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口袋里摸出毛票,看著供銷社玻璃柜臺,映出個穿灰布衫的姑娘,一時之間有點恍惚,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十三年過去了。

"同志,幫我稱五斤鹽,謝謝。"

當我說出這句話,柜臺后面,本來低頭打算盤的青年,突然抬起來,愣愣地看著我。

而此時,他左耳垂那顆朱砂痣,是那么地明顯。我手里的袋子,無聲地掉落在地上,竟然不知。

我這么想到,時隔十三年,我居然還能再次看到他。

我叫王淑英,從懂事起,我就是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每次我哭著問奶奶,“為什么我和別人不一樣,沒有爹和娘?”

奶奶就會把我摟進懷里,摸著我的頭,說,“英子,你有爹娘,只是他們因為要去賺錢,去了比較遠的地方,過兩年就回來了?!?/p>

奶奶這句承諾,后來的確應驗了。那已經(jīng)是我11歲的時候,爹和娘回來了,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我一直不相信自己有爹娘。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爹年輕的時候,不學好,和人賭,輸?shù)袅撕芏噱X,欠了很多饑荒。

奶奶流著淚,教訓了爹一頓,讓他帶著娘抓緊往外面跑,找個臉生的地方,躲幾年,等風頭過了再回來。那些人,也不會拿她一個老人,和我一個孩子能怎么樣。

奶奶也沒想到,他們一躲就是八年。而這些年,我就是奶奶一口迷糊,一碗粥地喂大的。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說回我7歲,也就是1972年的冬天,家里發(fā)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冬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三了,外面天寒地凍。我在家里炕上窩著,奶奶出去換點面,說是晚上給我做糊糊吃。

誰料奶奶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個看起來小我一兩歲的小男孩,跟在奶奶身后,身上臟兮兮的。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英子,我撿回來個孩子,和你做伴兒。”

原來是奶奶回來的路上,看到這個小男孩兒窩在路邊,凍得直發(fā)抖。奶奶心善,怕他凍壞了。上前問他話,卻啥都不說。奶奶自己還嘀咕,撿回來個啞巴?

直到過了五天,男孩看我們的眼神,終于不那么陌生了,他開口了,“我叫樹生?!?/p>

樹生的左耳垂那邊,有顆紅痣,很是顯眼。據(jù)他說,他住在比較遠的地方,具體他也說不上來。

家里父母隔三差五地吵,吵得厲害,他不知所措,就一個人跑出來,無意中上了一輛大車,到了鎮(zhèn)上,之后就碰到了奶奶。

開春化凍時,家里多了個讓我無語的悶葫蘆。

樹生小我一歲,卻比我高,瘦得很。他一點都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那么活潑。成天不怎么說話,悶葫蘆。

但是他對我很好,總把粥里的紅薯塊,撥到我碗里,自己嚼著野菜幫子嘎吱響。

奶奶納鞋底時,我們就蹲在門檻上,他會用麥秸稈編螞蚱。他的手真巧,編的螞蚱腿都能打彎。

"給你。"

芒種那天,樹生往我手心塞了只草編螞蚱。

金黃的麥浪在他身后翻涌,他站在邊上,感受著風吹在臉上,說了句,"姐,等麥子收了,我給你編個能蹦跶的。"

誰料,蟬鳴最兇的晌午,打谷場來了輛綠皮卡車。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四處打聽,找到了我們家??吹綐渖鷷r,眼睛就紅了。后面跟著的女人,更是哭著跑了過來,抱住樹生,再也不撒手。

他們就是樹生的父母,在樹生丟失的半年多天氣里,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我們家。

"跟爹娘回家吧,孩子,以后不要亂跑了。"

奶奶掰開樹生攥著我衣角的手,我眼睛里都是淚水,我已經(jīng)習慣了樹生這個弟弟。

卡車卷起的黃土迷了眼。我追著車跑過三道坡,直到樹生從后車窗探出的腦袋變成個小黑點。

那晚奶奶把我哭濕的枕頭,翻過來焐在炕頭,說“人跟人,就像地里的麥穗,該聚時聚,該散時散,一切都是緣分?!?/p>

從那以后,樹生就沒回來過了。四年后,爹和娘回來,把我和奶奶接到了隔壁的隔壁的一個縣,他們在那里跟著別人干苦力,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落腳點。

時光飛逝,一眨眼,十三年過去了。

這個小縣城挺好的,什么都方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我很思念以前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想念奶奶在世時,總是喜歡摸我的頭。想念那個曾經(jīng)在我家,僅僅住了半年,會編螞蚱的樹生弟弟。

1985年谷雨剛過,我回家路上,突然想起家里鹽不夠了,正好路口看到有供銷社,就走了進去。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玻璃柜里,有著兩排貨架,一個穿白襯衫的青年,蹲在貨架后理貨。

"同志,要五斤鹽。"

聽到我說這句話,小青年手里的東西瞬間掉落在地上,他回過頭來,看著我,我也愣住了。他的左耳垂上面,有一顆顯眼的紅痣。

“樹生?”

“英子姐?”

窗外的蟬鳴很響,而此刻,我們卻站在那邊,看著彼此,眼睛里泛起了淚光。

"英子姐,麥子收了十三茬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曾經(jīng)回去找過你和奶奶,可是屋子早就破敗了,鄰居說你們搬家了。"

樹生說話的時候,從柜臺的角落里,拿出一個盒子,那里面有十三個草編螞蚱,他每年都會編一個。

在之后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原來樹生就是出生在這個縣城里。那年,他也是從這里,錯坐上了去我們老家鎮(zhèn)上的車。

樹生聽到了奶奶離世的消息,哭得像個孩子。盡管他已經(jīng)長大,卻心中很是懷念那段鄉(xiāng)下的日子。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會下班后,路過供銷社去看樹生。他也會在休息的時候,給我送點吃的過去。

1987年驚蟄,小樹爹娘拎著四色禮上門。印著喜字的鐵皮暖瓶、紅雙喜臉盆、六尺燈芯絨布,還有用紅繩系著的蝴蝶牌縫紉機票。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我和樹生的婚禮,定在農(nóng)歷六月六。

我們兩人坐在河邊的小樹,看著遠處的麥秸稈,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兒時的那個夏天,我又聽到了奶奶對我,“人跟人,就像地里的麥穗,該聚時聚,該散時散,一切都是緣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