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北風呼嘯著穿過晉北高原的村莊,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煤灰渣子。李大山和王秀蘭的家里卻格外安靜,只有嬰兒微弱的啼哭聲在房間里回蕩。王秀蘭抱著剛出生的女兒,眼神復雜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她的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掛著汗珠,顯然剛經(jīng)歷了一場艱難的生產(chǎn)。
“是個女孩?!苯由泡p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
李大山站在一旁,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得像是能滴出水來。他看了看妻子懷中的嬰兒,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突然下定了決心:“送走吧?!?/p>
王秀蘭的手一顫,差點沒抱穩(wěn)孩子。她抬頭看向丈夫,眼中滿是震驚和不舍:“送走?送哪兒去?”
“送老家,給我姐養(yǎng)。”李大山的語氣冰冷,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咱們還得生個男孩,現(xiàn)在計劃生育查得這么嚴,不能因為她讓李家斷了香火。”
王秀蘭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兒,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丈夫的脾氣,一旦決定了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她只能默默地將孩子抱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多留她一會兒。
當晚,李大山便抱著女兒,冒著寒風,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二十里外的老窯溝趕。李桂芳是李大山的親姐,住在山溝里的窯洞中,雖然家境不富裕,但為人善良??吹降艿軕阎械膵雰海?a class="keyword-search" >李桂芳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這孩子,以后就是我的了。”李桂芳輕聲說道,眼中滿是憐愛。她摸了摸孩子手心的朱砂痣,心里暗暗發(fā)誓要把她當親閨女養(yǎng)。
李大山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他走得很快,仿佛生怕自己會后悔。而襁褓中的嬰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來,哭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凄涼。
李桂芳給孩子取名叫“鈴鐺”,寓意她像鈴鐺一樣清脆動人。鈴鐺在鄉(xiāng)下長大,雖然生活條件不如城里,但李桂芳和丈夫張德福對她視如己出,給了她無盡的關愛。寧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給鈴鐺吃飽。
一天晚上,鈴鐺發(fā)了高燒,是李桂芳夫妻抱著她跑了二十里,這才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大夫看著一頭大汗的夫妻倆:“幸慶你們來得及時,不然孩子非燒成憨子!”
鈴鐺從小就很懂事,從五歲開始。每天天不亮,小玲就跟著養(yǎng)父去后山放羊,兜里揣著李桂芳烙的莜面餅子。村里小學的周先生見她聰慧,拿紅紙裁了本算術冊子教她認數(shù)。
那天被李桂芳發(fā)現(xiàn)之后,當即夫妻二人拿出了攢了好久的一把子碎票子,給鈴鐺在村小學報了名。
聽說一個沒人要的閨女還去上學了,鄰居們都嘲笑他:“閨女再讀書也是人家家的,花那個錢圖啥?”
但不管別人怎么說,李桂芳都不回應。只是緊緊地拉著鈴鐺的手。
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十歲的小玲趴在村長家黑白電視機前,聽見解說詞里說“紫荊花開”,轉(zhuǎn)頭問養(yǎng)母:“咱家院里的杏花啥時候開?”李桂芳笑著摸摸她的頭:“等開了春,杏花就開了?!?/p>
這個時候,李大山已升了縣機械廠的車間主任,王秀蘭如愿生了兒子小龍。每年清明上墳,兩口子順道來老窯溝看一眼,帶的城里的鈣奶餅干總被小龍搶著拆。鈴鐺十二歲那年,李大山突然說要接她回城念初中。臨走那夜,李桂芳把攢了半年的雞蛋全煮了,塞進印著“尿素”字樣的編織袋。
“去了要聽……要聽你姨的話?!崩罟鸱歼熘ぷ痈牧丝凇M侠瓩C突突突開走時,鈴鐺回頭望見養(yǎng)母追著車跑,藍頭巾被風吹得像只斷翅的雀兒。
看到這一幕,她心里堵得慌,不停地抹著眼淚。
后來,她才知道父母接他回家的原因,李大山當上了車間主任,他害怕有人拿鈴鐺的事尋他的不是,就把鈴鐺給接了回來。
進了廠子之后,那些工人看到李大山自行車后座上那個又黑又瘦的女孩,都很好奇:“李主任,這是誰??!”
“這是鈴鐺,俺侄女,在鄉(xiāng)下不好上學,就住在俺家,在咱區(qū)里上學?!?/p>
聽到這一聲侄女,鈴鐺明白了許多,那分被接回城里的喜意頓時被風吹散了!
原來,我只是他侄女。
回到城里的筒子樓,鈴鐺被安排住在朝北的雜物間里,王秀蘭拿舊床單隔出塊地方。每天天不亮,她得趕在小龍醒前把蜂窩煤爐子生起來。臘月里洗全家衣裳,鈴鐺的手浸在冷水里凍得蘿卜似的。而小龍在里屋擺弄著鐵皮青蛙玩具,王秀蘭往他手上抹雪花膏:“仔細皴了?!扁忚K默默地搓著衣服,心里空落落的。
一次,鈴鐺考試得了第一名,興沖沖地拿著成績單回家,想和父母分享喜悅。然而,李大山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說了一句“不錯”,便繼續(xù)看報紙。王秀蘭則忙著給小龍夾菜,根本沒注意到小玲的成績。鈴鐺站在一旁,心里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默默地收起成績單,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次數(shù)多了,鈴鐺心里的那份對父母的渴求,也如泡了一次次的茶葉,淡了。
從此,她愈發(fā)的懂事。只是周末的時候,她寧可多坐幾十公里的公交車,也非要回到瓦窯溝,只為了和李桂芳夫妻二人相聚,雖然這個時候,李桂芳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對鈴鐺的那份感情沒變。
臨走的時候,鈴鐺摸了摸自己的包,總會多十來個煮雞蛋,或者說家里腌的榨菜,摸著這些東西,她心里暖洋洋的,那灰蒙蒙的遠山也鮮活了許多。
高考那年,鈴鐺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消息傳回筒子樓時,街道辦馬主任端著搪瓷缸子倚在公用廚房門口,扯著嗓子跟王秀蘭道喜:“你們家外甥女可算出息了,省師范!擱前兩年那就是鐵飯碗!”王秀蘭攥著炒菜鏟子的手直發(fā)顫,鍋里的土豆絲煳了半邊。
當晚,李大山蹲在陽臺上抽了兩包蝴蝶泉煙頭,月光照見五斗柜上小龍的奧特曼玩具落了層灰——那小子中考連普高線都沒夠著,正托人找技校呢?!耙弧研×釕艨谶w回來?”王秀蘭把腌糖蒜的玻璃罐擦得咯吱響,“街道劉會計說,師范生包分配,要是進教育局……”話沒說完就被李大山瞪了回去,卻到底在立冬那天,破天荒地買了一件紅毛衣,送到了學校。
這份遲來的愛,鈴鐺捧在手里,心里卻沒有那份該得的喜悅感。無語的是,這件毛衣卻小得出奇,李大山連鈴鐺的尺碼都不清楚。
大學四年,鈴鐺多次接到王秀蘭的問候電話,但是不管王秀蘭怎么說,鈴鐺都“是是是”,“好好”等簡短幾句。
“你弟小龍考上了一個職業(yè)學校,馬上也要到省里,你可要照顧好他!”王秀蘭只顧絮叨,半天,才發(fā)覺鈴鐺沒有回應,原來電話早已經(jīng)掛斷。
2002年開春,鈴鐺在學校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被特招分到省教育廳基教處。消息傳回縣城那日,王秀蘭特意打了電話給鈴鐺學校,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好聚在一起慶祝一家,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人。
“你說李小玲嗎?她回家了,三天前就走了!早該到家了!”
聽到這個消息,王秀蘭傻眼了,鈴鐺不在家,會去哪呢!
2008年冬天,鈴鐺在省教育廳家屬院有了自己的小兩居。喬遷那天,李大山和王秀蘭興沖沖的上門,正撞見李桂芳系著圍裙在廚房炸油糕,滿屋都是胡麻油的香氣。窗臺上曬著的蘿卜干是小玲從小愛吃的,捆得整整齊齊。
而平時在她面前像木頭人一樣的鈴鐺,此時卻挽著李桂芳的手,一臉笑容的撒著嬌,那神情,分明就是母女倆。
這一刻,王秀蘭的心酸得就像泡了一年的酸蘿卜,又堵得慌。自己這幾年沒少給鈴鐺錢,也沒少關心她,怎么就和自己不親?
李大山也不樂意,這二居室買房的時候,自己可是很大方拿了一半的首付,好心好意地養(yǎng)了幾年,怎么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
“花俺的錢養(yǎng)外姓人!”李大山把鑰匙串摔在茶幾上,震得搪瓷缸里的棗茶漾出來。
這句話一出,當時整個屋子里冷靜下來,李大山也后悔了,剛要找補,一直平淡如菊,不爭不搶,異常懂事的鈴鐺爆發(fā)了,她突然抓起茶幾下的相冊,摔到了桌子上。發(fā)黃的合照上,穿開襠褲的小龍坐在父母中間,自己只露出半截羊角辮。
“既然你想明白,那我就告訴你!”
“1998年發(fā)洪水,姨夫蹚著齊腰深的水背我去考試;2003年非典,大姨步行二十里給我送板藍根?!?/p>
小玲指尖點著照片里養(yǎng)母補丁摞補丁的圍裙。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們又給了我啥?
“我考上大學,你給我買了平生第一件紅毛衣,你卻不知道我的尺碼,那衣服我穿不上吧!”
“還有你,媽!你知道我的生理期第一次什么時候來的嗎?你知道我被幾個同學堵在廁所里,我回家告訴你,你怎么說的嗎?”
說罷她拿出一張銀行卡拍在桌子上,“這是當時你給我的十萬,我根本沒有動!”
“我需要你們的愛的時候,你們叫我侄女,當我出息了,你們知道有我的存在了,但我不需要了,我有疼我的爸媽!”
她的聲音顫抖著,仿佛要將這些年積壓在心中的不滿全部傾瀉出來:“你們把我送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們知道我在鄉(xiāng)下是怎么長大的嗎?你們知道我心里有多難過嗎?”
李大山和王秀蘭被鈴鐺的爆發(fā)震住了,他們從未想過,女兒心中的刺竟然如此之深。他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么,卻發(fā)現(xiàn)無言以對。
“生而不養(yǎng),枉為人母!”鈴鐺最后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沖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李桂芳和張德福見狀,也站起身來,冷冷地看了李大山和王秀蘭一眼,隨即離開了。他們知道,小玲的心,早已不屬于她的親生父母了。
后來,鈴鐺換了電話號碼。她決定徹底與親生父母斷絕關系,不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李大山和王秀蘭幾次電話不通,找到了單位,想要控訴鈴鐺對他們的不孝,卻找不到鈴鐺。原來鈴鐺知道他們會有這樣的舉動,早已經(jīng)申請了到西部山區(qū)支教。
這時,李大山王秀蘭才意識到,自己當年的決定,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女兒的心。
三年后,鈴鐺帶著榮譽回到了省廳,三年的支教,她不僅成長了,還收獲了一份愛情。鈴鐺結婚時,沒有邀請李大山和王秀蘭,而是將李桂芳和張德福當做父母請了去。婚禮上,鈴鐺挽著張德福的手臂,笑得格外燦爛。她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家。
而李大山和王秀蘭,只能遠遠地看著女兒的幸福,心中滿是悔恨。他們終于明白,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無法挽回。比如,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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