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毓欽
岷山雪水蜿蜒而下,在成都平原攤開掌紋。當?shù)谝涣J蛎讐嬋胩债Y,這場持續(xù)三千年的發(fā)酵便再未停歇。三星堆青銅尊里沉淀的月光,都江堰寶瓶口奔涌的濤聲,連同武侯祠檐角滴落的細雨,都在青釉酒盞里勾兌出蜀地的魂魄。古蜀人將青銅縱目投向蒼穹時,或許已預見這片土地終將浸泡在酒香里——那些在陶罐深處躁動的微生物,正在等待某個宿命般的時刻,與蜀人的肝膽完成跨越千年的共振。這種共振在金沙遺址的陶制酒器中得到印證,那些粗糲的器壁上殘留的淀粉顆粒,正與現(xiàn)代五糧液酒曲中的根霉菌系出同源。

竹葉青蛇般游動的火苗舔舐著青銅甑底,秦漢的釀酒匠人用竹管引出第一滴玉液。這滴酒穿越諸葛丞相南征的烽煙,浸潤過杜甫草堂的茅檐,在李白仗劍出川的衣襟上洇開詩行。杜甫寓居草堂時,曾在《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中以“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的絕句道破天機——那個在秋雨中獨酌的詩人,或許已嘗到劍南春的前世滋味。而蘇軾在《酒經》中寫下的“釀者,天地之和也”,恰似為千年后的五糧配伍寫下注腳。這位把紅燒肉寫成史詩的美食家,在《中山松醪賦》里更直指酒之精魂:“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爾灰燼之中”,這般化腐朽為神奇的哲思,與川酒“千年老窖萬年糟”的釀造智慧遙相呼應。黃庭堅謫居宜賓時,曾以“姚子雪曲”為引,在《山谷題跋·書姚子雪曲》中寫下“杯色增玉,白云生谷”的品鑒筆記,字里行間皆是蜀酒對文人風骨的滋養(yǎng)。
在臨邛古城的青石板上,至今回響著司馬相如當壚賣酒的琴音。那個用綠綺琴換酒錢的落魄才子不會想到,他與卓文君私奔時帶走的釀酒方子,會在兩千年后成為文君酒廠的鎮(zhèn)廠之寶。當《鳳求凰》的旋律融進酒曲,蜀地的文脈便與酒脈完成了永恒的交纏——這是中國文學史與釀酒史上最浪漫的合謀。而1938年的宜賓碼頭,民生公司的輪船正將滿船的五糧液運往重慶。江面霧氣中,酒壇上的封泥與彈藥箱的油布同樣厚重。這些送往陪都的白酒,既是將士們消毒傷口的酒精,也是郭沫若在防空洞里寫《屈原》時的提神藥。酒廠賬本上記著特殊支出:“贈滇緬公路運輸隊燒酒三百斤,換輪胎二十條”——這是川酒參與救國的另類注腳。更鮮為人知的是1962年的瀘州老窖車間,釀酒師李友澄在窖池邊鋪開油布睡覺。饑荒年代,他用全家口糧票換來酒糟養(yǎng)窖,自己卻因浮腫暈倒在甑桶旁。那些被他體溫焐熱的窖泥,后來培育出新中國第一株己酸菌種,迄今仍在窖池發(fā)酵。
作為全國唯一并流長江與黃河的省份,大江大河在酒甕里分道揚鑣。當杏花村的清冽還在吟詠魏晉風骨,赤水河的醬香仍在描摹黔地云煙,川酒的濃香早已裹挾著蜀人的血氣蒸騰而起。汾酒的純粹像極了北方的朔風,凜冽中帶著刀刻斧鑿的孤高;洋河的綿柔恰似江南煙雨,在吳儂軟語中化開萬般婉約。而川酒的濃香,則是都江堰分流的岷江水,既有雪山初融的清澈,又攜著平原沃土的豐腴。這種地理性格的差異,在酒曲中具象為微生物群落的戰(zhàn)爭——晉酒大曲中的根霉菌素來單刀直入,蘇酒老五甑工藝講究四平八穩(wěn),唯有川酒窖池里的己酸菌與甲烷菌,能在潮濕溫熱的蜀地演繹出四百種呈香物質的交響。就連茅臺鎮(zhèn)引以為傲的“重陽下沙”,在川酒匠人眼中也不過是赤水河與長江的隱秘對話——畢竟,沒有哪條江河能真正獨善其身。

火鍋沸騰的紅油映著白酒的鋒芒,這是味覺的陰陽之道。當二荊條的暴烈與牛油醇厚在口腔鏖戰(zhàn),唯有52度的濃香能調和這場戰(zhàn)爭。川人端著土陶碗的手勢,與握著開山鑿石的鐵釬并無二致。他們在酒里澆筑出生命的韌度:汶川地震時廢墟下的幸存者,正是用半瓶白酒潤濕干裂的嘴唇,等待鋼釬鑿穿黑暗的時刻;都江堰的淘灘匠人,總要在霜降時節(jié)痛飲三碗,方敢躍入刺骨的岷江。這種在辛辣中求存的本能,讓川酒窖池里長出的酒曲,始終帶著懸崖邊青松的倔強。你看那邛崍的“原酒之鄉(xiāng)”,兩千余家基酒作坊如星斗散落,每盞夜燈下都有釀酒師在守候酒醅的呼吸,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深淘灘,低作堰”?
在二郎鎮(zhèn)的赤水河峽谷深處,十萬陶壇正在郎酒莊園的天寶洞中完成它們的成年禮。鐘乳石以千年一寸的速度垂下瓔珞,酒分子則在黑暗中與巖壁交換呼吸。中國食品發(fā)酵工業(yè)研究院的檢測報告顯示,洞內恒溫恒濕的微環(huán)境讓酒體陳化效率提升三倍——那些從壇壁滲出的酒淚,在洞頂凝結成晶瑩的鹽霜,正是歲月頒發(fā)的勛章。當封壇紅綢被山風拂動,你會聽見陶壇與巖壁的私語:它們在爭論究竟是誰在陳化誰。這種對時間的馴服,在川人的生命儀式中化作酒香的圖騰:在川南苗寨,新生兒滿月時,長輩用竹筷蘸酒輕點嬰兒額頭,謂之“開酒智”;大紅花轎抬過酒坊,新人要共飲合巹酒,壇中混著兩家祖?zhèn)鞯幕?;白事道場上,孝子摔破的酒壇必須碎成八瓣,讓往生者循著酒香找到歸途。最震撼的是羌族咂酒儀式——三米高的酒甕矗立碉樓,九根竹管如九嶷山峰插入甕中,族人圍圈輪飲,直到甕底現(xiàn)出明月倒影。這些浸透酒香的禮儀,讓蜀人的生老病死都帶著微醺的韻律。

望江樓的竹海里,薛濤箋的竹纖維與酒曲中的竹根霉共享同種基因。蜀人用竹甑蒸糧、竹管導酒、竹簍貯糟,卻在竹簡上刻下"酒能伐性"的警句。這種對竹的矛盾態(tài)度,恰似川人對酒的辯證認知——他們深知每一滴瓊漿都暗藏刀刃,卻依然選擇在竹影婆娑中痛飲生命的凜冽。這種哲學張力,在蜀繡大師的《錦繡天府》長卷里得到完美詮釋:繡娘用五糧液固定絲線光澤,金銀線穿梭的軌跡恰似酒分子在窖池中的舞蹈。當法國設計師驚嘆繡品的光澤度時,大師笑答:"這是蜀繡的秘方,也是川酒的魂靈。"

二十一世紀的陽光透過鋼構廠房,在自動化釀酒車間的金屬管道上折射出冷光。當年輕釀酒師用氣相色譜儀捕捉己酸乙酯的濃度曲線時,成都生物研究所的科學家正破譯濃香型大曲的基因組譜。這種傳統(tǒng)與科技的共生,讓水井坊遺址的明代窖池仍在哺育現(xiàn)代菌群,也讓"沱牌舍得"的生態(tài)釀酒工業(yè)園里,十萬只候鳥選擇在酒糟濕地越冬。在瀘州古藺的赤水河畔,三十萬畝糯紅高粱田組成巨大的調色盤。這些帶著酒糟肥力的作物,通過"企業(yè)+合作社+農戶"的契約,最終化作京東超市里每分鐘售出18瓶的"郎牌特曲"。這條從土壤到餐桌的產業(yè)鏈,養(yǎng)活著四川幾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幾十萬農戶——他們手中收獲的高粱,與窖池里的微生物,正進行著中國最古老的"雙盲實驗"。
新生代的酒瓶里裝著古老的魂魄。當"歪嘴郎"用二次元包裝顛覆傳統(tǒng),以極簡化瓶身直擊年輕群體,這些叛逆的后來者像極了當年出川抗戰(zhàn)的三百萬將士,用現(xiàn)代營銷的槍炮,在白酒紅海中殺出血路。京東研究院的報告顯示,川酒在該平臺每分鐘逾兩千瓶的流速,恰似當年李冰父子疏導的岷江水,既灌溉著天府之國的糧倉,又托起千帆競發(fā)的商船。國窖1573的窖池巡檢系統(tǒng)里,90后工程師正在用紅外熱成像監(jiān)測菌群活性。屏幕上的光斑躍動,與玻璃窗外70后老匠人的鼻翼翕動同步進行——前者捕捉的是0.01℃的溫度波動,后者感知的是百萬分之一克的酯香變化。這場跨越四十年的嗅覺對話,正在成都平原上演。

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音樂會上,捷克指揮家托馬斯接過瀘州老窖定制的生肖酒瓶。當《藍色多瑙河》遇上"1573國際詩酒文化節(jié)",那些附著在瓶身的中國書法,正通過酒精的揮發(fā)作跨文化呼吸。海關數(shù)據記錄著魔幻一幕:2023年從成都國際鐵路港出發(fā)的中歐班列,每三列就有一列載著白酒——這是比絲綢之路更醉人的現(xiàn)代史詩。而在瀘州老窖的1573國寶窖池邊,青黑色的窖泥仍在講述微生物的百年遷徙史——北緯28°至32°的中國白酒金三角神秘曲線,將蜀地的氣候密碼編譯成芳香物質,讓這場始于青銅時代的發(fā)酵,永遠指向未來的星辰。
川西平原的喪禮上,"引魂雞"的腳環(huán)總系著浸酒的紅繩。道士搖鈴灑酒劃出的結界,與調酒師用基酒勾兌風味的曲線,遵循著相同的空間法則。那些滴入墳前的酒,既是給亡靈的買路錢,也是給曲蚊的供奉——它們將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分解有機質,完成永不停歇的發(fā)酵。霜降那天的綿竹年畫村里,家家戶戶將新釀劍南春埋入銀杏樹下。待來年立春取出時,酒液已浸透二十四節(jié)氣的密碼。這種"土中陳化"的智慧,讓酒分子與地磁場產生量子糾纏——所以川人總說:"真正的老酒,喝得出四季輪轉的味道。"

茅臺鎮(zhèn)的赤水河與奔騰天府大地的川江終究要在東海相遇,正如所有中國白酒都在用不同方言講述同個寓言:關于糧食如何超越生存,關于時間如何戰(zhàn)勝時間。蜀地的酒甕里沉睡著另一個 此刻,且讓我們斟滿川江水。酒液在杯中旋轉形成的漩渦,倒映著三星堆青銅神樹的花紋,重疊著都江堰分水的刻度——那里有新出土的陶盉正滲出黍米酒香。當杜甫草堂的梅花再度浸入酒甕,當東坡肘子的油脂在杯沿凝成玉環(huán),我們終將懂得:川酒從來不是簡單的飲品,而是這片土地用三千年光陰釀造的液態(tài)史書。那些封存在天寶洞里的陶壇,正在將二十一世紀的陽光釀成未來的老酒;而此刻火鍋店里碰響的酒杯,終將成為后人考古時的文明標本。在這永續(xù)的釀造輪回里,每個川人都是行走的酒甑,將生命的悲歡蒸餾成永不消散的濃香——你看川江匯聚后的長江,向東奔流出夔門時的決絕姿態(tài),不正是盆地窖池里蒸騰了三千年的酒魂,在尋找更遼闊的盛放?(2025年2月春節(jié)初稿,3月成都糖酒會期間定稿) 主編 |趙坤利 責編 | 清 風 美編 | 愷 欣 圖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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