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飯鍋里隨著大米一起,蒸出來的紅薯,香氣撲鼻。每次聞著這種甜味,我總會想起1984年的夏天。
那一年,繼姐第一次踏進我家門檻,伸手揪住我耳朵的力道,格外的疼。
我出生的時候,娘難產,為了把我?guī)硎篱g,她拼盡了全力。
結果我生下來了,娘也走了。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娘疼得臉色蒼白,雙眼裝滿了淚水。
看著剛出生的,娘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顫抖著手,想要摸我,卻使不上力氣了。
爹拉著娘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娘苦澀的笑了,那是爹一生中,最疼的笑容。
那個年代的愛情,比不上現(xiàn)在的浪漫。家家戶戶缺衣少糧,也沒有條件去浪漫。
娘跟著爹沒過過享福的日子,哪怕是懷孕了,也沒吃上兩頓好的。
也許是這個原因,才有了娘生我難產的事。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爹從我出生后,就沒再笑過了。
他每日里,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回家發(fā)呆。只給我應付點兒飯菜,從不管家里臟了,亂了,哪怕是我的鞋子早已經露著趾頭了。
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爹本來有個姐姐,后來得了病,也走了。
我從小就孤零零,沒有什么玩伴。陪著我最多的,就是院子里的老黃狗。

隔壁大娘經常幫著照看我,看著家不像個家的樣子,就總是勸爹:“春生啊,你這樣下去不行啊,家里得有個女人,幫忙看著?!?/p>
爹點了點,大娘說的也是事實。隨著我的長大,家里越來越需要個女人來操持。
于是,在我八歲那年,爹在門口抽完三鍋旱煙,終于等到了一個帶著女孩的女人。
她,就是我的繼母。那個女孩,是她和前夫生的女兒,也就是我的繼姐。
繼母看起來很隨和,臉上帶著笑容,看著我,問,“這是虎子吧,長得真可愛?!?/p>
原來繼母就是隔壁大娘幫忙介紹的,離著我們村子幾十公里的路。來之前,大娘已經把家里的情況,和她說過了。
十歲的繼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辮梢上夾著一個蝴蝶發(fā)卡,看起來也是溫溫柔柔的樣子。

這個時候,隔壁大娘拿來一盤蘋果,說著讓我們吃,算是慶祝這個家又完整了。
那些蘋果,看得我口水直流,一把就抓起了大部分,只剩下兩個又小又丑的。
爹吼了一聲,“虎子,給你姐姐兩個,你抓那么多干什么?”
“不給,這都是我的,這是我的家,哼!”
爹伸手就要抄笤帚揍我,繼母攔住了,“快放下,就是個蘋果,哪個不能吃,盤子里還有。”
繼姐也乖巧地點頭,“爹,我吃這個就行了,那些大的給弟弟吃,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爹氣的直用手指點我,“看看你姐說得多好,再看看你,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逆子?!?/p>
一個不大不小的矛盾,在繼母的拉扯下,繼姐的理解下,消失于無形之中。
我得意洋洋地回到房間,“什么姐姐?這家里我是老大,我說了算?!?/p>
就在我自己嘟囔的時候,繼姐進來了。
“誰讓你進來的?這是我的地方,給我出去!”
我立刻眼一瞪,伸手就要拽她的辮子,結果沒抓住,反而把她發(fā)尾的發(fā)卡揪了下來,掉地上,摔壞了。
正當我愣神的時候,繼姐一把扯住我的耳朵,用力一擰,冷冷說,“小屁孩,你最好乖點,要不然我會揍你?!?/p>
那一瞬間,我疼得撕心裂肺。從小到大,家里誰動過我一指頭?爹每次生氣,也只是嘴上說說。
我啊的一聲就叫了出來,然后就上手扯她的衣服,卻因為耳朵疼,用不上力氣。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爹,繼母,大娘朝著房間趕過來的時候,也開口在問。
“爹,弟弟把我的發(fā)卡弄壞了,我讓他道歉,他不道歉,就哭了?!崩^姐一臉委屈地說。
爹一下子火氣就上來了,繼母攔住了他,“不礙事,英子那個發(fā)卡早就要壞了。回頭找根紅繩扎起來,也一樣?!?/p>
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出去了,繼母和大娘也出去了。
繼姐冷笑著看我,“你不是我的對手,別在我面前找打,我不用動手,就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
我是真想不通,這個人長了兩張臉,一會兒是仙女,一會兒是惡魔。
不過,我也不怕。該搶就搶,該爭就爭。
為了這個,我私下里沒少挨她的揍。但是在爹娘前,她就是乖乖女。我心中很是厭惡她,太虛偽了。
但是,直到半年后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對她的印象,有了改變。
當時,我和繼姐在鎮(zhèn)上上小學,每日里,要有將近半個小時的路程。
因為我討厭她,所以放學的時候,從來不和她走在一起。學校里的同學,不知道,我還有個姐姐。
這一天放學,路上我被堵住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學校里平日那幾個要錢的壞種。

“李虎,把你身上的毛票留下來。要不然,今天讓你頭上開花。”
我兜里的確有毛票,那是繼母給我用來交給學校吃中飯的。我沒舍得吃那么多,省下來的。
這個時候,我已經顧不上想他們怎么知道我兜里有毛票,他們有三個人,打是打不過,跑吧。
可是一轉身,后面也有兩個人,跑不了。
就在那個人吆喝著,要抓我衣領時,一個黑影飛過,砸在旁邊的電線桿上,“叭”的一聲,嚇了我一跳。
原來是一塊磚頭的碎裂的一角,飛濺在那個壞種的腿上,看起來應該是沒出血,但疼得他齜牙咧嘴。
“放下你的爪子,要不然,下一塊我就丟你頭上?!?/p>
壞種懵了,我也懵了,這個聲音有點耳熟,抬眼一瞧,“繼姐?她怎么來了,這是救我來了?”
壞種憤怒了,“你是誰?”
“我是他姐姐,三個數(shù),不拿開,就等著開瓢。一、二、”
還沒等繼姐數(shù)完,壞種帶著人跑了。我看得出來,他是真怕了,因為繼姐說話特別冷靜,手上的磚頭隨時都會丟出來。
我跟在繼姐身后,朝著家走去。
在快到的一片地頭,我忍不住了,開口問,“你為啥幫我,我自己可以的。”
“我沒幫你,我只是看不慣那幫子欺負人的樣子?!?/p>
我嘴上沒說感謝,但是心里卻還是很開心的。要不是繼姐,我今天在劫難逃。
“你為啥不怕他們?也許他們真的會還手?!?/p>
“就他們?沒那個氣魄,我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我見過狠人,不是他們那個樣子?!?/p>
繼姐說完,就背著書包朝前走了。從那天起,我就不再跟姐姐對著干了。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能給我安全感的人,不是陌生人,更不是仇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了解到。原來繼姐從兒時起,遭遇的苦難,不是我所能想象的。
她的生父脾氣很暴躁,稍有不順心,對繼母不是打就是罵,對她也是如此。直到在她們來之前的一年,她的生父出了車禍,去世了。
那個時候的她說不上狠不狠她的生父,但是她已經養(yǎng)成了更好的保護自己的習慣,人前是乖乖女,人后比誰都狠。
不過,我和繼姐關系真正好起來的,是第二年的冬天,我生了病。
那年的冬天,我發(fā)著高燒蜷在炕角時,爹和繼母有事外出,還沒回來。我已經在炕上,燒的迷迷糊糊的。
是她連夜背著我往鎮(zhèn)衛(wèi)生所跑。結冰的田埂上,她棉鞋陷進冰窟窿,都是水,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我一直趴在她瘦削的肩頭,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的。
后來大夫說,要不是繼姐及時送過來,也許那天晚上我就燒壞了腦子,那可能就變成一個傻子了。
所以說,繼姐在那一刻,不是姐姐,而是我人生中的貴人。
從那以后,家里再也看不到我和繼姐爭吵的一幕,反而我們很是融洽。只要我從外面回來,第一個喊的,肯定是“姐,你在哪兒,我回來了。”
繼姐讀完初中,就不念了,跟著隔壁的大娘家的女兒,一起干活。我問她,為啥不念了,她說不喜歡讀書了。
但是有一次,爹語重心長地說,“虎子,你要好好讀書,你姐姐把念書的錢省下來,就是想要留給你,將來看你上大學?!?/p>
時間像村頭小河般靜靜流淌,一眨眼,幾年過去了。
繼姐出嫁那天,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火星子明明滅滅,映著他發(fā)紅的眼角。
繼姐穿著大紅嫁衣經過我身邊,突然往我手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她攢了五年的《大眾電影》,每一頁都撫得平平整整。她知道,我很喜歡看這個。
"好好念書,別學你姐。"

她蓋頭下的聲音悶悶的,抬轎的漢子吆喝聲響起時,我突然覺得,心中很重要的一個地方,空了。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一個和我本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孩,卻讓我后來心甘情愿地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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