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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香》劇照 圖源網(wǎng)絡(luò)
從一雙鞋墊來窺探婚姻??
文/心南身北
母親的膝關(guān)節(jié)置換手術(shù)很成功，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路了，我為母親做了午飯，陪他們邊吃邊聊，看看表，一點多鐘，該上班了。
我走出母親小區(qū)的大門不遠，看見有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路邊，守著她的小地攤。老人坐在馬扎上，兩手交叉在棉襖袖筒里取暖，腳邊鋪著一張彩條布，上面是雜七雜八的一堆小玩意，有鋼絲球，塑料刷，鍋蓋把手，指甲刀，竹子做的癢癢撓，高粱穗做成的笤帚……她穿著厚重的棉衣棉褲，戴著口罩和毛線帽，帽檐扣得很低，從露出的蒼老的眼睛看，年紀應(yīng)該在七十歲以上。午后的這個時候，正是吃飯和午休時間，馬路上沒有幾個行人，而且周圍并沒有其他攤位，往來的車輛呼嘯著經(jīng)過，揚起一層細細的塵土。
我上前打招呼，阿姨，你吃飯了嗎？
此時不到一點半，我斷定她沒有吃飯，而且我打定主意，要在周圍尋著買碗面送給她。沒料到老太太脆聲說，“我吃了，你吃了嗎？”
我只好回答，吃了，阿姨。
我停下腳步，想找一個什么物件照顧她的生意。還好，眼睛向她的手推車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用塑料繩捆扎在一起的鞋墊。
“兩塊錢一雙，你看這厚實的很?！卑⒁探忾_塑料繩，取出一雙鞋墊。
“嗯，看起來是厚實。”我拿出手機就要掃碼付款。阿姨說，你沒有零錢？我沒有?？磥恚院蟪鲩T得帶些零錢。老太太有些為難，但她馬上走到手推車前，那把手上有用繩子吊著的一張微信收款碼。
“阿姨，你也會用微信？”
“不會。這是我兒子的。”我明白了，這張二維碼的后面，站著一個過得并不那么體面的兒子。
我掃碼付了十塊錢，將微信支付憑證指給她看。老人一看就抓住我的胳膊，一只手在胸前的布包里翻零錢，要找錢給我。我趕緊說不要，不要。她就在她的小攤上找尋合適價格的東西送我。我抬腳就走。往前走了十來米，還聽見老人在后面喊我，要找給你錢呢，娃……
走出很遠了，我感覺到臉上冰涼，用手一抹，全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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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我真切地看到了我母親卑微、隱忍的一生——和她一樣——我母親吃苦受累，直到七十多歲還要竭盡所能地為自己的兒子貼補生活。
十多年前，母親跟著父親來到弟弟承包的農(nóng)莊里，蓋房，種樹，養(yǎng)魚，打造起幾十畝的果園，園子里種了葡萄、桃子等果樹，從早到晚忙得像個陀螺。葡萄種了五年，投入的勞動成本就不計算了，權(quán)當(dāng)鍛煉身體吧，但沒有經(jīng)驗，沒有技術(shù)，結(jié)出來的葡萄又酸又小，七零八落的幾串葡萄，要品質(zhì)沒品質(zhì)，要賣相沒賣相，只好將樹連根挖起，拆除水泥葡萄架、填埋樹坑又花去一筆錢。沒賺到錢不說，父親的退休金也賠進去不少。種的桃子并不好，一方面是品種沒有優(yōu)勢，另一方面，桃子命短（我母親的話），兩三天賣不掉，就會顏色發(fā)烏、果子變軟，而且不宜長途販運。十幾畝的桃園，每到果子收獲時節(jié)，母親腿疼，無法久站，摘不了桃子，她就用平板車拉幾筐鮮桃，搬只凳子，坐在路邊上賣。我們都勸她，大路邊上又不是集貿(mào)市場，沒有幾個過路的人來買。但她不聽勸。她說能賣幾斤是幾斤，總比果子爛在地里強。
我知道她是心急。水果的行情一年不如一年，起先客商還來地里收購，后來客商請都不來了，就靠著弟弟一三輪車一三輪車地往外批發(fā)。母親心疼兒子，除了腿有些毛病外，她身體尚健，地里不管是澆水，鋤草，套袋，摘袋，她都全程參與，從不叫苦。而父親往往干著活，還要對母親挑三撿四。
父親和母親一起下地干活，回到家父親會躺在床上等飯，而母親則要趕緊洗手做飯，飯端上桌才叫父親吃飯。母親一句話沒說對，父親就會送上他的喝斥。從小到大，我聽過父親無數(shù)次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指責(zé)、抱怨母親，而母親從來沒有回過一句嘴。父親心里不痛快了，母親就是及時的出氣筒。父親因為拿工資養(yǎng)活妻子兒女從而獲得某種獨裁的權(quán)利，母親毫無意識地自動屈服于這種專制獨斷。從青年到暮年，從生產(chǎn)隊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到進城帶孫子、到來到農(nóng)莊務(wù)農(nóng)，幾十年過去，時光如洪流一般卷走了父親的心氣和體力，卻沒有卷走他的壞脾氣。
母親個子很高，年輕時梳著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走路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又快，兩條辮子就在她腰間左右晃動。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的兩條腿開始向“O”型發(fā)展，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遠遠看去像一只老邁的企鵝。我們只聽她說自己腿疼，以為是干活受累了，就勸她少干點活，多休息，弟弟的生活遠沒有到過不去的程度，他還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用不著她那么拼命。我不知道，原來母親這么多年一直忍受著嚴重的骨關(guān)節(jié)炎，她的膝關(guān)節(jié)軟骨也嚴重磨損，不是貼幾帖膏藥就能解決的。終于，在收完今年的桃子之后，母親同意了弟弟將果樹全部砍掉的決定，她和父親回到縣城居住，農(nóng)莊里的事，完全交給弟弟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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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衰老和病痛面前，母親敗下陣來。
電影《出走的決心》，女主李紅以為找到愛人就找到了避風(fēng)港，卻沒想到陷入一個又一個的人生困境。她照顧大男子主義的丈夫的飲食起居，包容他的暴躁脾氣，養(yǎng)大了自己的女兒，在為女兒帶孩子時還要忍受女兒的抱怨和指責(zé)，與大多數(shù)母親的經(jīng)歷何其相似？她后來選擇離家出走，自駕去旅游，這是女性的個體成長，是當(dāng)下女性直面社會、直面家庭的深度思考——一個覺醒的靈魂，一定會果敢決絕，無所畏懼。
沒有什么應(yīng)不應(yīng)該，只有值不值得。國民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如同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河，沖刷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四十年的光陰，不僅僅是物質(zhì)財富的積累，更是社會觀念、文化習(xí)俗乃至個人生活方式的深刻變革。站在婚姻這一社會基本單元的立場上，這場經(jīng)濟的巨浪同樣掀起了波瀾壯闊的變化，婚姻以及生育給女性帶來的人生不確定性以及生活被動的風(fēng)險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越是底層弱勢的女性群體，風(fēng)險越大，而有了孩子之后，人生重啟的可能性直線降低，很多女人的生活失控或者人生悲劇就是從生孩子開始的。大多數(shù)人并不清楚，如果女人的生育價值市場商業(yè)化不犯法的話，可能許多男人打一輩子工不吃不喝都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而現(xiàn)在，通過一張結(jié)婚證和幾萬或者十來萬的彩禮，就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這應(yīng)該是婚姻制度給底層男性的特別優(yōu)待了。而女人在婚姻里付出的隱形成本，比如家務(wù)勞動，生育，養(yǎng)育孩子過程中的社會脫節(jié)的風(fēng)險等等，沒有幾個男人看得到，更為可悲的是，大多數(shù)女性還沒有認清自己要走進的婚姻本質(zhì)、以及風(fēng)險是什么，就在鮮花著錦、高朋滿座的一場熱鬧的婚禮中步入了婚姻。
與李紅不同的是，母親沒有反抗和出走的勇氣，母親的出身、文化、以及性格里的軟弱，甚至還有骨子里的愚忠，決定了母親永遠不可能覺醒。作為女兒，我也當(dāng)然不會支持母親反抗或者出走，畢竟父親沒有壓榨母親的初心，只是他控制不了他的壞脾氣。一個人的壞脾氣，說穿了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但他要將這憤怒轉(zhuǎn)移給別人——工作同事不可以，兒女不可以，外人更不可以，他只能轉(zhuǎn)嫁給自己的女人——離他最近、與他最親而且不用顧慮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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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悲觀主義者，我不知道結(jié)婚與不結(jié)婚如何比較好與壞，我只能說所有的女人，要愛自己，要愛自己，一定要愛自己，不管是正值年輕還是人到中年甚或人到暮年。
如果沒有遇到一個對的伴侶，那就好好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狠狠超過自己?？墒侨绻閭H沒有選對，在培養(yǎng)孩子的這條路上往往就會走得步履維艱。一個向天上拽，一個往泥里拖，雙方共同撕扯孩子，讓孩子承擔(dān)了婚姻失敗的連帶后果。所以，女性一生當(dāng)中最重要的任務(wù)是愛自己，把自己變成值得愛的人，在這條路上遇到真愛，走進婚姻，是生活的獎賞，沒有遇到呢，也能擁有完整的自己，做一個孤獨終老的老姑娘沒什么不好的——人生都是孤獨的，孤獨的是心理狀態(tài)而非生活形式，不是你被人圍繞著你就不孤獨了，你不結(jié)婚只有不結(jié)婚這個煩惱，倉促、將就、恐慌下選擇的婚姻，需要面對的就不僅僅是煩惱了，而是永無止境的絕望，如同李紅一樣。
當(dāng)然，戀愛腦也萬萬要不得?！逗５呐畠骸分?，小美人魚為了王子放棄了嗓音放棄故鄉(xiāng)大海，但是王子娶了別人，小美人魚最后變成泡沫消失掉了。寓言故事往往就是現(xiàn)實的影射，可惜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教我。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例子更是多不枚舉，寫盡世間所有戀愛的瓊瑤，在晚年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托并非良人——她傾盡全力的愛戀，卻換來他不遺余力的算計。
扯遠了，父母與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父母一樣，都是普通的勞動人民，有著樸素的勞動改變生活的想法，也有著弱勢階層固有的思維，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弱者，弱者的思維往往是找一個比自己更弱的人來被自己掌控。我母親就是那個天選之人。長久以來，母親養(yǎng)成了極低的配得感，對所有物質(zhì)上的享受，她做不到坦然悅納。妹妹與我為母親買的衣物，總被她放在衣柜中不見天日，她常年省吃儉用，舊衣褲穿得掉色變皺，她也不舍得換上新衣服，偶爾在外的家庭聚餐，也被她視為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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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婚姻的幸福與否，我不好評價，一個沒有念過幾天書的鄉(xiāng)村女人，恪守“未嫁從父，既嫁從夫”的道德規(guī)范，承襲來自上一輩人“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也許跟著父親，僅僅衣食無憂她就已經(jīng)很知足。
母親識字不多，她沒有辦法明白如何愛自己，因為自身的貧弱，文化以及社會資源的匱乏，母親不知道真正愛自己是懂得為自己的生命負責(zé)，是能夠把影響自己命運的決定權(quán)、選擇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我不能返回到母親過去的歲月，幫她修訂人生的錯誤，況且，她錯在哪兒了？——她做不到經(jīng)濟獨立、思想獨立，進而活得強大而有底氣，但這并不是她的錯，也不是她所能選擇的。
當(dāng)我能夠正確地看待婚姻，并且能夠妥善打理自己的身心時，已過了不惑之年。我用了差不多半生的時間，學(xué)會了自洽，也逐漸理解了父母的相處模式——他們那一代人，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共同養(yǎng)大孩子，不離不棄地相伴終生，也許就是很不錯的婚姻。
誰說不是呢？就在母親術(shù)后恢復(fù)期間，不過兩三個星期，那個奉行“君子遠庖廚”從不下廚的父親，不但為母親端湯送藥，并且學(xué)會了做飯，他做的手搟面被妹妹拍照發(fā)在家庭群里，使我為婚姻重新定義。
話說回來，各人有各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課題需要去修行。好的婚姻能讓人生的苦難減半，糟糕的婚姻，糟糕的伴侶，毀掉的是她（他）的前半生，而養(yǎng)出一個糟糕的孩子，毀掉的可能是她（他）的后半生。好的婚姻有個前提，是三觀契合相互尊重，勢均力敵且能力與性格完全匹配，但這太難了，不亞于買彩票中獎。所以，在現(xiàn)實面前，我們都會退而求其次。也許接納，允許一切發(fā)生，在困境中學(xué)會自洽，同樣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那么，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知到溫暖的陽光，就比如今天。
我不知道身后那個擺小攤的阿姨，有著怎樣的家庭，她的老伴還好嗎？是不是沒有令人倍感折磨的壞脾氣？她的兒子過得還好吧？他不會躺平“啃老”吧？他體恤自己年邁的母親吧？我但愿阿姨今天說的“我吃了（飯）”，吃過的那頓午飯是老伴做的，或者兒子（兒媳）為她做的。
作者：心南身北，原名賈燕燕，70后，左手文字，右手煙火，曾出版散文集《風(fēng)定落花香》，詩集《北方無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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