可是,我們對身邊這兩種鳥兒有多少了解,又有哪位鳥類學家寫過關于它們的普及著作?

拉克的兩本書都基于自己的研究和專業(yè)文獻,很細致,很扎實,內容兼顧學術成果和大眾興趣,無論選題角度,還是寫作風格,都值得國內借鑒,我在“歐亞鴝”的推廣文章中解釋過自己做這個項目的動機:

之前我也沒聽說過被鳥類學界稱為“拉神”的大衛(wèi)·拉克,但是現(xiàn)在,我盼望著有一天能經手出版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四季系列”,比如《家燕的四季》《麻雀的四季》《烏鴉的四季》《灰喜鵲的四季》。

從簽下這本書的版權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們這片土地的人類有興趣,也有能力了解身邊的動物,我們頭頂這片天空上的鳥類也有權利擁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書。

在我有限的觀察里,當時國內正在興起博物熱,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觀鳥,這是市場方面的機會。入門級別的觀鳥者往往局限于獵奇式的鳥種“加新”,而拉克的書已經深入到鳥類具體如何生活、如何進化,那對應著更深層次的關心和好奇,應該可以在觀鳥者中起到引領作用。

作為從業(yè)余到專業(yè)的典范,拉克一直呼吁大眾愛好者參與嚴肅的科學研究,如果這兩本書能影響國人,形成公眾與專業(yè)人士的聯(lián)動,將是何等的快事。

至于經營風險,當然也是有的。中國境內幾乎就沒有歐亞鴝這種鳥兒,絕大部分人可能和我一樣,連“鴝”字應該念“渠”都不知道,更別說見過它了。偶爾有個新聞,也大都是某個地方出現(xiàn)歐亞鴝迷鳥,引起長槍短炮的圍觀。北京倒是有雨燕分布,習性和拉克書中所寫也較為接近,但并非同一亞種。另外,讀庫典型用戶的閱讀興趣主要集中在人文社科上,我們不一定有能力為這兩本書找到讀者。

好在我不是老板,不必為盈虧背負最終責任,要做的不過是PPT。這是兩本以文字為主的小書,印裝成本不高,只要控制好印量,就算賣不好,也不至于賠得太多。羅列完項目的優(yōu)勢劣勢,選題順利在公司層面通過,那是2017年11月底的事。

我立即匯報給朱磊,接下來是漫長、跌宕的版權聯(lián)絡。

2018年3月,朱磊問我進展,我如實相告,還沒聯(lián)系上。

5月,朱磊微信發(fā)來截圖和網(wǎng)址,告知亞馬遜上見到了“雨燕”一書的英文新版。

7月12日上午,朱磊再次來問,同事告知“歐亞鴝”這本已經和版權方簽約,“雨燕”依然無果,他們已經給新版“雨燕”的出版社發(fā)過電郵,一直未見回復,版代那邊也聯(lián)系不上。

朱磊轉來邢曉瑩的疑問,說她有個朋友正在幫忙聯(lián)系資助,如果能談成,可否在其他出版社出版?我一邊捂著心口,一邊打字:當然可以,外版授權我們還沒拿到,譯文版權也在她自己手上,在哪里出版是她的自由。

那時已經約定由朱磊來翻譯“歐亞鴝”,我把合同文本發(fā)給他,他把邢曉瑩的微信名片推給我。那是我第一次和邢曉瑩直接打交道,把各種情況介紹一遍之后,我把翻譯合同的文本也發(fā)給了她,請她審閱條款。

當天下午,同事恰好收到消息,說一家版代已經聯(lián)系上“雨燕”版權方。這連我都覺得過分,聽起來太像應付人的謊言了,但至少我從沒說過假話。得知邢曉瑩即將成為媽媽,我給她寄去一套《寶寶的第一本書》,并夸下???,“您見了我們的書,肯定不舍得讓別家出《塔樓中的雨燕》”。

8月23日,“雨燕”版權方通過了讀庫的報價,雙方準備簽訂合同。我給朱磊發(fā)去消息:“喜訊一則,涕淚滂沱。工作之余,別忘了推進翻譯。”而邢曉瑩即將臨產,無暇他顧,作為圓熟得不免有些陰險的老江湖,我知道版權方面還有風險,并沒有請她簽署翻譯合同。

2019年2月,讀庫拿到“歐亞鴝”的外版樣書和PDF文檔,我趕緊轉給朱磊,可版代那邊仍然沒有簽下“雨燕”。

6月,我跟邢曉瑩通話,情況毫無變化。

2020年10月,“歐亞鴝”進入一校,“雨燕”沒有進展。

2021年2月,邢曉瑩來問情況,接通語音的時候,我半頭大汗,半頭霧水:為什么同一人的著作,一本的版權輕松拿到,另一本的合同卻無論如何也簽不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提出請求,想麻煩她直接聯(lián)系作者的兩個孩子試試。她答應了。

大衛(wèi)·拉克育有三子一女,長子和次子也都是生物學家,我們做的“歐亞鴝”,依據(jù)的就是長子彼得(Peter Lack)修訂、補充的新版本,而他倆的聯(lián)系方式應該可以在學術期刊上查到。邢曉瑩很快就給彼得發(fā)去郵件,對方也很快回復,說“雨燕”版權在他弟弟安德魯(Andrew Lack)手上,他答應轉發(fā)信息。

至此,我們終于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可依然不知該怎么辦。

10月,“歐亞鴝”印出,我給邢曉瑩寄去樣書,她說英國那邊還是沒有動靜。

“楊編輯費心了。”

“慚愧,費了好幾年心,也沒搞定雨燕的版權。”

她反過來安慰我:“機緣未到,我們已經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嘗試過了?!?/p>

為了營銷宣傳,我在新浪微博注冊了一個叫“歐亞鴝的四季的四季”的賬號,想以這本書的名義分享一些日常,順帶記錄這本小書的一生。2021年10月17日,它發(fā)出了第一條微博:

生而為書,我很慶幸。我最想感謝的是邢曉瑩老師,她是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的動物學博士,如今在東北林業(yè)大學任教。

早在四年前,她就譯出了一本大衛(wèi)·拉克的書。沒有出版社找她約稿,更沒有人支付翻譯費,甚至有家出版社要她自己拿出幾萬塊錢來才能出版。

這就是《歐亞鴝的四季》中文版的緣起。

四年過去,我終于出生。然而,我并不是邢老師翻譯的,她早就譯好的那本,是我的兄弟,到現(xiàn)在還沒拿到外方的授權。

為表達謝意,我準備邀請邢老師成為我這微博的第一個“粉絲”。這么做,是不是有點過于感恩了?

二十分鐘后,邢曉瑩成為第一個關注者,她的賬號同樣剛剛注冊。

2022年初,我從讀庫離職,成為保留合作關系的外編。此時,距離“歐亞鴝”出版還不到三個月。

在那之前和之后,“歐亞鴝”的營銷工作都有所推進,也得到了諸多幫助。朱磊在自己的公眾號和各種觀鳥會上大力吆喝,甚至不惜在朋友中強買強賣譯者簽名本,邢曉瑩也給學生做了推薦。

“四季”這個微博做得不溫不火,主要是因為我對鳥類學和觀鳥過于外行,但也有過少許高光時刻。在@三蝶紀的轉發(fā)下,一條關于《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知更鳥”其實是反舌鳥、歐亞鴝才真正是知更鳥的微博引起了一些關注。身在廣東的觀鳥者@黑眼罩殺手幫我介紹了不少微博博主,“歐亞鴝”得到了普遍(但也可能是客氣)的好評,好多人幫忙做了轉發(fā)抽獎。

讀庫內部也有一些同事在為這本書努力。他們聯(lián)系了不少書店和合作方,記得北京碼字人書店一位同仁特別喜歡“歐亞鴝”,在店內做了不少很有創(chuàng)意的展陳,果殼網(wǎng)也請朱磊做過直播分享活動。

讀庫主編張立憲和我一起錄過一個視頻,雖然最終因為效果不好沒有放出,但我倆忙活大半天,他真的盡力了。還記得視頻開頭,是他本色出演的黑心老板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質問:為什么要做一本大家連名字也念不出來的書?

不得不承認,總體來說,“歐亞鴝”的營銷做得不夠好,如今三年過去,還有一兩千本庫存有待消化。

罪責在我。

可以聊作安慰的是,如邢曉瑩在給安德魯的郵件中所說,“‘歐亞鴝’在中國的出版,已經證明我們的成功。因為,我們已經將大衛(wèi)·拉克引入了中國”。

是的,邢曉瑩最終還是聯(lián)系上了安德魯,那是在2021年12月初。安德魯說他本人樂意授權,可出版社“似乎對中文版本的出版不太感興趣”,“但是也可能改變,尤其是在他們得知‘歐亞鴝’成功出版之后”。

得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很難說是什么滋味。以當時讀庫和我個人的情況,引進“雨燕”這本書不能說絕無可能,但確實希望不大了。另一方面,既然安德魯說了“但是”,說明還有最后的希望,我不應該成為先放棄的人。

我轉請邢曉瑩多次電郵打擾安德魯,要來他和出版社的地址、電話,然后委托南通的同事分別給他們寄去了兩本《歐亞鴝的四季》,附帶兩本《和鳴》,那是讀庫利用奧杜邦鳥類畫制作的筆記本。

這些成本是讀庫承擔的,但我不覺得是在慷公司之慨,安德魯?shù)姆e極回應值得感謝,我們對大衛(wèi)·拉克的尊重與景仰也值得表達,同時我也想讓英國同行看看一個中國出版公司可以把紙質圖書的品質做到什么程度,無論后續(xù)能否達成合作。

12月底,安德魯來郵告知已經收到樣書,但也僅此而已,我和邢曉瑩并未收到出版社的答復。我曾經想拜托在英國的朋友上門探訪,未果,外方出版社到底為什么不愿意授權中文版,恐怕會是永久的謎了。

辭職之后,整個2022年的上半年,我基本只做了一件事,每天閉關寫作,修改我自己那本稀土元素發(fā)現(xiàn)史。6月,確認讀庫不會再引進“雨燕”,我給邢曉瑩打去語音,為一個延宕五年的項目畫上句號。

但我心里清楚,這個句號是畫不圓的。

接下來是漫長、絕望的補救之路。

2022年8月初,我到商務印書館大眾出版編輯室拜訪,拜訪對象有三位,分散在兩個微信號上,認識途徑也有三種。

首先是編輯室主任余節(jié)弘,江湖人稱老余,我們在一個科普編輯微信群中認識,平時交往不多,他不怎么發(fā)朋友圈,我也不怎么發(fā),彼此連點贊的交情好像也沒有,但我給他寄過“歐亞鴝”。

然后是編輯胡運彪,微博ID“胖胡”,是@黑眼罩殺手介紹給我的。胡運彪也是動物所的博士,他和朱磊合譯過一本《剝開鳥蛋的秘密》,是商務出的。朱磊早先曾經找我咨詢譯者長時間拖稿需要面對什么樣的法律后果,我猜就是因為這本書。后來做“歐亞鴝”時我很后悔,后悔當初沒把譯稿延誤的后果描述得更嚴重些,沒把編輯們描述得更兇殘些。我也給胡運彪寄過“歐亞鴝”。

最后是一位學量子化學出身的科普、博物編輯,我們認識的時間最早,是在另一個科普編輯微信群里。她是《讀庫》的讀者,很喜歡讀庫出的書和筆記本,我同樣給她寄過“歐亞鴝”,好像還附帶了一本《和鳴》。

在商務編輯部,不知是不是為迎接我,桌上擺著幾只鳥類木雕,其中就有挺著紅胸脯的歐亞鴝,看起來很可愛,也很面熟,因為我也在淘寶上買過。當時具體談的什么已經忘了,只記得氣氛歡快,心情沉重。

這當然是我個人的感覺,或許與他們坦誠相告的科普項目首印數(shù)有關,或許和老余認為“雨燕”難以運作有關,或許和胡運彪的一句反問有關:“‘歐亞鴝’這樣的書你們也敢做?”

離開的時候,我說“回去要準備改行了”,他們竟然沒有挽留。

之后我徹底結束閉關,竄訪了很多同行,有出版社,也有出版公司,關于“雨燕”的會談可能不少于五次,基本模式都差不多:先是聊聊彼此的近況,大家長吁短嘆一番,然后我說起“雨燕”這個心事,大家再長吁短嘆一番,離開時我一定會說“回去要準備改行了”,他們也從未挽留過我。

上海的章麟,觀鳥已有二十多年,也從業(yè)余走向了專業(yè),經常參與鳥類調查與保護工作,編有多本鳥類圖鑒?!皻W亞鴝”出版后,我給他寄過。此后,我們就在微博私信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著,偶爾我給他寄幾本書,偶爾他給我發(fā)條消息。

他也是經@黑眼罩殺手介紹認識的。

2023年5月,章麟給我發(fā)來一張外版書的內頁,里面提到了歐亞鴝和《歐亞鴝的四季》這本書,我一時有些感傷:“慚愧,拉克的這本‘歐亞鴝’沒賣好,至今尚有庫存?!暄唷膊豢赡茉谖沂稚弦M了。”

章麟先是好奇,問我“雨燕”是哪本書,聽完介紹,他說:“我就只認識×出版社,那我直接跟×說說?”

實際上,他直接或間接認識的出版社并不是一個,此后他四處打聽,我也不知問過多少家。模式倒很有規(guī)律:先是他幫我找編輯探問,轉來聯(lián)系方式,然后我給編輯介紹情況,發(fā)送資料,對方看起來略有或大有興趣,接著是幾輪溝通,最后是婉拒,或者干脆沒了下文。

×出版社是第一個,××出版社是第二個,×××出版社是第三個……如是再三,我和章麟的溝通也從微博搬到了微信上。再后來,我們的溝通模式也變了,每過一段時間,總是章麟冷不丁跑來問我:“還要聯(lián)系其他出版社嗎?”“這本書是否給××××和×××××出版社看過?”“××××××出版社問過嗎?”

齒輪轉動得很快,但總是戛然而止,這中間,我只因為×××出版社的意向打擾過邢曉瑩一次。

每次章麟發(fā)來消息,我都會進入一種分裂狀態(tài)。一面要打起精神、聚斂熱情,在回應他之前,恨不得先去焚香凈手,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再抱什么期望,這個事情只能這樣了。別說是一本書,就算是生活,只能這樣了的事情還少嗎?

偶爾想不開,我就在便簽本上默寫海桑的那兩句詩:

那么,好的和壞的我們都收下吧。

然后一聲不響,繼續(xù)生活。

身為一個自由失業(yè)者,我只守住了一條底線——沒去申請失業(yè)金,其他的事情好像就沒有底線這一說了。

我嘗試著錄過短視頻發(fā)在抖音,幾十條總是有的,其中也講了“歐亞鴝”的故事,“雨燕”是從不敢提起的。可哪怕開了大大的美顏,主觀上也覺得自己已經在盡力迎合,最終還是沒做起來,在某個羞憤至極的時刻,全都刪了。但并非毫無用處,心理底線突破后,至少在后來跑到抖音上直播時,面皮沒那么薄了。

我接了幾個槍手稿,為別人修改文字,不署名,只拿錢,做起來居然很開心,我安慰自己,那只是因為我喜歡文字工作,絕不是為了豐厚的報酬。但除了錢,也并非毫無用處,這啟發(fā)我成立了一個“第二作者工作室”,專門與那些心里有,但筆下寫不出來的作者合作,打磨選題和文字確實很費心力,但都是我喜歡的人,都是我喜歡的題目,做起來真是開心。

和讀庫的合作在繼續(xù),有幾本書需要編。我自己的書,在出版社的摧殘下,也要做不少修改,另外還有些零零散散的寫作計劃在緩慢推進。

因為孩子要學物理,我給他開了一門私房課,把初高中物理的基本概念全都串講一遍,錄了視頻,整理了書稿,視頻沒多少人看,書稿也沒有多少人愛出。但并非毫無用處,重回本行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講物理講得這么好,如果找塊黑板,錄點新視頻,再定個高高的價,打個大大的折,絕對能賣出去?,F(xiàn)在就差個能配得上我的經紀人了。

那么,好的和壞的我們都收下吧。

然后一聲不響,繼續(xù)生活。

時至2024年1月,一個叫歐陽婷的人加我微信。我愣了一下,因為讀過歐陽婷的《北方有棵樹》,就對了一句暗語:您不會是北方有棵歐陽婷吧?

真的是她。

原來,幾個月前歐陽婷聽章麟說過“雨燕”的事,作為一個觀鳥愛好者,她認為這本書很值得引進,但問過幾家出版社,要么不想做,要么不敢做。而在當天,她見到了老余,就是商務印書館那個老余、《北方有棵樹》的策劃編輯,老余說商務或許可以做。

商務?老余?

如果不是疼惜手機,我肯定會把那一口鮮血噴到屏幕上,這家伙不是當著我的面說過不做嗎?難道作者的面子比同行大這么多?難道我早就該把所有同行都重新竄訪一遍?

時值北京書會,我第二天才給老余發(fā)去消息,寬厚如我,并沒有質問他當初為什么選擇不做,他倒是很有些自覺,解釋了為什么要做:“這算是一手的觀察記錄,對科研工作來說有參考意義。市場可能不行,但是這類書很重要?!?/p>

看在這句話的份上,我原諒了他,把邢曉瑩的微信推過去,又轉告眾人。

朱磊十分克制,只回了四個“哈”。

歐陽婷在對話框的氣泡間雀躍:“真是太好了……這本書能在商務自然文庫出的話,我覺得太合適了?!蔽液貌蝗菀撞湃套⌒闹胁环蓿弘y道在讀庫出就不合適嗎?

章麟接到消息,首先想到的是同情邢曉瑩:“譯者一頭霧水:你不是先前說這里沒希望嗎?”他不知道的是,商務沒希望的時候,邢曉瑩也不知道。

邢曉瑩本人看起來并無激動。

我以為她和我一樣,也已心如止水,后來她跟我解釋,這是因為自己翻譯并想著出版“雨燕”,是為了引入大衛(wèi)·拉克,而在她看來,“歐亞鴝”的出版已經實現(xiàn)了自己的初衷。她感謝我這么久了還這么上心,我答曰:“也沒有。念念不忘,必有內傷?!?/p>

內傷之說當然是玩笑?,F(xiàn)在還能活著的圖書編輯,不管是富得流油墨的,還是餓得要去喝油墨的,都不知經歷過多少這樣的事情,就算是有內傷,也早就結出老繭了。

轉眼到了2024年9月,我問邢曉瑩項目進展如何,六小時后她發(fā)來回復,說已經和商務簽約,譯稿修訂也接近完成。那時我還以為她只是短期出國,沒想到是在長期訪學。之所以專門問她,主要是見到了彭明榜老師在朋友圈的分享:歐陽婷將于9月15日下午在壹等書房做一個關于自然觀察的講座。

彭老師是小眾書坊坊主,一邊專注于詩歌出版,一邊經營書店,在實體書店日漸衰敗的當今,他反而開出了不少新店,位于吳家場路31號的壹等書房便是其中之一。

活動當日,我第一次見到歐陽婷。她輕聲慢語,配合大量自己拍攝的圖片,講述了她平時是怎么觀察樹和鳥的,印象最深的是她說自己看到某棵古銀杏時差點流下淚來,不由得想去擁抱它。那說的還不是金葉遍地的季節(jié)。

現(xiàn)場只有一二十人,但氣氛熱烈?;顒咏Y束好久,我才得以和歐陽婷搭上話,聽說“雨燕”已經簽約,她拍起了手。我把現(xiàn)場圖片發(fā)給邢曉瑩,現(xiàn)在想來幸好當時是下午,她回復很快,先和我確認是不是還在活動現(xiàn)場,然后問:“如果現(xiàn)在微信打過去,歐陽老師方便通話嗎?”

或許是擔心吵到店內讀者,歐陽婷拿著我的手機走去外面,開始了那通跨越海淀和德國的語音。二十分鐘過去,彭老師招呼大家吃飯,遍尋歐陽婷不得,我出門去找,赫然發(fā)現(xiàn)歐陽婷正在街邊來回踱步,對面正是棗莊傳統(tǒng)菜。

我腦中的齒輪飛速轉動,決心照顧一下他們的生意,好在彭老師從諫如流,于是我的老鄉(xiāng)平白多出了一筆406元的生意。

如今又是半年過去,歐陽婷正在準備她的第二本書,會包含不少觀鳥的內容,不知是叫《北方有只鳥》,還是叫《北方有棵樹上有只鳥》。

邢曉瑩還在歐洲繁忙,估計要到4月回國后才能清閑一些。

章麟最近一次問我“雨燕”的進展是在1月,我說下面要看老余的了,“您得空的時候多催催他”。說這話時我已決定,如果章麟不來北京找我喝杯薄酒,我就對他屏蔽最新信息,比如老余這兩天告訴我的,“雨燕”估計要到明年才能做出來。為把這本書做得更適合國內讀者,他們做了特別的策劃,需要一些時間,內容還沒見到,但思路我很佩服。如此一來,因為給另一個大項目讓路而耽誤進度的事就不必提了。

@黑眼罩殺手那邊,我已經好久沒有聯(lián)絡,但朋友圈和微博可以看到,他不是在家鄉(xiāng)觀鳥,就是在外地觀鳥,偶爾也養(yǎng)蟲子、帶侄子。我曾經找他探討出版觀鳥筆記的意向,他說“別的編輯搶在前面了”,愿他早日完稿,不要折磨我的同行。

朱磊的微信公眾號叫“鴉雀有生”,已經持續(xù)九年,最新文章是《奧斯維辛的鳥類學家》,我的兩撥微信好友中,一撥有二十八人關注,一撥有三十六人關注。他個人的微信簽名是“滯銷書野生譯者,拉克巨大超神師繭中粉頭”,朋友圈最新分享是一篇叫《參與鳥撞調查,填補深圳鳥撞調查空缺》的文章,這應該與他2019年開始發(fā)起的全國鳥撞調查項目有關。

在小宇宙上,有期播客只有八十一次播放,主播歷數(shù)了朱磊翻譯的圖書,從2016年到2024年,總共八本。對于為什么會走上翻譯的道路,朱磊的回答是“誤入歧途”,希望他不要把責任推給拉克。

至于我自己,改行的事還在周密準備之中,就像我時刻準備著被天降的巨款攔住去路一樣。對于《塔樓中的雨燕》到底何時出版,我已不再關心,《歐亞鴝的四季》那些庫存已經夠我操心的了。再說,棗莊傳統(tǒng)菜能不能堅持下去,也是個大問題。拉克的事情已經解決,拉客的事情必須提上日程了。

去年秋天那個晚上,彭老師只講民主、不講集中,放任大家自由選擇,出于那該死的矜持,我也沒有挺身而出,承擔地主的責任。當歐陽婷說她要點蔥爆羊肉,我并未阻攔,只是心中一緊,老家的羊肉湯館絕沒有這道菜,要吃羊肉,得點“熱調羊肉”啊。

歐陽婷是新疆人,對羊肉肯定有點發(fā)言權,怎么能讓我們的特產落了下風?當時我就暗下決心,等老余把“雨燕”做出來,一定要請歐陽婷再次品嘗我們老家的羊肉。

大不了拉著老余陪客。

如果他恰好也擁有我們山東人的高風,豈不是可以為我省掉幾百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