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文 | 雅不知

《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文字有真有偽,就像出土了上古陶器的殘片,時人用白石膏修補成完整的器型,呈現(xiàn)在博物館展柜里的樣子。

遠遠地聽樂聲來也,正是賈母所教的審美。

正如簫管悠揚,那樂聲自藕香榭穿林渡水而來,飄至綴錦閣底下讓人聽見,趁著清秋爽氣,不覺令人心曠神怡。寶玉情不自禁,拿起壺來自斟一杯,一飲而盡。

又如中秋之夜,不知何處桂花樹底下吹起笛來,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天空地凈,萬慮齊除。賈母再命吹笛的先生揀曲譜越慢的復吹來,這一縷笛音,卻越發(fā)凄涼,夜靜月明,大家都寂然而坐,禁不住墮下淚來。而從山上下來,結伴行至凹晶館的黛玉和湘云,因聽這笛音,念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樣凄美的句子。

就是這樣,生活在大觀園里的人們,有越細的音聲來,越是要停下來聽的。那一夜,瀟湘館里聽得遠遠一陣樂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不覺走出院外再聽,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此時,黛玉已死矣!

相比于探春和李紈,黛玉原是更知音的,她的耳力也是最靈敏不過的。當寶玉的婚慶之樂響起時,她正橫陳于床榻之上。身上已經(jīng)涼了,目光已經(jīng)散了,大家已哭著在安排擦洗了。我們知道,寶玉已不住怡紅院了,他的婚房被安排在大觀園外榮禧堂后一排二十幾間大屋。這么隔著一重大門、一重丘山,那樂聲飄到瀟湘館時,自然是極細極遠了,細到隱沒在紫鵑的綴泣聲里,大家誰都聽不到??蛇@細至無聞的樂聲卻讓黛玉又扎掙著回過魂來,她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

黛玉彈琴

八十六回上,寶玉見黛玉看琴譜,說,府里書房也掛著幾張琴的,前年來了一位清客先生名叫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一曲,他取下壁上的琴一一看后,說都使不得,于是推辭說,改日攜琴來請教。后來就不來了。

這是不逢人而不彈的意思。

音聲無有憑借,直抵心靈,似比文字還高上一層。琴里有素抱,有悲歡,有高歌,有愴惻,彈者盡意自說,原不是人人能解得。周作人聽人彈琴,說,這一聲又一聲的,竟像打算盤一般。老舍聽人彈琴,說,好像心里生出香味來。知與不知,真乃天地之別。

《紅樓夢》里寫黛玉彈琴在八十六、八十七兩回上,八十六回是鋪墊,黛玉向寶玉說琴,八十七回是彈琴的正文。讀者往往一體不看重后四十回的文章,這是不對的。彈琴一回,是黛玉的正傳,兼寫妙玉與寶玉兩人。作者用心之深,正如琴音之遠,不可不察。

妙玉是能聽琴的。還未寫到聽琴時,我們還以為作者要寫妙玉正傳。妙玉在蓼風軒與惜春下棋,寶玉忽然進來,這棋是不下了。說話來回不過兩句,你也臉紅,他也臉紅,真是好看。妙玉起身欲回,惜春與寶玉送至門前,妙玉忽笑道:“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边@話說的大大方方的也真大膽,是明明白白的邀約之意么。寶玉如何不識得,即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此刻,在書外的你我,都屏息著想往下看。路上會聊些什么?路長也有盡時,等到了庵前,妙玉會邀他進來吃杯茶么?若吃了這一杯茶,此后漫漫長日,大觀園朝花夜雨,櫳翠庵春鎖疊巒,不知還有多少杯茶可吃?有多少靈機可談?

回櫳翠庵的路徑彎彎曲曲的,卻要繞經(jīng)瀟湘館,忽然聽到叮咚之聲,不想,正逢著黛玉彈琴。寶玉從未聽過,心中歡喜,急著要進去,卻被妙玉止住,這一止,要有說法,她說,從古只有聽琴的,沒有看琴的。很有道理呀。只是此時妙玉不愿見黛玉而已。雪芹公,不是說好的,這是我的正傳嗎?

但妙玉真的是能聽琴的人。妙玉與黛玉交情不深。一次是在庵中吃茶,因黛玉不識雪水,被妙玉譏為大俗人,一次是中秋夜聯(lián)詩,妙玉一逞詩才,自信壓倒黛玉湘云。此時黛玉理素弦,操演指法,只是手生漸熟而已,實非大家。但琴中有音,音中有心,竟讓妙玉漸漸聽得入了心。琴聲一疊接著一疊而來,妙玉嘆道,何憂思之深也!后來又調了一回弦,琴歌忽然由平調轉入仄調,音聲愈發(fā)凄烈。妙玉聽了,呀然失色,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抽身便走,不顧寶玉,回庵以后,禪關也不能坐,深感其情,驚心動魄,不能自已,竟至走火。

書中有言,關于妙玉走火之事,有個世人之論。

外頭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里忍得住。況且又是狠風流的人品,狠乖覺的性靈,以后不知飛在誰手里,便宜誰去呢?”

這真是謠諑于妙玉清白之身上的彌天大罪。誰又能知道,妙玉之走火,非關己身,只是深感于黛玉。秉燭過滄海,簪花照黃河。情之為物,何其悲也!

黛玉彈琴,是個什么意思呢?

我們要從琴歌里看,也要從彈琴之前的層層鋪墊中尋。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xiāng)兮何處,倚欄桿兮涕沾襟。

彈琴前一日,探春湘云、李家二姊妹攜來看她,是讓她歡喜的。一陣風聲,吹了好多落葉打在窗紙上,又有一陣清香透來。黛玉說:“好像木樨香?!蹦鹃丶词枪鸹āK^姑蘇之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湘云說,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這話不由惹動黛玉的思鄉(xiāng)之情。不知何時友伴已去,留下黛玉猶在傷懷。心想,“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橋遺跡……諸事可以任意。”今日寄人籬下,無處不要留心,落得如此孤凄。此情譜入琴中,是第一疊“離悲”也。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及晚,紫鵑看她憂傷,侍候她吃了半碗粥,佐粥一點,是南來的五香大頭菜。又喝了兩口火肉白菜湯,湯是柳五兒親自看火熬的。五兒的殷勤之心,是因寶玉而及于黛玉。食畢添香,令紫鵑檢點毛皮衣物。卻從氈包里揀出多年來留存的與寶玉的信物。有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上有題帕三絕,淚痕猶在。有鬧別扭時鉸破的香囊扇墜,怕是寶玉也想不到還在這兒藏著。黛玉拿著這些舊物看了一遍又一遍,此時此境再看,感念之外,又多一層憂懷,不免又滴了清淚在帕上。將此一番情緒譜入琴中,是為第二疊“心印”。這一疊詞,素極了,清極了,深致如此,正如釀出的酒,呈現(xiàn)出晶瑩透明的月色來。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憂。

這一疊,是寫與寶釵之情。這又是萬千不盡之意,萬紙千言亦書不清其中之一二。這日寶釵有信寄來,信里盡吐心懷,又真一字不說。寶釵久不來園中矣,長輩所謀的婚事,她早已知悉。但她不來這一封信,曹雪芹就不是曹雪芹。她來這一封信,若透出來點點口風,她就不是薛寶釵。所以來信只說二人知心之情,只說自身之艱難無奈,只說宿命而已。而以黛玉之慧,你說與不說,說的是什么,都是無關的。這個惺惺之情,她是認的。曹雪芹所要寫釵黛和解,是他的大慈悲之心,起于“諒”,達于“解”,是超于宿命之上的善心正念,是體察宿命之后的各自決擇。黛玉做琴歌,是要回贈寶釵的,她因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边@第一疊詞,可名為“光風霽月”。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因”字壓的是平聲十一真韻,月字忽然變?yōu)槿肼?,此即妙玉?“忽作變徵”。黛玉此生所感,唯有三事,三拍已說盡,此處翻出一疊來,“音韻可裂金石”,是她的態(tài)度。人生斯世輕塵而已,已悟夙因又能如何?滄海如暗夜,人心如燭火,能照開幾許光明?美人憑欄照水時,倒影能羞殺魚兒,又怎能映于黃河濁波?一切種種,坦然眼前,該是了因斷果的時候了,但這心燈麗影,卻不許被漫天風雨磨滅。風雨如晦,明月當空,這是黛玉的決意。道經(jīng)云:“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鼻橹辽顣r,生死以之,脫落形骸,此疊可名“化蟾”。

黛玉彈琴時,寶玉在哪兒呢?

這一回文,乍一看來,竟似不是個知音。

聽琴中間,寶玉說:“我雖不懂琴,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p>

及至君弦崩斷,驚走了妙玉,再看寶玉如何?

“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p>

不表。作者于此處不表,但寶玉肚中的疑團豈了?妙玉抽身即走,是知其無以解勸。留在地上的寶玉呢?是不懂,還是懂了也無法處置?寶玉知道了黛玉此時心悲,卻不進館中安慰。是沒有心情安慰她,還是情知言語無法開解?寶玉聽琴后的沒精打彩,是厭倦,是逃脫,還是感同身受的悲涼,抑或無能為力的沮喪?

設身處地,你若是此時的寶玉,你又能如何?寶玉只好郁郁而歸怡紅院。

在現(xiàn)存的書里,到是有一段關于寶玉聽琴的后續(xù)??上莻挝摹?/p>

第八十九回里,寶玉去看黛玉,好像忽然想起來,沒話找話似的,問她這幾日又彈琴了沒有呀?黛玉說沒彈了,寶玉說,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里彈出富貴壽考來,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勸她不必再彈。黛玉只是笑笑不說話。這種勸法,只是熟人之勸,而非知己之勸,果然不入黛玉之心,不疼不癢地勸著又何益?

為什么說是偽文呢?拉拉雜雜,言不及義,正是偽文的風范。張愛玲曾說,林黛玉在前八十回里從來沒有衣服的描寫,她是一個精神的存在。我曾在文章里寫過,曹雪芹知天地有缺,故書中男主忘其名字,女主忘其妝扮。正是雪芹先生作書的一大關竅??蛇@個寶玉在勸說之前,竟從上往下先看了一遍黛玉。

“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p>

如此筆墨,張愛玲厭之,天也厭之。

可后面十來回里寶玉竟無所作為。及至第九十七回寶玉成親卻是真文,作者借雪雁之口又說出了一個世人之論。

在寶玉成親之夜,王熙鳳行“掉包計”,令雪雁扶新人下轎,雪雁屈從上命,自然是傷心的,心中不免想出一段話來。

“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里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p>

無所作為的寶玉,不該挨此一罵嗎?

但我們知道,《紅樓夢》里但凡作者寫出一個世人之論來,就極可疑。在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里面,當一個人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有自己生命的,他會遵從自我的情感與意志。從聽琴到成親,這中間十幾回,賈寶玉竟活成了一個扁平人物,給出的解釋是上學堂課業(yè)緊,竟顧不上關心黛玉了。那么深的情感、那么拗的意志在哪里?這難道不可疑嗎?賈寶玉在情榜上的判詞是

“情不情”,是說他的一體慈悲之心,可不是說他一會子有情,一會子又無情。

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來看五十七回上紫鵑試寶玉,誆他說林妹妹要回蘇州了。寶玉猛聽見雖不知真假,“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一頭熱汗,滿臉紫脹……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待他躺倒在床,乳母李嬤來看他,狠掐人中也不覺疼,李嬤捶床大哭道:“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消息傳到瀟湘館,黛玉“哇”得一聲吐盡腹中之藥,一時面紅發(fā)亂,喘得抬不起頭,推紫鵑道:“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眱蓚€人在各自心里,是比性命還重的。

這是為什么呢?

黛玉自作《桃花行》時,人皆贊嘆,獨獨寶玉看完了并不贊嘆,因為情知作者系黛玉,憂慮她傷感及身,故而墮下淚來。這個淚,就是他的知音之證。他能讀詩而落淚,聞弦斷卻無動于衷嗎?

這是為什么呢?

寶玉自十二三歲起,人生的最大夢想就是娶黛玉,心心念念皆在此處,做夢時也喊出聲來。長到十七八歲時,正該談婚論嫁了,反而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消息不通,任人安排。他是個只會談戀愛,卻從不為心愛之人籌謀將來的浪子嗎?

若是世人之眼的話,就信偽文好了,那他就是一個無能、懦弱,只會戀愛,對未來沒有擔當?shù)恼娌莅?/p>

若是對愛情有信仰的話,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輕看了賈寶玉。

第三十二回上,寶玉對黛玉說:“你放心?!边@是他內心的承諾,也是押上所有的誓言。

黛玉有一張琴,黛玉把琴教給了寶玉,你聽得見寶玉在彈嗎?

黛玉吐血

現(xiàn)在我們讀的《紅樓夢》后四十回,依據(jù)是程甲、程乙二本。說全是高蘭墅續(xù)作,那是貪天之功。依程偉元自說,“曾得后四十回漶漫舊稿。”很多人不信他這話,我現(xiàn)在是信的。這就好像出土了上古的陶器殘片,時人用白石膏修補成完整的器型,呈現(xiàn)在博物館展柜里的樣子。后四十回的文字,果然有真有偽,有的是全回分真?zhèn)?,有的是回內雜真?zhèn)?,閱讀感是支離的。能解作者琴音的人,是能看出真?zhèn)蔚?。我沒有三塊“玉”的夙慧,輾轉反側,晨昏系之,當我在《紅樓夢》的世界里傾注了我所有的認知和情感后,才漸漸聽懂了雪芹先生的琴。

黛玉彈琴的第八十六回、黛玉之死的第九十七回,都是真文。第八十二回也是。吐血在彈琴之前四回,此處是大轉折,拉開了寶黛愛情逆轉為悲劇的真正序章。

第八十二回的后半部分連寫了四件事,襲人試探、婆子送禮、黛玉噩夢、黛玉吐血。欲將破之,必先立之,不經(jīng)意間的大起大落,正是雪芹先生的手筆。寶玉的婚姻問題是《紅樓夢》的主線,黛玉憂患極深,恨嫁極切,也曾最被祝福。六十六回里,興兒向尤二姐演說榮國府,說:“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看這段話需注意兩點,一是輿論基礎,二是一把手的意志。這關鍵兩點上,黛玉都是得分的。

轉眼二三年過去,賈政也出差回來了,寶玉婚事自然該提上日程,局面愈向好發(fā)展。襲人試探一節(jié)乃正敘此事。在某一個平常日子,寶玉上學去了,襲人無事自思,“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和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是黛玉無疑了?!贝媪诉@個心思,襲人依往常一樣走到黛玉處,這次卻要探探她口氣。作者針線極密,一口氣要把事兒說明白了。襲人和黛玉正說話,無端走來了一個薛家的老婆子,是寶釵安排來送蜜餞荔枝的。因這婆子不常來,瞅著黛玉直看,還笑對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p>

看似平常,看似無端,透露出的信息非比尋常。延宕至今,非但鐵桿“林黨”的賈母、王熙鳳加快了婚事的推進,那“釵黨”的兩姐妹,王夫人和薛姨媽也似已口風轉變,不再爭了。雪芹先生為黛玉所譜的最大希望,就在此時了。

我也曾身處被提撥的前夜,輾轉反側,憂患甚深。其心相類。黛玉不會喜歡這個比喻,但她的心里,焦灼之感遠大于彼。我等也曾失意,功敗垂成時還能笑說一句,盡人事聽天命而已。黛玉這里是見生死的?;剡^頭來看開篇第一回上,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對石頭所說的話,早為先兆。

因聽得青埂峰上頑石有入世之愿,

二仙師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

回頭再讀,倍感唏噓。譜大希望之后,我似乎看見雪芹先生眼中含淚,忍心撥動了命運的琴弦。

“憐我眾生,憂患實多”,黛玉早已心力交瘁,不堪重負了,她做了個噩夢,吐了口血。

世人眼中,沒吐這口血的林妹妹,只是“弱”,林妹妹吐了這口血,在反對者口中,就似“癆”。

癆癥,即肺結核,在古代醫(yī)療條件下屬不治之癥。史湘云嫁得佳婿衛(wèi)若蘭,不幸得了癆癥,說轉了癆證還能撐一年,不料很快就死去了。這是湘云的大不幸。未出嫁的處女所患之癆癥又稱女兒癆,更甚。因有傳染性,世人皆避之不及。王夫人要攆晴雯,誣為女兒癆。癆,是污名化一個人的最有力武器。

長久以來,在寶玉的婚事上有幾個關鍵的人物。黛黨一邊,是賈母、寶玉和王熙鳳。寶玉是因愛黛玉;寶玉是賈母養(yǎng)大的,寶玉所愛的,賈母豈能不愛?王熙鳳之挺黛玉,是因反寶釵。她雖管著家,終屬借調人員,能眼看著一個得人心、有能力的人成為二奶奶?這個人又是薛家的女兒,太太的親外甥女。釵黨這一頭,老姐妹兩位,外援一個元妃。金玉良緣之說最盛時,在省親前后,元春的贈禮獨重寶釵,或有其他含義,另文當說,但指向性也太過明顯。賈府里還是老太太當家的,她使了個緩兵之計,公開講,寶玉這孩子不合宜早成親。于是一年年地拖下去,薛黨果然拖不起了,元妃似也不管了。一切任由老太太做主。

拖字決固然高明,黛玉卻也拖不起了,日復一日的愁腸郁結,在她腑內積成了這口紫血,釀成了這日的噩夢,夢里寶玉拿刀剖出心來給她看,她亦大哭,翻身醒來,喉頭哽咽,吐在痰盒里,紫鵑看了,“那眼淚直流下來?!摈煊褡约嚎吹竭@口血時,書中說,“自己早已灰了一半?!?/p>

將成的棋局被這口血打翻了。

若依后四十回里的偽文所寫,力主寶釵婚事的是賈母,這是不符合情理的。根據(jù)一些真文的線索,我們差可把缺失的脈絡理清出來。

“金玉良緣”的最終成就,主要的推手還是王夫人,又多了一個跳反的王熙鳳助她。此一時彼一時也,這是王熙鳳極艱難的時候。書中用極多的筆墨寫鳳姐的艱難,失意于邢夫人,又被王夫人猜嫉,左右不是。此時,鳳姐極需要重獲王夫人的歡心。而薛家遭變,已無前景,寶釵失了依仗,不再是威脅,大局改變,需見機行事,忽然闔府皆傳黛玉吐血事,前景堪憂,王熙鳳如何不反?她積極為“金玉良緣”出謀獻策,如此一來,既能在王夫人眼前立下大功,又在寶釵那里留下恩德。這樣的算盤,她不會打嗎?

從第九十回上的真文來看。黛玉死后,鳳姐無曾有悔意。人的根性如此。賈母悲傷不已,有話托王夫人帶到靈前,說的是:“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見他父親呢?”這話說的悲涼,是她真情的流露。后有補綴,說賈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王夫人吃齋念佛的人,她有這個心痛,必有個傷陰德之事在前。

《紅樓夢》里處處有鋪墊,有照應。晴雯也是賈母所鐘愛的,王夫人趕晴雯出門時,賈母是有意見的,可王夫人誣其為女兒癆,賈母再沒話說。晴為黛影,晴雯之事,即是黛玉的前兆。

然而黛玉的身份終非晴雯可比,她不是王夫人一句話可誣的。紅樓夢里,曾吐過血的絕非黛玉一人,寶玉吐過,鳳姐吐過,哪怕是襲人,也是吐過的。第三十一回上,“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得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奔幢闳绱?,她還不忘安置寶玉切莫聲張,說,“你這一鬧不打緊……分明人不知道,到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边@件事便悄無聲息地過去了,襲人小病也不曾害過一回。

可為何黛玉吐血就是“癆”呢?

一口血,怎么就釀成了無以逆轉的世人之論了呢?在缺文的縫隙,字紙的深處,我依稀能聽見那個小人物在暗中說話。

襲人,作者用盡筆墨寫了幾十回的一個小人物。賈政不喜歡這個名字,稱之為刁鉆。襲人者,從暗處突然打人也。戰(zhàn)士叫攻,武士叫斗,刺客叫襲。刺客者,混在人群中看去,似最無害的?!稒嘤巍防铮祟惵?lián)軍堂堂之陣不能抵抗,赫赫夜王竟死在二丫手里。真是可嘆。寶玉向父親辯解,說“花氣襲人知晝暖,她因姓花?!钡挂擦T了。這是作者的遮掩。

王夫人是寶玉之母,素來不喜黛玉的,幾年拉扯,終究違背不得老太太的意見,豈不耿耿。忽然聽說黛玉吐血,她心有所動,但究竟有礙無礙?未知其詳,便不能冒然行事。必定先要找一個知內情的人問一問的。

我們設想一下情景:王夫人喊來此人,屏去左右,依例先問諸事,忽然說:“我似曾聽見近日林丫頭吐了血了,究竟如何?”

王夫人要問的是實情,要聽的是民意,要知的是人心。三者篤定,才可設法動搖賈母。此時,她有可能會聽見兩種不同的回答。

“雖有此事,大夫已診了脈了,說不過是平日郁結所致,心里若能開解些也就好了?!?/p>

或是:“林姑娘那個樣子,即便不是女兒癆,也恐不長久,人言: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真到了那個時候,二爺可就可憐了。老太太又怎么辦呢?”

王夫人要問話的這個人,必然是襲人。襲人的回答,就是她要的答案。草蛇灰線,埋伏千里?。“凳抑Z,外面并無所知,再過直白,也不會形諸于作者筆下。世界的真相,往往冷漠無情。襲人會怎么回答,在那天試探黛玉的談話后,就已確定了。

那日里襲人專門找黛玉,左左右右,拿話探黛玉的口氣,只聽她先說香菱,引出尤二姐的話頭來。書中說: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里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币u人聽得此話,如吹一陣冷風,只得辯解:“做了旁邊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負人呢?”這話是示弱,是求情了。

“今聽此話有因”,我們來斷個句:今聽此話,情知有因。黛玉心里是明明白白的。我們現(xiàn)在知道,黛玉的回答大錯特錯了。襲人心驚害怕,從她的答話可知。人總要為自己打算,人總要自保,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會以示弱為自保,但人總要爭自己的生機,不會直奔絕路。善良又算得了什么呢?黛玉吐血,傳出去的是不懂事的雪雁,待人們來問時,遮掩已晚了。人言可畏,黛玉所吐的,是“滿盒子痰里面,痰中好些血星”,到了翠縷口中,就成了“吐了一盒子痰血”。翠縷才是二傳手。據(jù)大夫所診之脈,不過是肝陰虧損,心氣衰耗的積郁之證,痼疾罷了。可世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難免越傳越驚。在消息的傳播中,作者之筆特意避開襲人,一切竟與她無干。暗室之內,襲人所做的,輕輕一推而已。

人總會做習慣了做的事。

想當時晴雯被攆,寶玉哀慟不已,因疑心襲人,拿話試她,說,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竟無言以對,良久方嘆:“只有天知道罷了?!睂氂裥乃际菢O細密的,他是多希望襲人能和黛玉相好呀。寶釵是處處討好襲人,寶玉是時時將襲人往黛玉處推。第九回、第六十六回里,寶玉都曾勸襲人若沒有事,就常去瞧瞧林妹妹。用心甚深,寄意甚遠。

黛玉是心思極細密的,如何不知寶玉欲她與襲人相好,熟歸熟,但當襲人來問,她亦知襲人所問之意,卻有她的本心,故正言相答,不做遮掩。愛,原是不可分割的。鳳兒豈知,唯有顰兒方是她的知己。黛玉的本質是

“情情”,以情賦情,故爾她不會諒寶玉,也不會誆襲人。她的回答,是她人格的“堅”和“貴”,也是她的有始有終。

寶玉無所不察,卻一而再地寬宥著眾生。不以疑惑罪人,不推罪于小人,他是“情不情”之人,這是他堅持到底的一體慈悲。郭亞妹女史與我論,說黛玉問寶玉,至貴者寶也,至堅者玉也,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曾不能答。但寶玉的“堅”和“貴”就在于此吧,他把看似庸常的體恤寬宥做到了最后。

郭女史說,花襲人有始有終,其實是賈寶玉的有始有終。

我說,襲人有始有終,是佛陀留給世間庸人的活路。期待他們的覺醒。

黛玉做壽

《紅樓夢》第八十五回,寫得又美好,又殘忍。

因為美好,要有個大喜事來襯;因為殘忍,定有個大禍事來報。

所以,這一回的回目是,賈存周(賈政)報升郎中任,薛文龍(薛蟠)復惹放流刑。

后面作偽文的,該從這一回來看看怎么寫林妹妹。賈政升了官,王家送戲來賀,因有這個戲,大家忽想起林妹妹的生日來,要借這個熱鬧給她做一回壽。當這一日,書中只表一句: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

這樣寫才是對的。作者為何從不細寫她穿的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飾?性靈之美好,原是一種直覺的感受,不涉外物,不涉是非,不是我們認為該是好的,才好。書中第八回寫她出來,只用“搖搖”二字,我稱之為神仙走路法;二十三回薛蟠一眼見到,只寫自己“已酥倒在那里”;二十六回黛玉感傷而泣,柳枝上宿鳥棲鴉,忒楞愣飛起遠避。這時再寫她,是她美的峰極,文詞已窮,唯可以月宮仙子相比擬。

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美的林妹妹了。

為黛玉做壽的這些親人們,還是那么溫情脈脈,依就滿場歡聲笑語。因家中有大喜事,至親姊妹,老老少少都在這里了。黛玉坐下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好么?為什么不過來?”

我們知道,寶釵自此不來,是已開始避嫌了。八十二回黛玉吐血,八十三回診病,八十四回賈母向賈政提起寶玉的親事來,鳳姐復提金玉良緣。事兒剛提完,薛家給她送來牛黃,這可不就是謝禮么?這謝禮受的腌臜,所以要令賈環(huán)來打翻一次。

八十五回,鳳姐正式為媒,和薛姨媽說成親事,書里寫,“姨媽倒也十分愿意”。因此寶釵不來。

黛玉的壽宴上,讓我們一一數(shù)來,究竟哪些人是知情的。

我們知道,賈母是極膽小的??v使老太太再疼黛玉,王夫人言之鑿鑿,拿出吐血的事來,不由得老人家不怕。你是我的外孫女,但寶玉終歸比你更親些。老太太,這事不能等,您得拿主意了。賈母被推著往前,故爾倉促定下說親之議。

我們知道,邢夫人是漠然的。鳳姐演說金玉良緣時她在場,這個連自家女兒都不關心的人,管甚么他人的死活?

我們知道,薛姨媽是有城府的。待人接物,風聲半點不露。雖然剛剛說好了親事,當著親家只字不提,她從容應對著黛玉,真如無事一般。

我們知道,鳳姐是極無情的。人人都還有個不忍之心,想著黛玉,又打心里避著黛玉,可偏偏就她提起黛玉的生日來。好得還似往常的好。明明親自出馬已經(jīng)把媒說成了,當著寶玉黛玉,當著滿屋子的人還開玩笑,說他們倆“相敬如賓”。何其忍也!

我們知道,王夫人是心有歉意的。此刻,她心里開始裝著黛玉了,鳳姐一提,從來不關心黛玉的她,最先想起來她的生日了。她說:“正是呢,后日還是外甥女的好日子?!?/p>

鑼鼓喧囂,擺起戲來。今日的第三折戲是新打的《蕊珠記》里的《冥升》,說的是嫦娥因墮塵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此時引升月宮。只聽那小旦唱道: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

聽戲的人皆寂然無語。所有說不出來的話,擠出來的笑,讓每個面貌模糊陰沉,天光化日,當一切都暗下來時,黛玉正淺淺含笑,這笑愈發(fā)明亮,愈發(fā)顯出月宮仙子的皎潔來。

我們知道,寶玉也是被瞞著的。前日里他聽見要給黛玉做壽,“樂得手舞足蹈”。

賈蕓這等小人物是不知道的。他聽聞寶玉要議親,興沖沖趕過來投帖子,要給寶玉說媒。哪里輪得著他生事呢?

我們知道,寶玉雖不知道,他的不祥之感已經(jīng)在了。他將妄人賈蕓打發(fā)走后,只是怔怔地坐著,飯也吃不下去,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

這幾回里,總說寶玉在忙,讀書之與黛玉,哪件在心里更是大事?外頭不顯,父母老太太跟前,須做個老實孝順的孩子,他卻在靜坐之時,忽然掉下淚來。賈寶玉實已憂慮甚深。他一個在外頭走的人,茗煙等人皆為羽翼,萬事怎么真正瞞得了他?如果不信他與黛玉的情感,那這本書還讀來做甚?如果說寶玉所寄望的美好,柔弱如春夢的泡影一般,那也只好無所作為,坐等毀滅,那他后來也不必再寄望和黛玉的魂魄在夢中相見了。

寶玉深知,他要和黛玉成就婚姻,最大的困境就是黛玉的病,這幾乎是無解的。老太太已不允了,還能怎樣?如頑童般哭鬧嗎?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就要我就要。又有何用!反復思量,這個瞞著他的局,他若是捅破了,反成死局。要知道,這可是五世簪纓的賈府!容你去說私情?

寶玉必要破局,他又能如何破局呢?人,只能從過去的經(jīng)驗里面找辦法。

我們來看看,寶玉往常都是如何應對危局的?

七十三回里,小丫頭小鵲聽到趙姨娘與賈政的談話,誤以為賈政要考寶玉功課,為討好寶玉,向其報信。書還未溫,難過一關。

恰好芳官慌忙跑進來,說夜色里有一個人影從墻上跳下來了。晴雯靈機一動,說可以說受了驚嚇呀,還裝病好了。好嘛,他這一劫是躲過去了,話傳到賈母耳朵里,因此引發(fā)了大觀園里查賭事件,攆走了好些下人,還連累了柳家嫂子和迎春。

第五十七回里,紫鵑為試探寶玉的感情,謊稱黛玉要回蘇州。寶玉聽后如遭雷擊,立時病發(fā)起來,幾乎看著要死了。

直到大家按著紫鵑的頭過來求饒,說實無此事。這才立即好了。我們來講科學好了,這是病嗎?黛玉亦曾絕粒,延宕多日,那是餓的將死。寶玉這好端端折騰起來的又算什么呢?

在面對無解的棋局,寶玉終于祭出了曾經(jīng)無往而不利的絕招——裝病。

芹公行筆,無處無鋪墊,亦無處不反照。

雪雁后來的想法,居然有一句是真的,說寶玉“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來?!边@話是作者透露出來的天機!原來如此,失玉之后的瘋傻,竟是在世人欺瞞于他之時,反手欺瞞世人的一場彌天大謊。

寶玉的病,說法是丟了玉,我們細細來看玉和寶玉的關系。

如果說玉是寶玉的魂魄,那神瑛侍者的元神又在何處?

如果說人玉不可分離,失玉之后許久,寶玉都無事,怎得慢慢的才發(fā)作了?

如果說人離玉越久,病則越重,沖喜有何益?怎么大婚之后,黛玉已亡,玉仍未歸,不是沖喜是添悲,寶玉的病居然漸漸地好了?

我們因此得知,失玉與寶玉的癡傻并無關系,寶玉之病不在玉,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心里的那個大愿才是“病”根。那一日,怡紅院內海棠花開,不知兆喜兆哀,忽然靈玉失去,孰料有礙無礙。卻見闔府人的恐慌,寶玉忽有所悟。連玉都這么著緊,我拿性命出來做賭,老太太,母親,你們還不思量嗎?

這個謀劃,有兩重心在里面,一層是赤子之心。他就是要讓賈母王夫人重頭想一想,他之前的病是怎么好的?我曾因黛玉而病,又因黛玉而好,你們如果疼我寵我,是否該照方抓藥?

一層是癡子之心。如果你們依然不肯,只因黛玉命不長久,怕帶累于我。但我現(xiàn)在也快要死了,還有什么可帶累的?你們還急忙忙給我作什么婚配,試問天下之間,誰還愿嫁給我這一個傻子?我和林妹妹是一定的,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的。你們不允我們同生,還能阻著我們共死嗎?

這才是賈寶玉呀!這才是林黛玉生死系之的知己呀!

可寶玉唯一料不中的是,他已經(jīng)都成廢人了,朝不保夕,寶釵竟然還愿意嫁給他。

要知道,薛寶釵此時嫁的可不是賈寶玉,而是一個傻子。

如果沒有薛蟠的官司,寶釵也許會有其他的選擇,他對寶玉的感情,始終在有意無意之間的。眼見寶玉如此,就此丟開手才是正理?;蛟S,薛姨媽根本不會再征詢她的意見。她又不是邢夫人,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怎能嫁給一個廢人?書中為了讓薛家必走此路,忽百里來報王子騰暴死。薛家要保兒子的命,還能靠誰?薛姨媽從賈府歸來,對寶釵說:“我已經(jīng)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為了兒子,她終于把女兒賣掉了。

吐血之后,敏感如黛玉,只覺漫天風雨,鬼影憧憧。此時,賈府已將她隔絕起來,她能獲取的所有信息,只能來自于那雙善聽的耳朵。

八十三回里寫道,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著?覺得園里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的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起來。

如果以前只是聽力好,現(xiàn)在簡直超乎常人。這或許是密閉者的自救?這是她應對這個荒唐世界的唯一辦法,卻又是毒,讓她生而死,死而生,當最終聽到了真相時,就是她的永決。

曲已三疊,琴到變徵。

沁芳橋那邊的山石背后,是當日黛玉與寶玉葬花之處。

起焉于此,終焉亦當于此。那個在山石背后嗚嗚咽咽在哭的人,那是傻大姐了。人若不傻,都受了嚴令,誰敢在黛玉面前吐出半個字來?此時此地,黛玉細細地問她,那人如實地陳說,黛玉再不必竊聽世界的碎片了,真相明明白白坦現(xiàn)眼前,而一切希望已不復再有。

花埋土里得自在,月落水中任浮游。事到如此,一切竟無妨了。

可她撐著,還要再見一眼寶玉。

黛玉進來時,寶玉并不讓座,只瞅著嘻嘻的傻笑。人還在戲中。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

忽然聽著黛玉說:“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p>

他還不知,他已經(jīng)演砸了。

他旁若無人,終于說出這句話來,哪管襲人、紫鵑兩個在旁邊嚇得面目改色。他只看著在眼前的心上人點頭、微笑,心中是又歡喜,又得意。

這一笑,雖隔萬里,雖隔天塹,雖隔悲喜,雖隔成敗,怎隔得開心心相印呢?

孤高舉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見這一面,憾與無憾,黛玉終于可以去死了。

郭女史說,死并不重要,死就是歸。

我說,人間事,人間解?;昊?,意難平。

寶玉的最后出家,是給寶釵、襲人等人的有始有終,是石頭給這個有情世界的最終答復。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587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