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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gòu)是文學(xué)作品絕對不可以缺少的手段之一,但離開了生活的虛構(gòu)很難形成真正的沖擊力。這原本是句很陳舊的老話,不幸的是許多人都以為否定它是一種創(chuàng)新。

本期特意向您推薦中篇小說《雨季》。這篇作品盡管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它的確是一篇罕見的來自生活的作品。它不是簡單的紀(jì)實(shí)加議論,也不是憑想象亂發(fā)揮亂杜撰。因而它也沒有人們常遇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作品里有真實(shí)的人物,有感人的故事,讀完之后您會情不自禁地要產(chǎn)生聯(lián)想,要回味,要思索……這就是來自生活的文學(xué)作品的魅力。

許多讀者抱怨讀不到讓人動心的文學(xué)作品,許多文學(xué)新人苦于找不到創(chuàng)作突破點(diǎn),何不看看《雨季》呢!

——《青年作家》1995年7月號卷首語

雨季(連載1)

凌晨一點(diǎn)多,天下起了小雨。于站長在燈下正埋頭于一大堆成人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哼哧哼哧地做代數(shù)題,忽聽屋檐滴出了水聲,想起孩子的一堆衣服還晾在外面,就起身往院子里跑。衣服己經(jīng)濕透,滴答滴答地掉著水滴。于站長嘆了口氣,將衣服取下一件件擰干扔進(jìn)盆子里,又返身進(jìn)屋將家里所有能夠盛水的器皿搬出來,排隊似的放在屋檐下接水,然后就去打開液化氣爐灶,烘衣服。

這是場春雨,已漸漸瀝瀝下了一個星期。下午,太陽剛露出個頭,妻子楚芳就將一家三口積了十幾天的衣服抱到院子里,用前幾天接的雨水一件件透洗干凈,晾在院子里。楚芳臨睡覺時再三叮嚀他,明天是孩子三歲生日,要換干凈衣服,別忘了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進(jìn)屋來。他嘴里應(yīng)著,腦子里卻裝著習(xí)題,把這事給忘了。看著眼前的情景,于站長心里就發(fā)急。離上考場只剩下一個多月的時間,技校時學(xué)的文化課又荒得差不多了,老天爺偏偏在這時來添亂,是存心不想讓他考這場試、不想讓他跳出這鬼地方?

這地方名叫野狐溝。野狐溝很深,從溝口到溝掌,曲里拐彎地有二十來里路,全黃土,全山坡,很荒。翻開中國版圖,野狐溝在隴東的區(qū)塊里找不到它的名字,只有連綿的山峰。山很高大,很瘦,瘦得只有個骨架,屬隴東黃土高原。宋代范仲淹曾在這里率兵抗擊西域敵寇,安撫百姓,被歷代百姓傳為佳話。民國十五年,土匪紛起,兵連禍亂,隴東鎮(zhèn)守使張兆鉀日趨淫侈,橫暴貪殘,與軍閥曹錕勾結(jié),拉攏隴東民團(tuán)勢力,揮軍東進(jìn),魚肉百姓,被吉鴻昌截殲于野狐溝。兩軍對峙,從那年的中秋節(jié)開始,激戰(zhàn)三晝夜,尸橫遍野,血注成河。到了七十年代初,中國石油工人的雙腳踏進(jìn)了這塊神秘的紅土,他們披星戴月,展開了中國西部轟轟烈烈的石油會戰(zhàn),僅在鉆探中因公倒下的烈士就有十幾個。至今二十年過去,他們?nèi)蚤L眠于野狐溝的荒山野嶺中。

于站長和妻子楚芳是四年前進(jìn)野狐溝蹲單站的。那時全采油隊除離隊較近的三十幾口井外,其余近十口邊遠(yuǎn)井,一直是承包給個人管理的。唯有野狐溝盡頭半山坡上的野3號站的兩口油井,因為后來出了件事,沒有人敢承包,派誰誰都不去。

野3站因為太偏遠(yuǎn),生活條件十分艱苦,油鹽醬醋菜,都得到三十里以外的鎮(zhèn)子上去買。鎮(zhèn)子在三十里鋪,說是鎮(zhèn),其實(shí)也就比別的地方多了些房屋和雜貨店,多了些做生意的商販。附近的農(nóng)民一大早就挑上用地膜精心養(yǎng)育的新鮮蔬菜,趕到鎮(zhèn)子上搶占地盤,都想賣個好價。夏秋兩季倒還好說,十天半月地搭個便車出溝到鎮(zhèn)子上跑一跑,什么樣的新鮮菜都可以買到;一到冬春,菜源就斷了。駐扎在鎮(zhèn)子附近的某它石油單位,都派生活車下咸陽、西安等地去進(jìn)高價菜。采油隊沒車跑生活,只是逢年過節(jié)才向廠里申請個車出去拉趟菜。于站長和楚芳剛進(jìn)單站那年,隊上逢年過節(jié)還送些菜來,后來,上面動員各單位搞會戰(zhàn),人忙車也緊,給各單站供菜的事就擱置到一邊去了。蹲單站的第二年,于站長怕楚芳和孩子營養(yǎng)跟不上,便在沒有圍墻的院子里開了片地,種上白菜、蘿卜、黃瓜什么的,秋天過后,就搞些泡菜和腌菜,準(zhǔn)備過冬。倘若單是吃的方面的困難倒也罷了,糟就糟在野3站那年出了件事。

都說野3站夜里鬧鬼。

隊上女工多,單身漢也多,黑臉李隊長說,派就派一對。黑臉李的貓眼就瞄上了于站長和楚芳。

那時于站長擔(dān)任著隊上的團(tuán)支書,與楚芳結(jié)完婚剛度蜜月。黑臉李一嘴的酒味,還銜著半支煙。他給于站長戴了陣高帽子,說于站長是隊上的生產(chǎn)骨干,又是團(tuán)支書,要給隊上的年輕人帶個好頭。末了黑臉李扔掉煙屁股說,野3站至今沒人去蹲,媽的都說鬧鬼。你也清楚,那兩口井是咱隊上的高產(chǎn)井,每天至少也產(chǎn)個幾十噸油,全隊的任務(wù)每年都靠它,總不能扔在野外沒人管。派就得派一對。派那種吊兒郎當(dāng)?shù)娜巳ノ也环判摹j狀I(lǐng)導(dǎo)為這事已開過幾次會了,研究來研究去都認(rèn)為你們小兩口最合適。

于站長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僵硬了。野3站死人就在他跟楚芳結(jié)婚的那天,當(dāng)時正是初春天氣,春草還蜷縮在干冷的土地里,風(fēng)聲很厲,太陽也不怎么亮,滿天彌漫著黃土。管理野3站兩口油井的是隊上的一對小夫妻。年輕的丈夫懷著嬌妻懷孕的喜訊,拉著嬌妻的手出門,踏上了去井場的路。這是趟遠(yuǎn)門,丈夫再沒能回來,他被井上的平衡塊砸傷頭部,很濃稠的熱血染紅了土地。山高路遠(yuǎn),隊上派去救急的卡車又陷入了溝底的泥沼。年輕的妻子哭天喊地地背著丈夫走出溝,剛下山,丈夫就咽氣了,從頭到腳沒有一絲熱氣。年輕的妻子鬧到隊上,黑臉李一咬牙把她調(diào)出野狐溝,到隊上當(dāng)了資料員。野3站誰去接管,黑臉李正等著于站長他們發(fā)話。

楚芳感覺黑臉李有些不近情理,再三聲明她跟于站長正度蜜月哩。黑臉李沉了臉又單刀直入地對于站長說,你大小也算個領(lǐng)導(dǎo),你都不支持我,我這隊長還怎么干?楚芳就插了一句:算了,咱不當(dāng)這個團(tuán)支書了還不成?黑臉李忽地來了氣,說楚芳你把話聽清楚,一天之內(nèi)住不進(jìn)野3站,算你曠工,連續(xù)十天住不進(jìn),把你除名。當(dāng)天于站長就打起鋪蓋卷,領(lǐng)上新婚的楚芳,被隊上運(yùn)輸垃圾的小四輪車送進(jìn)了野3站當(dāng)了站長。黑臉李說好了的蹲個一年半載就換他們出溝,可一蹲就是四年,孩子都三歲了仍沒挪過窩。楚芳猜不透這蹲單站的日子會拖到何年何月,她怕誤了孩子的教育,成天嘮嘮叨叨,要丈夫報考職大,撈個文憑好蹦出去。

于站長有個技校時的同學(xué),叫毛生海,以前也在野狐溝的一個單站跑井。后來拿了張電大文憑,一躍就當(dāng)上了廠教育科的干事。又過不到半年,妻子也從采油隊調(diào)到了生活站的萊鋪?zhàn)印3祭夏妹O啾?要于站長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人家。于站長說,每個人有自己的活法,憑什么非得跟毛生海學(xué)。楚芳就罵于站長豬腦子,不開竅,說,你可以往我頭上扣一萬個罪名,說我覺悟低說我自私,但孩子的教育說什么也不能誤,誤了我跟你沒完。于站長靜心想了些日子,就去教育科找了趟毛生海。毛生海很重同學(xué)情誼,幾乎沒費(fèi)多大周折就為于站長疏通了路子,弄到一個報考職大的名額。隨后又搞到一套成人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叫于站長抓緊復(fù)習(xí),于站長就忙里偷閑地干上了。

屋外的春雨下得正緊。屋檐上的滴水聲巳連成了一片,噼里啪啦地落在器皿里,聽起來很清脆。于站長坐在氣爐旁烘烤著衣服,腦子里卻想著那道解不開的代數(shù)題。腦子一開小差,手里拿著的衣服就烤著了。火苗很柔軟,舌頭一樣舔著了孩子的一只衣袖。于站長一慌,趕忙扔到地上去踩,一不小心,腳跟踩翻了地上的尿盆子,叮叮咣咣將尿水濺了他一褲腿,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被驚得哭喊起來。楚芳打了個哈欠嗅了嗅鼻子,說好像什么東西燒著了。于站長忙謊說,他燒了驗算代數(shù)的廢紙。楚芳就說,天快亮了,快睡。于站長點(diǎn)著頭說他出去到罐上量了油就睡。罐在院角,有兩具,用來儲存周轉(zhuǎn)井上輸來的原油。隊上規(guī)定,每隔三小時量一次罐尺。油罐裝滿了,就與集中處理站聯(lián)系,通過地下管線輸送過去。于站長從罐上量油回來,兩腿已被雨水澆得濕透,整個身子都在打抖。見母子倆睡得踏實(shí),就沖了杯茶水喝了,又烘烤起衣服。

淅淅瀝瀝的春雨,在天蒙蒙亮?xí)r漸漸收了。于站長將烘干的衣服一件件疊放整齊就出門了。

春雨過后的早晨,依然很清冷。這種時候,鳥兒們是最出色的歌手,撲騰著小翅膀唱得很歡。山野里彌漫著一片朦朧的水氣,極清靜,依稀看得見山的輪廓,聽得見山那邊的雞鳴聲。于站長踩著兩腳泥,順著曲里拐彎的山徑走了一陣,猛地向右一拐,就站在了一戶人家的崖頭上。

“何九!何九!”于站長喊。

崖頭下是何九的家。幾間一磚到底的新屋子排放在院子里。于站長剛露聲,崖下的狗就仰起頭沖他很精神地叫開。不大工夫,屋門咿呀一聲開了個口,走出個黑臉漢子,邊穿衣服邊抬頭向崖頭上張望。

“聽聲音就知道是你小子。說吧,又什么事?”

“坐你‘蘭駝'跑趟鎮(zhèn)子?!?/p>

何九是野狐溝的村民,住家離野3站最近。何九高中畢業(yè)那年,父親得了一種怪病,因家里拿不出錢,把病給誤了。他父親死后,他就進(jìn)城打工掙錢,想把孝敬父親的那份心思,成倍地放在娘的身上,可終歸是勞動力太廉價,人累出了病,錢卻沒掙幾個。后來他心一橫,背著他娘做起偷油販油的買賣,沒幾年就發(fā)了。

“媽的,要我命啊?這地上還流著水,路上能跑?”

“能跑?!?/p>

“楚芳呢?”

“還睡呢?!?/p>

“把個水靈靈的媳婦丟在空站上你能放心?”

“少瞎扯。這位你幫還是不幫?”

“媽的,又干指頭蘸鹽。放幾桶油拿來?!?/p>

“行?;貋碚埬闵霞依锖染啤!?/p>

于站長知道何九的脾氣,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說,何九已經(jīng)洗手不干偷油的買賣了?!熬秃染?”“喝酒?!?/p>

“得殺幾盤?!?/p>

何九和于站長棋逢對手,沒事時何九常提瓶燒酒到于站長家里殺棋,兩人邊殺邊飲,何九說這樣過癮。

“隨你。殺就殺幾盤。”

“等等,就走?!?/p>

楚芳早晨起來,到兩口井上跑了一趟。近來油耗子偷油的事又多起來。井距不算太遠(yuǎn),兩三里地,跑趟井也就兩小時多點(diǎn)?;氐秸旧蠒r,孩子已經(jīng)睡醒,拿著個小風(fēng)車玩著。這是她前些天用七彩紙給孩子做的。聽她進(jìn)門,孩子突然委屈起來,放開哭聲撒嬌。她忙洗了油手去親他。

"不哭,乖。今天你又長大一歲了,爸爸一大早就上鎮(zhèn)上給你買好吃的去了。媽媽就盼你快些長大,將來好有個出息……”

孩子一聽要給他買好吃的,果然就不哭,還拍著小巴掌叫她好媽媽,親愛的媽媽。她的兩眼就有些發(fā)酸。孩子自從在野狐溝落地,從沒過過生日,連張像樣的照片也沒有。想起這,楚芳就埋怨丈夫沒骨氣,堂堂一個男人,在黑臉李面前屁也不敢放。沒一點(diǎn)血性,任由人家擺布,簡直不如她這個娘們。

楚芳給孩子穿換洗的衣服時,發(fā)現(xiàn)那件被燒了袖子的衣服,就罵于站長是狗屎不如的蠢豬,等他回來一定要干上一架才解氣。

黃昏時天又下起了小雨。于站長還沒回來。楚芳給隊上一連打了好幾次電話叫人把全隊找遍,都沒有找到于站長。山高溝深又下著雨,她擔(dān)心他會出事。這幾年,于站長也過得很不容易,夾在黑臉李和她中間,左右不得,進(jìn)退不得。她后悔自己平時對丈夫過于刻薄,使他失去了做男人的威風(fēng)。這么想就抹起淚來。孩子不明事理,也跟著抹淚。

夜里一點(diǎn)多,她剛朦朧入睡,篤篤篤有人敲門,她摟緊孩子不敢出聲。聽出是于站長在喊開門,她一骨碌爬起就跳下床去。門外一片淅瀝的雨聲,獨(dú)獨(dú)不見人影。透過細(xì)密的雨絲和深沉的夜幕,隱約看得見院角儲油罐上的一盞燈泡閃著昏黃的光亮。她倒吸了一口氣,又返身鉆進(jìn)了被窩,心里直叫著丈夫的名字。忽聽反扣著的門鎖叭地一響,門吱吱呀呀裂開個口子。她聽腳步聲在門口急促地響起,可眨眼工夫就消失了。屋檐上的雨水被冷風(fēng)嗚嗚地斜吹進(jìn)來,使她渾身發(fā)冷。她懷疑自己剛才太慌張,沒把門鎖結(jié)實(shí)被風(fēng)刮開了,就很小心地將門反鎖上,使勁拉了拉,還不放心,又搬來一張桌子頂在門后。剛上床,冰涼的腿腳還沒暖和過來,那門又爆出一聲怪響,就見桌子在地上很輕松地向后滑動,將土地劃出幾道深槽,像是有人在門外用力推著。她腦子一閃,想起四年前死于平衡塊下的那個年輕的丈夫,就驚叫了一聲。孩子像被誰順著脖子狠勁捏了一把猛地慘哭起來。孩子一哭,門后那張桌子就不動了。

楚芳縮在床角回想剛才那一幕,就很后悔自己不該讓于站長去鎮(zhèn)上。孩子的生日過不過,跟眼下的情景比起來實(shí)在微不足道。到這份上也只能顧孩子,只要孩子平安,她死一萬次也值。這么想著,膽子也就壯了。她扔下還在啼哭的孩子,彎腰從床下抓起兩塊磚頭直直地走到門外想探個究竟??砷T外的世界仍是一片稀哩嘩啦的雨聲。她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尋常,剛想返身,看見有個踉蹌的黑影像扛著一個人,穿過茫茫的雨霧和幽暗的燈光向她走近。她腦子里嗡地一響,轉(zhuǎn)身鎖門,瘋了一樣撲向床上的孩子?!肮韥砹?鬼來了!”她心里這么叫著,就驚恐地將孩子攬進(jìn)懷里,嘴里不停地念著:“老天保佑,別收走我的孩子!老天保佑,別收走我的孩子……”這時候,門就響起來,聲音很沉重,似乎連窗玻璃也在跟著抖動。她想摸把菜刀捏在手里,剛跳到地上鞋還沒穿到腳上,就見一個蓬頭垢面、肩瘦脖長、滿身泥水的人破門而入,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趴在了地上,他肩上扛著的麻包甩出好遠(yuǎn),唯有一個用紅色塑料盒罩著的蛋糕牢牢地抓在手里。楚芳一下認(rèn)出是丈夫,忙上前將他扶起,連泥帶水一把攬進(jìn)了自己懷里。

兩人摟住孩子流了陣眼淚,楚芳就生了氣爐給于站長烘衣服。于站長突然說:

”何九出事了。”

“何九會出什么事?”“何九的‘蘭駝'翻了,何九少了根指頭,我把他背回來了。”

“何九人呢?”

“在他家里,明天過去看看?!?/p>

“我和你一塊去。這幾年,何九幫了咱不少忙?!?/p>

于站長換好衣服,打開幾袋“卜卜星”之類的小吃給孩子扔過去,孩子瞇眼笑著,說聲“謝謝爸爸”,就鉆進(jìn)被窩嘎叭嘎叭吃起來。于站長走過去在孩子小臉上輕手拍了兩下,就和楚芳忙著給孩子準(zhǔn)備生日飯。

兩人合作得很愉快,于站長淘米洗菜,楚芳掌勺耍刀工。趁著天還沒亮,就將六個菜外加一個生日蛋糕和幾瓶易拉罐飲料擺上了桌子。

一家三口圍著一張桌子唱起了《生日歌》唱著唱著歌聲突然中斷了,楚芳那雙美麗的大眼里蓄滿了瑩瑩淚水……

給孩子過罷生日,于站長和衣躺在床上打了個盹兒,天就亮了。聽外面春雨已經(jīng)停歇,他就扛把鐵锨想到井上看看。于站長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眼眶發(fā)青,眼白發(fā)紅,楚芳勸他睡上一覺,他嘴里支吾著,還是出了門。

井場成了沼澤,遍地是水,沒地方下腳。于站長挽起褲腿走到井口的采油樹下,發(fā)現(xiàn)平衡塊下的地基被雨水沖出許多小坑,小坑看上去不大,下面卻旋出了無底洞。這讓他吃了一驚。沒有手推車,于站長干脆脫掉毛背心赤著雙臂,靠力氣一銑一銑地把井場邊的濕土往洞里墊。他撅著屁股干得正起勁,楚芳抱著孩子找他來了。他以為楚芳是來叫他吃飯,昨夜里說好的等吃了午飯就去看何九,可楚芳說,孩子發(fā)高燒,還有些氣喘,要他想想辦法。他讓楚芳回去跟隊上聯(lián)系要輛車來,楚芳說聯(lián)系過了,調(diào)度室說今天所有車輛拉上人抗洪去了,連隊上那輛運(yùn)輸垃圾的小四輪都出動了,黑臉李親自坐鎮(zhèn)。于站長停下手里的活伸手摸摸孩子的前額,感覺像靠近了氣爐,就讓楚芳留在井場接他的活兒,自己抱孩子出溝。剛踏進(jìn)家門,黑臉李就來了電話,口氣很大,問于站長為什么不向隊上通報井況。于站長連忙通報,黑臉李緊追不放,問他昨晚干什么去了。于站長支吾說有事出了趟溝。黑臉李一愣,問什么事這么重要。于站長就實(shí)話實(shí)說。黑臉李大罵起來,限于站長連夜把井上所有的漏洞和隱患整改完,明天廠領(lǐng)導(dǎo)要到各站檢查工作,誰要捅了漏子就吃不了兜著走。于站長說孩子高燒厲害,得出溝看看大夫。黑臉李說看不看大夫他管不著,井上出了問題別怪他不留情面。于站長就想跟黑臉李干上一架,罵他狼心狗肺冷血動物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雜種,可一聽話筒已成了忙音。

孩子兩個小臉蛋紅紅的。于站長翻箱倒柜找出感冒通給孩子吃了一片,一量體溫,三十九度八。孩子不裝病,蹦蹦跳跳跟平常一樣。時近中午,肚子咕嚕嚕亂叫,胃也往上翻開酸水,于站長就想把楚芳從井上換回來收拾做飯,填飽了肚子一塊去干,孩子的病就暫時拖一拖??珊⒆硬辉诩掖?爸長爸短地叫著要抱。于站長取袋“卜卜星”塞給孩子,孩子一看于站長出門,就不要“卜卜星”,摟住于站長的腿不放。于站長想打開黑白電視哄住孩子,可屏幕上盡是雪花點(diǎn)子。離廠基地太遠(yuǎn),根本收不來信號。

于站長讓孩子騎他肩上,氣喘吁吁地趕到井場,見楚芳手捂肚子滿臉受苦受難的樣子坐在地上,就問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楚芳說這幾天正來例假,肚子疼得厲害,懷疑自己有婦科病。于站長放下孩子,看楚芳的臉黃得像梨,沒一點(diǎn)血色,額上沁了層汗,就說天晴了上廠衛(wèi)生所看看去。楚芳說,呆在單站整天忙來忙去的,哪有時間去,去年廠里組織女工做婦科檢查,正遇上兩個儲油罐憋罐,跑來跑去地聯(lián)系原油外輸,就沒去成。又說,做女人難,只要于站長有句關(guān)心的話她就足了。孩子聽說楚芳肚子疼,就對著楚芳的肚子噗噗地吹氣,吹了幾口,問楚芳還疼不疼。孩子是跟大人學(xué)的。平時孩子遇上碰碰磕磕的事,楚芳就對著碰過的地方吹一吹,孩子就不哭了。楚芳生出一種無限憐愛的情緒將孩子攬進(jìn)懷里。問于站長怎么沒送孩子上衛(wèi)生所,于站長說了黑臉李打電話的經(jīng)過。

“放他娘的屁,姑奶奶我不干了!”楚芳火了,“走,出溝!”

“黑臉李說,廠里的頭頭明天要到各站檢查?!?/p>

“你個窩囊廢!憑心說說,這孩子來得容易嗎?”

于站長一聽這話,就焉得像曬了幾天的黃瓜。

進(jìn)溝的第二年春天,楚芳肚里的胎兒開始拳打腳踢,呼之欲出。偏在這時候,于站長被隊上抽去參加廠里的技術(shù)比武。按預(yù)產(chǎn)期計算,于站長完全可以趕在楚芳臨產(chǎn)前回到站上,沒想剛走第三天夜里楚芳就不對勁了,抱著肚子哭疼。給隊上打電話找于站長,黑臉李叫她挺住,把電話打到了廠招待所去找。站上就一臺手搖式電話,她一連搖了十幾次總機(jī),讓接招待所,好不容易接通了,于站長卻不在,服務(wù)員說,上面來了個慰問團(tuán),可能上俱樂部看慰問演出去了。楚芳曾聽老媽說過,女人生孩子像過鬼門關(guān),一腳踩陽間,一腳踩陰間,弄不好命就搭上了。她想起老媽的話就緊張。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只有那臺電話與外界還有一絲聯(lián)系,她就給服務(wù)員再三叮嚀,于站長一回招待所馬上叫他回話。女人的心總?cè)菀诇贤?對方打保票說沒問題,一定把話帶到。放下電話,她還有些不放心,又跟黑臉李聯(lián)系了一次,黑臉李讓她不要慌,說他已派人坐隊上的小四輪車到招待所去找于站長了??赡峭碛谡鹃L并沒去看慰問演出,他跟隊上的一個小青年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復(fù)習(xí)《采油工十懂十會》去了。他聽別人透露,這次技術(shù)比武取得頭名的,廠里要給升一級工資。明天就是決賽了,從預(yù)賽的成績看,把握性很大。

楚芳死抱住電話搖到天亮,搖手被搖斷了也全然不知。上午九點(diǎn)多,何九來找于站長殺棋,見她滿床打滾,吱哇亂叫,被子也蹬在了地上,就趕忙用"蘭駝"送她出溝。到溝口,剛過一座石橋,孩子就生了。何九被產(chǎn)婦聲嘶力竭的慘叫和殷紅的血流嚇得冒汗,忙將身上沾滿油垢的風(fēng)衣往產(chǎn)婦身上一蓋,踩足了油門就往衛(wèi)生所跑。大夫說,遲送半小時,母子的命就難保了。等于站長第二天趕回來時,楚芳已經(jīng)住進(jìn)了縣城的油田醫(yī)院。

兩個人為孩子的事在井場上說翻了臉。于站長嫌楚芳得理不饒人,說黑臉李有交代,井上出了差錯得兜著走。楚芳說:“黑臉李是你爸,這么怕他。”于站長說:“爸也好,爹也好,受人家的管就得替人家做事。”楚芳手捂肚子說:“有能耐你也管管別人,老拿自己妻子出氣算什么英雄!”

于站長知道楚芳這話是有所指的,楚芳嘮叨起來就愛拿毛生海給他做比較,于是心里很窩氣。他整天忙里忙外,忙上忙下,好端端的身體眼看快累垮了,哪有時間搞復(fù)習(xí)?

“你當(dāng)我長了十只手?!庇谡鹃L說。

“咱丑話說在前頭,趕明兒給孩子請個保姆,家務(wù)活我全包了,可你把話聽清楚,要是考砸了,就跟你離婚!”

于站長一驚。他跟楚芳過了四年,這么難聽的話還是頭次聽說。這話輕易不說,說出來就傷情面,傷自尊,叫別人笑話。他臉色鐵青,像凝固著冰塊,陰冷陰冷地怕人。楚芳說:“幾年了,我就喜歡看你生氣時打人,這時候你才像個男人。”于站長真就掄起了巴掌,要打時,才發(fā)現(xiàn)那張永遠(yuǎn)好看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兩人鬧著別扭回到家里,于站長正收拾做飯,楚芳給孩子裹了件衣服,連聲招呼都沒有就要出溝。于站長追出去喊她吃了飯再去,她頭也沒回,冷冷地扔下句話:“這孩子不死在你手里你心不甘!”

于站長被這句話噎得一頭鉆進(jìn)了屋子,窩在沙發(fā)上打了陣鼾聲,又罵罵咧咧地走到院子上罐量了趟油。他感覺肚子空落落地難過,胃也隱隱作疼,就記起昨夜給孩子過生日還剩有一塊蛋糕,忙找出來狼吞虎咽。吃了幾口,又趕忙用刀把嘴啃過的地方切齊,放回原處。他怕孩子回來要他的生日蛋糕,孩子頭一回吃生日蛋糕。于站長找到櫥柜里的兩個干饅頭,開水一泡送進(jìn)了肚子。他想舒舒服服地脫了衣服睡上一覺,出門一看,天又暗下來,沒敢歇腳,點(diǎn)了支煙就往井場跑。

于站長東搖西晃地從井場回來時,山頭上毛毛的裹了層霧。眼看天就黑了,楚芳還沒回來,他就提上幾瓶罐頭徑直去了何九家。

何九躺在炕上打呼嚕。于站長跟何九的娘拉了陣家常,何九就醒了。何九問于站長提什么東西來看他,于站長說就幾瓶罐頭。何九說媽的我一根手指頭就值幾瓶罐頭?不請我喝酒了?于站長說少不了你的,傷一好就請。何九伸出纏了紗布的手說,媽的這算個傷?前幾年偷油,被你們廠的護(hù)廠隊抓住打個半死,老子沒叫一聲,一出來還不照樣喝酒。何九的娘罵何九是個二桿子貨。罵著,收拾干凈手里的活兒就去做飯,讓于站長陪何九說陣子話。何九說,他前些年搞偷油的買賣犯過些法,但城里人能享受的東西他這個鄉(xiāng)巴佬也享受了,好煙好酒沒斷過,一磚到頂?shù)耐叻恳采w起來了,就缺個對勁的女人。于站長就感慨何九這幾年對他家不薄,總想著要報答報答,可就是幫不上什么忙。何九說知道就行,他也不指望報答什么。于站長就很感激。

兩人望著屋外將被夜幕吞噬的山頭抽了陣煙,何九突然問于站長怎么沒看到楚芳。于站長說后,何九瞇著眼睛羨慕地夸于站長有艷福,說明兒就過于站長家去喝酒,讓楚芳弄幾個菜。于站長說,明兒不行,廠里的頭頭要來站上檢查,后天吧。何九說后天就后天,又問于站長準(zhǔn)備了什么酒。于站長說,不會差的,到時候過來就行。何九昂頭笑了,說他上哪也能喝上幾口酒。可就喜歡上于站長家去喝幾盅。于站長岔開話題說,晚上有事?何九說,屁事。前些年偷油靠晚上出動,黑天白日地提心吊膽,怕護(hù)廠隊找上門來?,F(xiàn)在不弄這事了,十天半月地跑趟西安,給縣城的雜貨鋪進(jìn)點(diǎn)貨,油水不大,但每個月下來也能掙個一千兩千的。偷雞摸狗的事再不干了。于站長說,這就對了,見好就收,偷油冒風(fēng)險,說抓就抓說罰就罰,人財兩空,劃不來。何九說,錢這東西夠花就行了。于站長就夸何九,說沒想你何九覺悟還不低。何九說,別把我看扁就行了,何九好賴是條漢子,說不干就不干了。于站長點(diǎn)著頭,猛吸了一口煙,將煙屁股彈出門外,就起身要走。何九讓他吃了飯再走,于站長說,他昨天給孩子過生日還剩些菜,正好炒幾盤,不如現(xiàn)在上他家去喝幾血。何九說楚芳不在,去了沒勁。說著從大衣柜里取出件紅面料的大衣讓于站長帶上,于站長不帶,何九說這是他上個月跑生意時買的,純羊絨的,他看西安城里的漂亮女人都穿這,就給楚芳帶了一件。于站長問多少錢,何九說三百七,于站長就吃驚,說一件衣服比他一月的工資還高。何九說,楚芳要喜歡,就算我何九送她了。于站長聽愣了,瘦臉上卻堆起笑,說呆這鬼地方穿這么高檔給誰看?何九就覺著于站長這話說得怪占地方,說于站長是不是怕他把楚芳拐走。于站長說,整天跟油打交道,死活穿不成。就硬是不肯接,后來看何九變了臉,礙于情面,才把衣服接了。剛走到院門口,楚芳背著孩子來找他要鑰匙。何九硬從楚芳背上接過孩子,吩咐他娘多添幾個菜,就端上糖果進(jìn)屋招呼客人。

大伙嗑瓜子、吃糖果、抽香煙,圍著孩子的病說了一陣。何九忽然叫了一聲,說差點(diǎn)把好節(jié)目誤了,就急忙打開遙控彩電,中央二臺正播放《東方時空·金曲榜》,是楊鈺瑩的甜歌《山含情水含笑》。楚芳大發(fā)感慨,說中國的甜歌她最崇拜的就算楊鈕瑩了,可自進(jìn)溝,打開電視滿世界的雪花飄得沒完,一有空閑就生悶氣。何九說,這玩意兒簡單,裝個接收信號機(jī),一家伙就收來幾個臺。說著就扯過那件大衣,硬讓楚芳當(dāng)回模特,給他們表演一場。楚芳大大方方地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何九叫絕,說這衣服穿上很有味道。楚芳就很自豪,把眼光向于站長掃過去,想看看于站長的反應(yīng),卻見于站長的臉板得很平,手撐住下巴正看電視。何九興沖沖地坐回沙發(fā)去拍于站長的肩膀,仍是無反應(yīng),湊攏一看,于站長早睡實(shí)了。楚芳脫下風(fēng)衣給于站長蓋在身上,何九有些嫉妒,說于站長真是艷福不淺。楚芳說,你何九腰纏萬貫,什么樣的女人找不上?何九說,什么樣的女人都不要,這輩子就想弄到像你這么個漂亮的女人。說完就瞇起小眼盯住楚芳細(xì)細(xì)地看。楚芳感覺心滑膩膩的像個泥鰍在胸膛里亂跳,低下頭不敢再看何九。

天黑得深沉,又飄起了小雨。小兩口一起回到家,就將何九送的電視信號接收器接到電視上去試,果然圖象清晰,音響也正常了。兩人高興得不行,抱住孩子亂親了一頓,又給吃了"小兒APC"。楚芳穿上何九送她的紅羊絨大衣在大立柜前對著鏡子繞圈子,說何九這小子眼力還真是不錯。于站長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嫌楚芳太有點(diǎn)貪占小便宜,讓楚芳哄孩子先睡,自己再看陣書。楚芳說,我準(zhǔn)你假,難得有個高興的時候,趁早睡。說著已脫光了衣服鉆進(jìn)被窩,等于站長上床。于站長突然想起什么,就說,我看何九在打你的主意。楚芳馬上明白了幾分,說,送的東西不都是你點(diǎn)的頭嗎?于站長說,那是何九逼的。楚芳忽地爬起披上衣服說,你說清楚些,別他媽看人家掙大錢你就眼紅,有本事你也掙上一大把回來讓老婆孩子享享清福啊!你整天油啊井啊,憑心想想,把我們娘倆關(guān)心過沒有?告訴你,他送的大衣我穿定了。

于站長因為在何九家多喝了幾盅,半夜里,肚子難受得直往上翻東西,起來吐了三次,直到凌晨三點(diǎn)才睡踏實(shí)。這時候,屋外的悶雷響得很緊,于站長一醒來就再沒睡著,帶上雨具正要出門,卻見屋子的頂棚紙濕出好幾塊,靠門的地方已掉下個角來,滴滴答答的滴著水,地上濺出水窩子。這屋子是隊上六年前為那對蹲站的小夫妻蓋的干打壘,墻皮有好幾處已脫落,于站長他們搬進(jìn)來住時,一時半時找不到涂料,就用報紙糊上。屋頂沒瓦,是用油氈紙鋪的,多年沒換過。去年秋天遇上雨季,頂棚就弄濕了好大一塊。楚芳叫黑臉李關(guān)心一下群眾生活,黑臉李說,隊上的油氈紙用完了,讓楚芳他們先寫個申請交到隊上,等研究后再往廠材料庫報,楚芳一生氣,就把電話給壓了,沒想后遺癥持續(xù)到了今年。于站長只好怨天,拉過個盆子放在滴水的地方。狹小的屋子里頓時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乃?。楚芳忽地爬?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兩巴掌,嘴里還罵,這孩子越大越不爭氣,老在床上撒尿。孩子睡得稀里糊涂,挨了兩巴掌就狠勁地蹬腿,嗷嗷直哭。楚芳一抬頭,見是屋頂漏雨冤枉了孩子,就又氣又惱地將于站長罵了一頓,讓于站長馬上給黑臉李打電話,問屋子漏雨隊上到底管不管。于站長嘆著氣又拿過個盆子放到床上去,然后坐著不動。楚芳抓起電話就搖,于站長忙攔住,說這點(diǎn)子小事,等天亮他收拾一下就行了,用不著驚動黑臉李。楚芳嘟囔說,看你是個男人,實(shí)際跟豬差不多。說著就推開于站長,于站長攔

不住,只好任她去搖。電話搖過去半天沒人接,楚芳正要放話筒,對方卻喂喂地喊起來。楚芳說找李隊長,對方說,李隊長帶領(lǐng)在隊的黨團(tuán)員上野13井搶險去了,問楚芳有什么事,楚芳沒回話,就壓了電話。

于站長挽著褲腿巡井回來,天已大亮。雨仍急急地下著,在地上打起密密的水泡。他本想趁早晨腦子好使,搞出個復(fù)習(xí)計劃貼在墻上,好有步驟地展開復(fù)習(xí)攻勢,可一進(jìn)家門,看頂棚紙被雨水泡濕的地方越來越多,就搬了把鐵梯要上屋頂。屋頂離地三米多高,放在平時要爬這架鐵梯根本不在話下,可現(xiàn)在,于站長偏偏胃疼,加之勞累過度,身子沉得像塊石頭,爬起來像蝸牛。眼看腳一伸就翻上屋頂了,不料手一松就落了下來。

當(dāng)天下午,于站長被送進(jìn)了廠衛(wèi)生所。黑臉李親自進(jìn)溝來接人。因山路打滑,有幾處被雨水沖壞,車停在了溝底,黑臉李和司機(jī)只好淋著雨趕到站上,將于站長背下山。

孩子發(fā)燒還沒退。按說昨天給打針最好不過,可要打就得連著打三天,必須住在招待所或哪個同學(xué)家里。楚芳考慮了半天還是沒打,她擔(dān)心于站長一個人留在站上忙不過來,萬一出個什么事不好向上面交代。大夫就給孩子開了“先鋒5號”,說這種藥口服就行,效果跟打針差不多,沒副作用。她又要了“小兒APC”,大夫吩咐,體溫上39℃再吃,不能亂用。她給大夫道了謝就背孩子回站了。眼下孩子又蹦又跳,看不出是有病的樣子,她心里就松了一把,想上趟井回來熬點(diǎn)綠豆粥給孩子喝。剛走兩步,孩子就哭得眼淚汪汪。她好說歹說,最后答應(yīng)從井上回來給孩子扎個小風(fēng)車,孩子才不鬧了。

雨下得不很連貫,斷斷續(xù)續(xù)的。這趟井她查得很細(xì),從排水溝到井口的設(shè)施包括每顆螺絲都一一查看過了?;貋頃r,山頭的雨霧已很濃重。孩子哭累了,已橫躺在床上睡實(shí),臉上還掛著淚痕兒,手里捏著本大灰狼畫報。楚芳見了,心里就難過,她給孩子蓋了條小毛毯,然后就去熬綠豆粥。可一提暖瓶卻是空的,水缸水桶個個底朝天。平時隊上有車上山時,他們順便讓車帶點(diǎn)水上來,把家里大大小小所有能盛水的東西全拿出來灌滿。洗衣服做飯總是省了又省,不敢輕易浪費(fèi)。送的水吃完了,就下溝挑泉水吃。遇上雨季和雪天下不了溝,就靠接雨水化積雪來維持。那年的中秋前夕,楚芳的老父打老遠(yuǎn)來看他們,正趕上秋雨綿綿時節(jié),蔬菜和面粉買不回來,用的水也斷了。當(dāng)時楚芳正有身孕,于站長見岳父第一次來看他們,心里很感激,天沒大亮,他就冒雨出溝,到三十里鋪的鎮(zhèn)子上去置辦面粉和蔬菜。楚芳也不想讓老父頭回來就喝雨水,非要下山去挑泉水不可。老父實(shí)在看不過去了,就硬奪過女兒肩上的擔(dān)子下了溝。沒想,水沒挑回來,人卻躺進(jìn)了廠衛(wèi)生所,吃藥打針住了十幾天。臨走,老父捏住楚芳的手吸溜吸溜直垂淚。老父說,爸就你這么一個女兒,爸已活不上幾年了,原指望你們在油田上能混出個人樣樣來,可爸來了一看,心全涼了。你們是不是不走正路,讓人家下放到這大溝里來的?楚芳和于站長解釋半天,越解釋老父越生氣。臨下山,他們給老父裝了好些吃的東西讓帶上,老父說什么也不要,陰

著個臉就出了門。于站長過意不去,執(zhí)意要送老父出溝,老父背著個手頭也不回,硬死不讓送。楚芳望著老父踉蹌的背影,兩眼一熱就落下淚來,說:“爸,山路陡,你慢些走,回了家就給我們來信?!崩细妇従彽鼗剡^頭,淡淡地說:“你們回去吧?!?/p>

屋外的雨很旺。楚芳嘆著氣,拿了水桶和盆子到屋檐下去接雨水。這幾天得靠雨水過活了。

天氣本來就短,加上連日陰雨,黑得格外早。楚芳正給孩子喂飯,何九來了。何九進(jìn)門頭抬得老高,瞇著眼只盯著楚芳笑,險些被屋頂漏下的一片泥水滑個坐墩。何九抬頭看著滿頂棚的"地圖"嚷叫說世界變了。楚芳讓他吃飯,他說呆在家里生悶,只想出來跟于站長殺幾盤。楚芳告訴他,于站長住院了。何九不信,說昨夜一起吃飯還好好的。等楚芳講了經(jīng)過,何九就埋怨楚芳把他當(dāng)外人看。說他家收拾那幾間新屋時正好剩幾張油氈紙,一直堆在院里閑放著。楚芳不想麻煩他,就說算了。何九抽著煙忽然說,這天老吊個臉,弄不好十天半月也下下去了,不趕緊收拾,弄出個人命來就麻達(dá)了。楚芳說,湊合兩天隊上就來修理。何九說,你是不是怕我起歹心,對我防著一手?楚芳說,哪敢?何九說,有你這話,我今黑就不走了。楚芳說,你敢,小心我砍了你的龜頭。說完,兩人都噗哧笑了。何九抱過孩子,用黑茬茬的胡子扎孩子的臉,讓孩子叫他叔叔,孩子不叫,直呼何九何九。

第二天早上,楚芳正勾腰站在儲油罐上量油,一抬頭見何九夾著幾張油氈紙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她想起昨夜里一篇沒寫完的日記還攤放在寫字臺上,就急匆匆地下了油罐,撒腿往屋里跑。何九在后面喊她,她只裝沒聽見。

楚芳上技校時就有寫日記的習(xí)慣,雖不每天都寫,但能隔三岔五地堅持下來也很不易。因為多是些個人心理軌跡的記錄,所以平時鎖在抽屜里不準(zhǔn)任何人看。一次,于站長趁著酒勁一把奪過去,差點(diǎn)被她咬掉指頭蛋子,從此,于站長只要見她寫日記,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親近。

楚芳正鎖抽屜,何九就進(jìn)來了。那時,雨還沒有完全停住。何九說,我又不是狼,怎么一見我就跑得比兔子還快?楚芳就故意說,誰知道你是不是狼呢?兩人圍住狼與兔子的話題爭論了一陣,何九說:“雨停了?!本晚樦F梯爬上了屋頂。約摸抽兩支煙的工夫,何九直起身朝站在地上一直望著他的楚芳打了個長長的唿哨,就下來了。楚芳招呼何九吃飯,何九說:“給我留著,晚上來吃。趁雨停得趕快進(jìn)趟城去,雜貨鋪里的貨快供不上了?!背颊f:“你手指頭傷還沒好利索,過來我給你上些云南白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