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雄 的 后 衛(wèi) 團——皖南事變中的三支隊五團(下)

作者:陳 仁 洪

十三日上午,也沒有什么大的動靜。

遠遠看去,正面山下的敵人正在頻頻地調(diào)動, 一夜之間,對面陣地上新挖了不少工事。

下午,敵人又開始了總攻。這一次,敵人顯然增加了兵力,他們首先集中用迫擊炮轟我們的陣地,不一會,山頂便被爆炸的煙霧團團罩住,陣地上也到處是炸斷的樹枝和炮彈掀起的黃土,茅草和松樹燃燒著,發(fā)出“嘩嗶叭叭”的聲音。敵人炮擊的時候,部隊都趴在戰(zhàn)壕里,不時有炸飛的樹桿砸到頭上和脊梁上。大家忍著疼痛,警惕地注視著山下敵人的行動。

果然,跟著炮擊,敵人像瘋狗一樣, 一群一群地向陣地上沖來。戰(zhàn)士們在數(shù)倍于我的敵人面前,毫不畏懼,英勇反擊。陣地有幾處已經(jīng)被敵人突破。

戰(zhàn)士們就同沖上來的敵人肉搏,有的在幾個敵人的圍攻下壯烈犧牲,有的干脆拉響手榴彈同敵人抱在一起同歸于盡,山坡上堆滿了血肉模糊的尸體。

看樣子敵人已經(jīng)孤注一擲,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向陣地撲來,不但攻我們的正面,而且攻我們的側面、側后面,敵人簡直無頭的蒼蠅在亂撞。

我抓緊組織陣地上的部隊進行反擊,我們用幾挺重機槍對著敵人的主攻方向猛掃,有的戰(zhàn)士把幾個手榴彈綁在一起往敵人堆里甩。這突然密集的火力,打得敵人像秋天收割的高粱一樣, 一片一片地倒下去。僥幸活命的,掉頭竄下山去。

不一會,敵人又進攻了,突然我猛覺得胸部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接著大片大片的血漿從左胸上部涌了出來,血里帶著氣泡,子彈已經(jīng)穿透胸部,前后棉衣很快被染紅了。

馬長炎同志聽說我負傷,急忙從后面上來接替我指揮。沒多久,敵人又進攻了。馬長炎同志看到我們二、三營的同志已經(jīng)傷亡大半,氣得兩眼冒火,他把指揮旗一舉,大喊一聲:“同志們,把敵人反下去,為犧牲的戰(zhàn)友報仇!向敵人討還血債!”

在他的帶領下,隊伍象一陣狂風似的掃下山去,打得敵人狼奔鼠竄,陣地仍然掌握在我們手里。

反沖鋒時,馬長炎同志的左胳膊也負了傷,因為流血過多,衛(wèi)生員背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昏迷了??吹竭@種情況,我躺在陣地上要通訊員趕緊告訴三營營長李錫鋒同志統(tǒng)一指揮二、三營剩下的人,并迅速把這里的情況報告團部。

大約四點鐘,團部派副官主任曾水元同志上來接替陣地的指揮,我和馬長炎同志便被抬下山去。衛(wèi)生指導員柳向光同志把我們抬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休息。

這時團政治處副主任何志遠同志趕上來看我們,他看了看我們的傷,對我說:團里已經(jīng)接到葉軍長的命令,準備在今天黃昏以后突圍。又說,你們打得很好!請放心,團里已經(jīng)商量好了,準備給你們每人組織十幾個小伙子,輪換抬你們一起突圍。

聽了何志遠同志的話,我心想,我們的傷都很重,要別人抬著突圍,不僅行動起來很困難,而且還減少了十幾個人的戰(zhàn)斗力。想到這里,我對何志遠同志說:我們負傷以后,不能帶兵打仗,已經(jīng)焦急萬分,如果再讓同志們抬著突圍,會給部隊行動帶來很多麻煩,我們不能再拖累部隊,如果組織上相信我們,就讓我們帶一個衛(wèi)生指導員,一個偵察班,就地隱蔽養(yǎng)傷,如有可能活下來,傷愈以后,待機過江,爭取早日歸隊。

聽了我的意見,何志遠同志說:這樣也好,不過要回去同團首長商量一下,再正式告訴你們。何志遠同志回去以后,不久便派人來告訴我們說,團里同意我們的意見,要我們注意安全。

這樣我們便帶了一些藥品、糧食、食鹽和一竹筒熬熟的豬油,告別了部隊。

后來才知道,我們離開陣地不久,部隊就組織突圍了,二、三營只剩下幾十人,一營營長祝喜良身負重傷,鄧副營長犧牲了,其他同志也幾乎全部壯烈犧牲在東流山上。

這是多么慘重的損失啊!

隱 蔽 養(yǎng) 傷

我們告別部隊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偵察班的同志用樹棍和綁帶做了兩副簡易擔架,抬著我和馬長炎同志順著一條山溝,向槍聲稀疏的方向前進。

走了一段時間,聽到四周山上到處都有敵人的吆喝聲。為了不留下足跡,我們順著水溝往前走。走著走著,碰到一個山坡很陡、林木茂盛的山谷,上面到處長著雜樹和灌木叢,沿著山坡下去,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山溝,夜里清楚地聽到溝底“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憑著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我們決定在這個山坡上住下來。

好容易爬上一個陡坡,再往上走,擔架就不能抬了,我讓大家把擔架放下來,把樹棍扔掉,我和馬長炎同志由幾個同志架著上山。為了不暴露我們的行蹤,后面的人小心地用樹枝把腳印掃掉,再蓋上一些枯樹葉,把踩倒的枯草扶起來。大家一步一步往上爬,終于在半山腰找到了兩塊小平地,十幾個人便分兩處住下來。

第二天早晨,激烈的槍聲已經(jīng)聽不到了,山頂和山底下到處都是敵人的喊叫聲,我們潛伏在敵人的鼻子底下,不敢生火做飯,只好用咸鹽和豬油拌著生米嚼。

敵人天天都在搜山,我們只有呆在山上不動。天上小雨不斷,我們幾個人只好擠在一起,頭上頂著幾塊僅有的小雨布。睡覺的時候,大家折一些樹枝鋪在底下,人睡在樹枝上,雨水從身子底下流過去。

數(shù)九的寒風一吹,又潮又冷,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好容易等到雨停了,突然西北風又卷起鵝毛大雪,白花花地向山頭上撲來,大家的腳被埋在雪堆里,不一會便凍僵了,臉、耳朵象針扎一樣疼痛。

在那些天里,我由于胸部貫通,流血過多,身體很虛弱,稍微活動一下,就渾身出虛汗。

馬長炎同志是左肩胛骨被打穿了,傷了關節(jié),連續(xù)幾天發(fā)著四十度的高燒,痛得他直打滾,衛(wèi)生指導員柳向光同志給他吃了些止痛藥,也無濟于事。

我擔心他得破傷風,問柳向光同志有沒有什么預防的辦法。

他回答說: “藥品很缺,能做的都做了,現(xiàn)在也沒什么辦法,只好聽天由命。”

過了幾天,馬長炎同志的高燒意外地退了,我也能慢慢地活動了。

為了更好地堅持斗爭,我們成立了臨時黨支部。

敵人還在不斷地搜山。他們成團成營的在山下擺開隊伍,像梳頭發(fā)那樣,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搜過來。我們所在的山坡很陡,山上到處是雪,他們怕冷,在坡底下打幾聲冷槍,唬兩句就走了。因此,我們這兒, 一段時間還比較安全。

可是,有一天,敵人向我們這個山坡搜來了,他們一邊咋唬一邊往上爬,盲目地打著槍。大家馬上好戰(zhàn)斗準備,駁殼槍里壓滿了子彈,手榴彈握在手里。當時我們決定,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決不自己暴露目標,即使敵人放火燒山,寧愿燒死,也不暴露其他同志;如果敵人來了,就跟他們同歸于盡,堅決不作俘虜。

敵人走近了,撥動樹枝和茅草的聲音已經(jīng)聽得清清楚楚。

我們還聽到了敵人這樣的對話:“排長,這里沒有人哪,太陡了!”

“我不信,你他媽的真笨蛋! 越是上不去的地方越要搜,說不定這兒真有新四軍的傷病員,快給我搜!抓到了有你的賞?!闭f完,這個排長便呼哧呼哧地往我們隱藏的地方爬上來。

大家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準備一旦這個家伙上來,先把他打死,然后再同敵人拚。大家沉住氣等著這最后的時刻。

突然;呼的一聲,在我們下面十多米處竄出了一頭大野豬,從敵排長的身邊鉆進了亂樹棵子,把搜山的敵人嚇了一跳。他們神經(jīng)質地朝野豬逃跑的方向放了幾槍,氣得敵連長在山下罵起來: “三排長,你這個笨蛋! 有野豬的地方還能有人嗎?快給我下來!”

敵排長受了一場驚,挨了一頓罵,垂頭喪氣地帶著部隊下去了。

從那以后,敵人不再搜山了,但是山下仍舊控制得很緊。晚上他們在路口、要道派潛伏哨。山上沒有水,我們聽到山溝里水嘩嘩的響,也不能下去喝,柳向光同志看我們渴的實在不行了,晚上就悄悄地從山上爬下去,用隨身帶的一個熱水袋在山溝里灌滿水。再往回爬, 一邊爬一邊還要把身后的痕跡遮蓋起來。好不容易才搞到一點水,大家高興得要命,誰也舍不得多喝,只輕輕地呷上一口潤潤干得冒煙的嗓子。

這樣一直堅持了二十多天。后來有一天,柳向光同志從山底下爬上來,只背著一個空水袋。原來返回的路上,樹枝把熱水袋刮了一個大口子,水全漏光了。

水源斷了,生米也嚼完了,饑餓、寒冷和傷痛威脅著我們。

在嚴酷的環(huán)境面前,有的同志開始出現(xiàn)急躁情緒。為了安定情緒,鼓舞信心,晚上我們講五團在皖南三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講將來突圍以后的打算給大家聽,說明只要我們團結一心,堅持到底,就一定能夠戰(zhàn)勝困難,順利突圍,找到我們的大部隊。

我和馬長炎同志還又召集黨員開會,要求共產(chǎn)黨員在艱難困苦的情況下,發(fā)揮模范作用,團結同志,千方百計地為革命保存力量,保證我們這支隊伍完整地到達江北。

為了解決吃的問題,我們發(fā)動大家在山上挖野菜,找野果和無毒的植物塊根,胡亂地充饑。

大約二月底,敵人的包圍開始松下來,我們白天也可以在山上活動了。這時,我和馬長炎同志的傷都已經(jīng)大有好轉,胳膊上吊一條繃帶,可以和大家一起作些輕微的活動。

一次,我們轉到所在山坡背后的山梁上,忽然山腰里冒著一縷白煙,遠遠地也可以聽到狗叫的聲音,晚上還可看到隱隱約約的燈光。我們判斷那里肯定有人家。

一天晚上,我和馬長炎同志商量了一下,決定到那里去看看,了解一下情況,再弄點吃的。我們走到這家老鄉(xiāng)的門前,正準備叫門,突然一條大狗從柴草堆里竄出來,沖著偵察班長祝水生同志“汪汪”亂叫,不一會,屋門打開,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老鄉(xiāng)。

他一見到我們胳膊上的“抗敵”袖章,就趕緊把我們領進屋,把家里的人都喊了出來,妻子給我們燒了一鍋香噴噴的米飯,還給我們端來了蜜棗。交談中,知道這家人家姓鳳,父親叫鳳大樹,我們喊他鳳老板,兒子叫鳳志旺,我們喊他鳳木匠。

鳳木匠說,事變以后,國民黨把這里的老百姓也害苦了,鄉(xiāng)親們說,國民黨是壞人作孽,新四軍是好人受難,盼望著你們總有一天還打回來。

又說,現(xiàn)在國民黨查得很嚴,我家房子后面那邊山坡上就有二、三十個敵人,天天在那卡路口,你們千萬不要輕易下山。

他問我們住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就在后面山坡上露宿。他聽了以后,急忙說: “現(xiàn)在山上到處是雪,你們身上又有傷,那怎么行。這樣吧,我家山后有一座舊木炭窯,里面擋風避雨很暖和,你們可以進去住?!?/p>

他見我有些遲疑,就說,這口窯是他家過去自己砌的,已經(jīng)多年不用了,現(xiàn)在誰都不知道,上去沒有路,敵人也不會來。聽了他的話,我們決定去住。他非常高興。

這一夜,我們在鳳木匠家談得很晚。臨走的時候,聽說我們早已斷糧,鳳木匠家又給我們炒了一袋玉米花,給了一些食鹽和一大袋蜜棗。

我們給他錢,他怎么也不要,后來我們講這是新四軍的紀律,他才勉強收下。當天晚上,鳳木匠把我們帶到炭窯,還背來一大捆茅草,讓我們鋪在窯里。我們長時間露宿山頭, 一進這木炭窯,渾身感到又舒服又暖和。

送走了鳳木匠,我坐在暖烘烘的炭窯里,心里想,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皖南人民,多么象這個冰雪覆蓋下的炭窯,他們雖然受苦受難,但是關懷愛護新四軍的心卻是這樣暖烘烘的。

這一夜,大家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好覺。

打這以后,鳳木匠經(jīng)常裝作上山砍柴,悄悄地來看我們。每次來,總給我們帶來一些吃的東西。有時他有事來不了,夜間我們也派人到他家里。

為了我們的安全,我們每次去,他都把大狗鎖在屋里,不讓它出聲。他經(jīng)常下山到茂林做活,每次都給我們打聽一些消息,買一點吃的東西,回到家就趕緊送來。

一次,我說 : “老鳳,我們住在這兒隨時都可能連累你們?nèi)?,敵人就在你的屋后,查得很嚴,我們擔心你的安?/strong>,平時你就少來幾趟吧?!?/strong>

他說:“這個我知道,你就別說了,新四軍吃苦受罪是為了窮人,我們不幫你們幫誰?”

聽了他的話,我們感動極了,不好再說什么,只提醒他一定要加倍小心。有了鳳木匠的幫助,我們的生活明顯好轉了,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

到了三月份我和馬長炎同志的傷已經(jīng)基本上痊愈,敵人的設伏卡路口也松多了,白天我們可以在山上大膽地活動。由于不斷地在山上碰到事變中失散的同志,我們的隊伍一天天擴大,已經(jīng)有三十多人了。鳳木匠的炭窯住不下,我們便搬到山上,用樹桿搭棚子住。這時,我們開始計劃突圍的準備。

轉眼接近清明了,山上山下到處一片新綠。被炸斷的樹桿已經(jīng)抽出新芽,人們在炮彈翻起的新土上又播下了春天的種子。鳳木匠家正在忙著育秧苗,山坡坑口到處可以看到勞動的人群??粗@些,我想,盡管這里到處依然留著戰(zhàn)爭的殘跡,但是春天畢竟來到了皖南。

清明一過,我們決定突圍。這時,敵人外圈的包圍松了許多。

聽鳳木匠講,敵人怕群眾有組織地幫助我們,把以前的保、甲長都換掉了。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新?lián)Q上來的許多人還是向著新四軍 的 。

準備突圍的那天黃昏,我們在鳳木匠家門前集合,每人身上背一袋炒米, 一 一向鳳家告別。鳳木匠眼里噙著淚花,拉著我的手說:“老陳,你們走吧,將來有一天打回來,千萬別忘了來看我們?!?/strong>

聽著鳳木匠的話,許多同志也都流下淚來。連說:“忘不了!忘不了!我們一定會打回來!”

隊伍走遠了,我回頭一看,鳳家的人還站在房前的那棵樹下邊連連向我們搖著手。落日的余輝映照著他們,看上去是一大群人。我想,這不正是皖南人民的縮影嗎!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里,正是他們冒著殺頭的危險,保護和養(yǎng)育了我們。是啊,我們怎么能忘記皖南的日日夜夜,怎么能忘記這里的人民,又怎么能忘記鳳木匠一家!

告別了鳳木匠,我們避開大路、村莊,沿著山間僻徑,向茂林、章家渡、北貢里、戴家匯、板石嶺、泥埠橋方向急速趕路。

我們幾十個人分成了幾個戰(zhàn)斗小組,行軍時拉開一定的距離。山上的路很難走,大家經(jīng)常被野藤絆倒,臉和衣服被劃了一道道口子,但是歸隊心切,誰也不在乎這些。

為了防止意外, 一路上,太陽一落山,我們就走,天亮前就潛伏在山里休息,渴了喝口山水,餓了嚼把炒米,輕易不到村子里去。這樣一直走了三夜。

到了第四天,隊伍來到過去我營的駐地老虎山。這個村西邊有一座大廟,廟的四周是一片毛竹山,地形很隱蔽,躲在廟里,老虎山的情況看得很清楚,萬一有事,出廟就可以上山。我們決定在這里潛伏一天,打聽一下情況再過江。

過去我們經(jīng)常在這一帶活動,廟里的和尚都認識,一看見我們這么多人,他們又驚又喜,趕緊招呼大家進殿休息。他們知道我們是突圍的,便主動介紹了一些情況,說事變以后,日本人在這一帶的活動放松了,國民黨軍隊看得很緊。前些日子,已經(jīng)有幾批突圍的部隊從這路過。還說,聽說江北新四軍隊伍鬧得很大,又打了不少的勝仗。

幾個月同組織斷了聯(lián)系,聽到這些消息,同志們都非常激動。在廟里呆了一天,美美地吃了一頓竹筍白米飯。晚上,我們連夜趕到長江邊上的油坊嘴附近,通過老鄉(xiāng)找到了渡船,黎明前,我們一行幾十人,未放一槍,終于順利突出重圍,到了江北無為的白茆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