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清明檔幾部新片表現(xiàn)平平,但輸?shù)米顟K的,是梁朝偉與段奕宏領銜主演的犯罪動作大片《獵狐·行動》,豆瓣評分僅4.7分,預測總票房估計只有5000萬元出頭,對于一部肉眼可見投資上億的電影而言,簡直是虧慘了。
許久不見的段奕宏,今年頗為活躍,四部作品接連登場。除了元旦檔的《誤殺3》、春節(jié)檔的《蛟龍行動》、清明檔的《獵狐·行動》,還有一部剛剛完結(jié)的12集懸疑短劇《沙塵暴》。但是,四個角色與經(jīng)典無緣,因為高度的同質(zhì)化?!墩`殺3》《沙塵暴》《獵狐·行動》都是警察形象,《蛟龍行動》則是軍官形象……段奕宏曾以《烈日灼心》《暴雪將至》中的復雜表演橫掃國際獎項,他的表演上限很高,但四部作品的角色不足以讓他發(fā)揮全部的功力。
段奕宏的困境并非個例。與他同輩的孫紅雷、廖凡、王千源、胡軍等“中生代硬漢”(通常指40歲至60歲之間的男演員)也面臨類似的職業(yè)瓶頸:他們曾以粗糲的氣質(zhì)、深邃的演技塑造一眾經(jīng)典的“硬漢”角色,如今卻陷入軍旅、警匪等類型片的同質(zhì)化形象中。這不禁令人追問:困境何以發(fā)生?

《獵狐·行動》
段奕宏的“四個角色”
《獵狐·行動》講述中國經(jīng)偵警察跨國追捕金融詐騙犯的故事。影片早在2019年就開機并拍攝完成,因為種種原因積壓6年。這期間,各類主旋律大片輪番上陣,觀眾有一定的審美疲勞。《獵狐·行動》失去了題材優(yōu)勢,除非劇本更扎實、角色更立體,才有可能依靠口碑逆襲。
遺憾的是,《獵狐·行動》的故事漏洞百出,經(jīng)不起推敲。比如一開場,段奕宏飾演的獵狐小隊隊長葉鈞用親情小視頻感動罪犯,以“煽情”方式辦案,這是讓觀眾翻白眼的爛俗橋段。之后在法國“獵狐”的重頭戲,法國警方配合度忽高忽低,有時能調(diào)動大批警力圍剿,有時連基本支援都難以獲得,“獵狐小隊”成了老式港片里的“孤膽英雄”,在域外單槍匹馬應對一眾“悍匪”,上演開槍、追車等各種戲碼,仿佛國界不存在了。對比現(xiàn)實中的“獵狐行動”與他國司法機構(gòu)協(xié)調(diào)的嚴謹、專業(yè)、慎重,影片的處理隨意潦草,并無可信度。很顯然,不合格的劇本里難以有立體的角色。段奕宏的表演很穩(wěn)定,但只是重復正義凜然的“硬漢”模式,沒什么復雜性可言。

《誤殺3》劇照
“功能化”,也是《誤殺3》和《蛟龍行動》中段奕宏的角色特點。《誤殺3》中,段奕宏飾演的刑警張景賢,功能主要是推動劇情反轉(zhuǎn),悲情丈夫的層次只是在反轉(zhuǎn)中匆匆?guī)н^;《蛟龍行動》中,段奕宏飾演的海軍戰(zhàn)區(qū)參謀長方屹,戲份不多,是典型的“軍人硬漢”,一個符號化的軍事權(quán)威。
四部作品里,《沙塵暴》是可看性最高的一部。該劇以西北邊陲小鎮(zhèn)為背景,圍繞一樁跨越八年的焚尸案展開,聚焦女性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存困境與悲劇命運。段奕宏飾演的刑警陳江河,起到穿針引線的功能,推動劇情的是劇中幾位深陷命運漩渦的女性角色。
劇中,段奕宏有相當“型男”的一面——胡子拉碴、眼神犀利、脾氣火爆(但內(nèi)心柔軟),騎著摩托穿梭于風沙中,辦案時帶著西北人“馕里馕氣”的堅韌和執(zhí)著。這個角色是討喜的,但他是段奕宏在懸疑劇里頻繁飾演的同一類角色。2021的《八角亭謎霧》段奕宏飾演的袁飛是一名刑警,同年的《雙探》段奕宏飾演李慧炎也是一名刑警,他們與陳江河的差別,更多的只是地域?qū)傩缘牟顒e——一個來自江南、一個來自北京、一個來自西北,比如胡同警察就多點市井氣,西北刑警多點暴躁;而人設是相似的:胡子拉碴的外表、執(zhí)著硬氣的個性、雷厲風行的辦案風格,并通過師徒/父子關系等來展現(xiàn)硬漢的柔軟面。
《八角亭謎霧》劇照
這種模式化的塑造,很符合當今懸疑劇對“硬漢”的期待,卻也限制了演員的突破空間。換句話說,段奕宏明明可以演到100分,但人設只給他70分的空間。S+制作的《沙塵暴》也因為這樣的“中規(guī)中矩”,未能獲得良好的市場反響。全劇完結(jié)站內(nèi)最高熱度6669,云合有效播放量最高只排到第9,最高市占率僅為3.1%,播得凄凄慘慘,相當可惜。
但觀眾知道,段奕宏是一個上限極高的演員。在過去,他的“硬漢”角色相當多樣,也相當經(jīng)典。
2003年的話劇《戀愛的犀?!分?,段奕宏飾演的馬路是一名“文藝型硬漢”,用肌肉繃緊的肢體演繹了一種近乎自毀的剛性。
2006年《士兵突擊》中的袁朗,既是嚴苛的特種部隊教官,又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幽默,瀟灑不羈、亦正亦邪。
《我的團長我的團》劇照
2009年的《我的團長我的團》,“騙子團長”龍文章在癲狂與清醒間游走,用滿嘴跑火車的痞氣和不要命的戰(zhàn)術(shù),在滇緬戰(zhàn)場上演小人物的悲壯。
2015的《烈日灼心》的刑警伊谷春,追兇時像獵犬般警覺,眼神深邃,讓人不寒而栗。伊谷春對人性灰度有著敏銳的洞察,內(nèi)心深處有著溫柔的一面,尤其是面對鄧超飾演的辛小豐,他的復雜情緒達到頂點。克制下的柔情,讓這個“硬漢”有了動人的層次感。這個角色幫他成為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
2017年,《暴雪將至》的余國偉撕碎了“硬漢”偉光正的神話。這個渴望體制認可的工廠保安,在暴雨和冰雪中笨拙地追兇,折射了底層人用尊嚴硬扛時代碾壓的徒勞。這個角色讓段奕宏榮膺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
《暴雪將至》劇照
從《士兵突擊》到《暴雪將至》,可謂段奕宏的“黃金時代”。從軍官到刑警,從“瘋子”到“螻蟻”,他的“硬漢”角色多元而深刻,風格百變卻始終真實,段奕宏也以極強的可塑性拓寬了表演的維度。
這種“黃金”狀態(tài)并未一直持續(xù)。2017年后,段奕宏主演的電影和電視劇數(shù)量都大幅縮減。《誤殺3》之前,2021年的《秘密訪客》是段奕宏這些年唯一一部主演電影(二番以內(nèi)),其余為主旋律的特別或友情出演;在劇集領域,2021年兩部懸疑劇《雙探》《八角亭謎霧》后,又是長達3年的空白。今年段奕宏一下子有3部電影和1部劇集跟觀眾見面,幾部電影都令人失望;并且,他們都是“硬漢”角色,也遠沒有抵達段奕宏的表演上限。
在段奕宏身上,可以鮮明看到實力派“硬漢”遭遇的中年危機:角色類型愈發(fā)同質(zhì)化,角色特點也愈發(fā)同質(zhì)化。
這也是一眾中生代“硬漢”演員的普遍危機。比如孫紅雷,2020年的《新世界》、2021年的《掃黑風暴》中再無新作品,這兩部近作都是演“大哥”;從《隱秘的角落》到今年的《宿敵》,廖凡主要出演一類角色——心事重重、深不可測的刑警;王千源要么演刑警,要么演“變態(tài)反派”,出演的一系列電影票房和口碑雙撲街,今年的劇集《漂白》倒是播得不錯,但平臺的反派營銷則備受詬??;胡軍在一眾主旋律電影中擔任黃金配角,在電視劇領域主要演“老爸”,這一兩年則主要出演話劇……

《漂白》劇照
“硬漢”的同質(zhì)化困境
在漫長的時間里,“硬漢審美”一直是我國影視創(chuàng)作中一種主導性的男性形象范式。既因為傳統(tǒng)性別觀念根深蒂固,也因為“硬漢”始終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最有力的視覺化載體,其精神內(nèi)核與集體主義、英雄主義等核心價值觀高度契合。
比如新中國成立初期,于洋在《英雄虎膽》塑造的“革命硬漢”呼應了時代精神。改革開放后,引進的日本電影《追捕》,高倉健飾演的“硬漢”杜丘冬人影響了一代人。1990年代至2000年初,雖受港臺偶像文化沖擊,但《士兵突擊》《集結(jié)號》等作品仍延續(xù)“硬漢”傳統(tǒng)。2014年流量時代興起,柔美型偶像占據(jù)主流,但《戰(zhàn)狼2》的爆發(fā)表明硬漢審美強勢回歸。近年來,流量明星也紛紛轉(zhuǎn)型出演主旋律題材中的“硬漢”……

《戰(zhàn)狼2》劇照
但是,至少2017年之前,“硬漢審美”并非鐵板一塊,前文我們所提及的段奕宏“黃金時代”的多元角色就是典型例證。那時他也飾演刑警、軍官等角色,但個性化十足,甚至是混沌的;除了刑警、軍官等角色外,他可以是文藝范的普通人,也可以是失落的小人物。
何以當下的中生代“硬漢”,形象愈發(fā)同質(zhì)化?
這里有兩個重要的時間點。流量時代的到來,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2014年,以鹿晗宣布退出EXO組合返回國內(nèi)發(fā)展為標志,內(nèi)娛的“流量時代”正式到來,影視行業(yè)的審美風向發(fā)生顯著變化。變化的背后,是女性話語權(quán)的崛起。根據(jù)燈塔專業(yè)版數(shù)據(jù),從2016年起,中國電影市場女性觀眾比例就突破50%,并且逐年上升,2024年女性觀眾比例已經(jīng)達到58.4%。女性群體的審美偏好,不是單一的、傳統(tǒng)的“硬漢”。
傳統(tǒng)的“硬漢”的形象以粗糲感為基調(diào):方頜、濃眉、寸頭或短發(fā),皮膚常帶風霜痕跡,胡茬是常見元素,身材未必健美但精悍結(jié)實。性格特質(zhì)上,“硬漢”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骨子里始終帶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并體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征服氣質(zhì)”。這種“征服氣質(zhì)”往往和傳統(tǒng)的性別文化相關??v然是段奕宏那些經(jīng)典“硬漢”,也有缺點(當然,缺點是角色復雜性的一部分)。比如馬路的情感表達方式并非健康的愛慕,而是帶有極強的控制傾向;袁朗當然是一個極具魅力的軍官,但他的訓練方式帶有極強的壓迫感,是典型的男性權(quán)威展示;《暴雪將至》余國偉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陷入瘋狂,女友成為他執(zhí)念的附屬品,而非被珍視的個體……
《暴雪將至》劇照
當女性審美愈發(fā)凸顯,她們更傾向于平等的、尊重的、非征服的柔化形象。鹿晗、肖戰(zhàn)等頂流明星的相繼出現(xiàn),他們更加符合一些女性的審美:纖細骨感的身材、無攻擊性的五官、強調(diào)少年感的妝造,消解了傳統(tǒng)“硬漢”的壓迫感。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是說,女性審美導致“硬漢”單一化,而是讓審美多元化了。
主旋律時代的到來,是另一個重要的時間點。2017年,吳京自導自演的《戰(zhàn)狼2》以56.9億票房創(chuàng)下中國影史紀錄。商業(yè)化主旋律影視劇進入黃金期,“主旋律+流量”成為一種選角公式。傳統(tǒng)主旋律電影以男性觀眾為主,但商業(yè)主旋律需要突破受眾局限。通過引入流量明星飾演的“改良版硬漢”,影片在保留男性觀眾(愛國敘事、動作場面)的同時,以“去壓迫感”的男性形象吸引女性群體?!段液臀业淖鎳贰?921》《長津湖》系列《萬里歸途》《志愿軍》系列等,均是如此。
“主旋律+流量”本身無可厚非。不過,當“主旋律+流量”成為電影大片和S+大劇的主流模式、甚至成為創(chuàng)作的一種主流思維,它帶來的紅利并未惠及所有中生代“硬漢”。
首先是選角上?!爸餍?流量”形成新的選角結(jié)構(gòu):流量明星占據(jù)核心敘事位置,吳京、張涵予等極少數(shù)中生代硬漢成為“品質(zhì)招牌”,其他中生代“硬漢”只能在主旋律大片中擔任戲份有限的配角或“特別出演”,角色塑造也愈發(fā)趨同。從胡軍、段奕宏、李晨,到年輕一點的朱亞文、杜江、韓東君、歐豪,頻繁出沒在《長津湖》系列、《志愿軍》系列等主旋律大片中,戲份相對有限、角色也頗為“同質(zhì)化”——也許有“小人物”的一面,但底色是“偉光正”。
其次是創(chuàng)作思維上的“泛主旋律”,軍旅、警匪等傳統(tǒng)“硬漢”題材出現(xiàn)主旋律“泛化”的趨勢。

《士兵突擊》劇照
過去的經(jīng)典軍旅劇如《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聚焦個體成長或戰(zhàn)爭反思,塑造了亦正亦邪的教官袁朗、癲狂悲情的龍文章等個性鮮明、充滿人性灰度的角色。彼時“硬漢”魅力在于與粗糲現(xiàn)實的碰撞,他們可能偏執(zhí)、傷痕累累,甚至擁有道德瑕疵,但正因如此才顯得真實而富有生命力。而今類型“泛化”了,我們很難在主旋律的《長空之王》《蛟龍行動》等作品中看到帶有“邪氣”的袁朗,遑論龍文章了。
“泛化”困境也出現(xiàn)在警匪題材中,這是中生代“硬漢”擔當主力的類型劇。時下警匪題材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主旋律,如張譯主演的《光榮時代》《狂飆》《九部的檢察官》等。即便演技精湛如張譯,反復飾演“正義代言人”,觀眾也難免審美疲勞。
另一類是近年興起的懸疑劇浪潮,廖凡、王景春、段奕宏等中生代出演各類“硬漢刑警”。他們個性上略有差異,但角色類型是趨同的,以沉穩(wěn)、克制、深沉、老道為基本特質(zhì),更重要的是,絕對的正義凜然——這是角色塑造的“泛化”。雖然《沙塵暴》中的陳江河一出場是有“瑕疵”的,但這種小瑕疵也是為了“先抑后揚”,終究是要“正確”。所以,再也沒有出現(xiàn)《烈日灼心》伊谷春這樣的角色。伊谷春對“罪犯”辛小豐的感情非常復雜:既有職業(yè)上的懷疑,又有私人情感上的欣賞,而在真相大白后仍陷入道德困境。影片并未要求絕對正確,而是讓觀眾思考法律與人性的邊界。
《烈日灼心》劇照
在“泛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下,敘事愈發(fā)單一化,正面角色必須更加正面,正面角色的灰度空間被極大壓縮。從袁朗的狡黠、龍文章的癲狂,到伊谷春的掙扎,這些充滿矛盾與張力的角色逐漸讓位于沉穩(wěn)、克制、無灰度的正面人物,中生代“硬漢”的復雜性被削減,他們的角色愈發(fā)同質(zhì)化。也許反派會有一定的詮釋空間,但段奕宏近年沒有出演過這樣的劇本。
從這個意義上說,呼喚“硬漢”的多元化,本質(zhì)上是呼喚創(chuàng)作思維的“松綁”以及接受思維的“多元化”——打破單一敘事框架,重新找回那些也許偏執(zhí)、存有灰度卻真實的靈魂,讓實力派演員自由地去揮灑自我。現(xiàn)實不是非黑即白的劇本,那些帶著毛邊的人性褶皺里,往往藏著最打動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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