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你記得咱們在東京重逢那天嗎？”2013年初春的病房里，佐佐木敦子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丈夫的手背。病床上的莊則棟艱難地轉過頭，氧氣面罩下的嘴角微微抽動：“哪能忘呢，那天你穿的紅毛衣…”話音未落，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護士匆忙沖進病房時，這位73歲的乒壇宿將正死死攥著妻子的手，渾濁的眼里滾出兩行熱淚。
這個瞬間像極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總在命運的轉折點迸發(fā)出驚人的爆發(fā)力。1971年4月4日的名古屋體育館外，美國選手科恩誤闖中國代表團大巴的剎那，22歲的莊則棟幾乎是從座位上彈起來的。他后來回憶說：“當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不能給中國人丟份兒?！边@個在球場上慣用直板快攻的北京爺們兒，用半生不熟的英語硬是和科恩聊了二十分鐘。誰也沒想到，這場偶遇竟讓中美“乒乓外交”的齒輪開始轉動。
毛主席在中南海拿著《參考消息》朗聲大笑的場景，至今仍被親歷者反復提及。據時任外交部翻譯的唐聞生回憶，主席把莊則棟與科恩握手的照片看了足足五分鐘，突然拍著扶手說：“這個娃娃懂政治！”三個月后基辛格秘密訪華時，特意托人給莊則棟捎來科恩的簽名球拍。這個意外插曲，把原本屬于運動場的熱血青年推向了政治漩渦。
1974年春天的體委大院，34歲的莊則棟穿著不合身的灰色中山裝，局促地站在主席臺上。新上任的體委主任本該春風得意，可他在日記里寫道：“每天看著文件上那些批斗名單，后脖頸子直發(fā)涼?！蹦炒螘h上，當有人提議將王猛將軍定為“走資派”時，他握著鋼筆的手抖得簽不了字。貼身警衛(wèi)員后來透露：“主任那陣子總說夢話，有回半夜喊'這球沒法打了'，把值班員都嚇醒了?！?/p>
命運的轉折來得比預想更快。1976年深秋，當莊則棟在周總理追悼會上背手踱步的畫面被攝像機捕捉時，電視機前的老百姓炸開了鍋。北京南城雜貨鋪的劉掌柜記得清楚：“街坊們都說這小子忘本，當年要不是總理特批，他能破格進國家隊？”四個月后，中央專案組進駐體委，莊則棟在交代材料里反復強調：“我從沒主動害過人?！边@話后來得到王猛將軍親口證實：“小莊就是個棋子，該批評也得實事求是?！?/p>
1980年的平反通知書送到山西體工隊時，莊則棟正在教小隊員練發(fā)球。他盯著紅頭文件愣了半天，突然抄起球拍來了記招牌式的大力扣殺，震得乒乓球在水泥地上碎成兩半。重新穿上印著國徽的運動服那天，這個曾叱咤國際賽場的硬漢躲在更衣室哭濕了整條毛巾。有意思的是，當他1985年調回北京少年宮時，那些家長聽說“莊指導”要來，愣是把報名處圍得水泄不通。
婚姻變故倒是出乎意料的柳暗花明。1986年深冬的友誼賓館咖啡廳，佐佐木敦子把中國護照輕輕推到他面前：“從今天起，我是北京大妞了?！边@個放棄日本優(yōu)渥生活的癡情女子，硬是陪著丈夫擠了三年筒子樓。街坊們常見她蹬著二八自行車去菜市場，車筐里總裝著莊則棟最愛吃的炸醬面食材。某天清晨，鄰居張大媽撞見兩口子在公用水房跳舞——莊則棟踩著膠鞋哼《喀秋莎》，佐佐木的塑料拖鞋在積水里劃出漂亮的弧線。
晚年的莊則棟確實常把“倒霉”掛在嘴邊，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老北京式的自嘲。2008年奧運火炬?zhèn)鬟f時，組委會特意安排他在天壇跑第二棒。當鏡頭對準他微微發(fā)福的身影時，老爺子突然來了個即興跨步擊球動作，逗得沿途觀眾笑成一片。更難得的是，當某位記者提起往事時，他擺擺手道：“甭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就說咱們現在的乒乓球，那叫一個蓋了帽！”
2013年2月的八寶山告別廳，佐佐木敦子把丈夫的獎牌擦得锃亮。前來吊唁的人群里有白發(fā)蒼蒼的老隊友，也有他帶過的少年宮學生。當哀樂響起時，不知誰帶的頭，全場突然響起整齊的掌聲——這是乒乓球賽場特有的致敬方式。棺木中的莊則棟穿著那套熟悉的運動服，胸前別著1971年訪美時周恩來總理親自頒發(fā)的紀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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