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強,你見過會呼吸的火車票嗎?"
此刻我捏著這張2002年的粉紅色車票,票面上"東莞-南昌"的鉛字已經(jīng)暈開了,可那個用圓珠筆寫的"平安"還倔強地貼在角落。二十二年了,每次打開老家樟木箱,那縷混合著香灰和鐵銹的味道,總會把我拽回常平火車站二樓平臺,拽回那個把平安符硬塞進我掌心的黃昏。

那年常平木倫工業(yè)區(qū)的夏天,連空氣都是鐵皮屋頂烤化的味道。我在達利電子廠做倉管,她叫小娟,是二車間穿磁環(huán)的"江西幫"。記得第一次注意到她,是看見她把工帽反扣著戴,露出兩根翹得像蜻蜓翅膀的辮子,蹲在物料區(qū)啃青辣椒就白飯。
"喂!那個吃辣椒的!"我晃著倉庫鑰匙串嚇她,"當心上火嗓子啞了挨拉長罵。"
她轉過來,鼻尖上沾著米粒:"我們萍鄉(xiāng)妹子的胃,可是拿辣椒腌入味的!"說著突然塞給我半截青椒,辣得我原地蹦起來找水喝,身后傳來她鈴鐺似的笑。

后來才知道,她每月往家寄八百塊,自己就留兩百。我們這群打工仔的娛樂,對她來說太奢侈。有次發(fā)薪日撞上臺風,我硬拉她去下墟村吃豬腳飯,她盯著十五塊的價目表死活不肯進:"這夠我弟買三本輔導書了!"
可她會把車間報廢的磁環(huán)磨成小星星,偷偷塞進我裝螺絲的膠筐里;會把廠服第三顆紐扣拆下來,穿根紅線做成鑰匙扣。那年中秋,我們在廠區(qū)后門鐵軌旁分食蛋黃蓮蓉月餅,她指著天上月亮說:"等攢夠錢開小賣部,我要把所有月餅都切開賣半個,省得浪費。"

變故來得比雨季還急。她父親在采石場摔斷了腰,家里要她回去嫁人換彩禮。我永遠記得那個悶熱的下午,她攥著電報蹲在倉庫貨架間發(fā)抖,指甲在鐵架上摳出五道白痕。
送她去火車站那天,常平站二樓平臺的熱浪能把人蒸熟。她穿著初見時那件洗褪色的碎花襯衣,辮子梳得格外整齊。"這個給你。"她突然往我手里塞了個硬物,是用黃符紙折的三角包,針腳歪歪扭扭地縫著金線,"我找寮步觀音廟阿婆求的,能保倉庫不起火。"
我摸到符紙背面凹凸的痕跡——拆開才發(fā)現(xiàn)是張車票存根,背面用圓珠筆寫著:"等安頓好家里就給你寫信,地址寫達利電子廠對吧?"字跡被手汗暈開了半邊。
后來我像守著自動販賣機等掉貨似的,每天往門衛(wèi)室跑三趟。三個月后終于等到封信,卻是她弟弟代寫的:"姐嫁到贛州去了,說讓你別等。"隨信退回的平安符上沾著油漬,像是被反復摩挲過。
去年開車經(jīng)過贛州服務區(qū),我特意拐下高速。在縣城最大的超市里,看見個系著圍裙的女人在教孩子認價簽,兩根辮子剪成了利落的短發(fā)。貨架上的月餅果然都切成半個賣,透明包裝袋上印著"萍鄉(xiāng)辣味"。

前些天刷到柱子縫里找到當年的IC卡,有人翻出銹成鐵片的鑰匙串。我摸著 可你看這符紙上的香灰,二十年了不還在往我掌紋里滲嗎?那些沒寄出的信,沒拆封的月餅,沒敢喊出口的"別走",早就在時光里發(fā)酵成另一種團圓。現(xiàn)在的常平站,是不是還有人在二樓平臺,往對方手心塞帶著體溫的約定? 昨天特意去寮步找 我突然笑出聲,二十年前那個不敢接青椒的倉庫小子,如今倒成了被時代甩下的"老古董"。不過也好,至少樟木箱里還鎖著不會過期的夏天,鎖著常平站永遠不會停歇的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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