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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概】

作品以90年代風(fēng)起云涌的企業(yè)改革為背景,以隴東山區(qū)某大型油田一線鉆井隊在鬼村打井為時代聚集點,描繪了一幅油田一線與當(dāng)?shù)卮迕瘛⒕爟?nèi)部領(lǐng)導(dǎo)與鉆工之間的感情糾葛以及文明與愚昧間的沖撞。

(原載《延安文學(xué)》2023年第1期)

8

趙四亮拎著行李,迎著陰森的山梁艱難地行走。

和柳葉兒結(jié)婚兩年多,還沒懷個種。兩米見方的土炕,冬來夏去就躺著柳葉兒一個人。探家的日子,他睡左邊,柳葉兒睡右邊。先人定的,睡反了,女人會騎到男人頭上拉屎撒尿。他還從先人的規(guī)矩中總結(jié)出一個信條:和女人老鉆一個被窩不好,鉆久了能沾上女人氣?;楹筇接H回來第一夜,他就和柳葉兒一人鉆一個被窩子,可燈一吹,柳葉兒軟活滑膩的身子,就會滑進他的被窩里來。

他信命。當(dāng)初荷荷給柳葉兒她爹好酒好酒地敬,叔長叔短地催著看日子,可柳葉兒乖順地躺在了他的懷里。是你的跑不了,不屬你的搶也沒用。

她爹當(dāng)初逼她跟荷荷好,他咬過幾回牙。她爹看上荷荷啥哩?不就是人活泛些,話會說些?啥都不頂。他再不成,上過老山,見過世面,有個不愁吃穿的鐵飯碗。這東西實在,學(xué)不去,搶不走。

可他好端端地老遠從井隊回來,提了禮去敬她爹,她爹尿都不尿,還說了那么多啥都不頂?shù)摹暗檬恰?。他說那么多“得是”做什么?

柳葉兒是他的人,可他橫豎見不著,半夜里想她想得心窩窩生疼,吃止痛片都不頂用。他請過幾回假,撒過幾回謊,說柳葉兒要他回去,柳葉兒生娃哩。歪脖說,生娃是喜事,生娃是女人的事,眼下正是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過些天再說。過幾個月,他說生娃哩,歪脖就說,生了幾個月,娃還沒生下?你老婆莫非生的金娃娃?他不再吭聲。

李建一出事,他想他得趕快留下個種。他爹和娘都是憨厚的山里農(nóng)民,就留下他這么個獨苗,長到十七歲,送他當(dāng)了兵,五年兵役服完,爹和娘都相繼入了黃土。

他娘年輕時長得俊俏,是他爹從裁縫店的店主家搶來的,受了一輩子窮。他娘的影子多少年已不在他的睡夢里徘徊了。他爹是個窮命相,手抓牛尾巴在黃土地上拼命了大半輩子。他爹十歲攬工,十四歲放驢,十八歲趕騾,后來成了擁有一百多峰駱駝的把式,干的是“走西口”的營生。二十歲上,他爹搶了裁縫店的二姑娘做婆姨,從此抓起牛尾巴,做起了本分的莊稼漢。直到四十八歲的時候,才有了他這么個獨種。他覺著留下個種,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他和柳葉兒曾美美地睡過幾覺,可柳葉兒的身體那么完美,體格那么健壯,竟沒有懷上。他懷疑柳葉兒不會生娃,就問柳葉兒,柳葉兒竟會生氣,說這是女人的事,不要他問;生完氣還和他鉆被窩,滑膩膩的。

寒風(fēng)裹著一場大雪,象發(fā)情期的母狗,一伸舌頭,能舔走人的面皮。鉆工們立在井場上,大頭棉工鞋跺出一窩一窩的雪水。他們的鼻子凍成了水蘿卜。

隊長,收兵吧!哈蟆說。他跑到鉆臺上去找夾在處領(lǐng)導(dǎo)中間的歪脖。

歪脖斜了哈蟆一眼。

歪脖不收兵,要等著處里的頭頭們訓(xùn)話。哈蟆從腰里掏出一瓶酒,仰頭咕嚕出一陣酣暢淋漓的喝酒聲。鉆工們連續(xù)六個多小時呆在井場,滴水未進。他們被這咕嚕聲所感染,心里升騰起一股無名的情緒,開始跺起腳來。地質(zhì)班的幾個姑娘,凍得縮成一團,悄悄地抹起淚渣子。娘們兒脆軟。

有種的,跟哥們兒回隊上喝酒去!哈蟆舉起酒瓶,頗有些李玉合高舉紅燈的氣概。誰的過誰擔(dān)著,咱回!

井場上很合時宜地響起了幾個嘹亮的噴嚏聲。歪脖動用了他的威嚴。

鉆工們剛剛抬起的腳步,又開始猶豫起來。哈蟆是一面旗幟,拔腿一走,圍棋弟子便尾隨其后,接著三三兩兩的鉆工們,就縮了身子退出井場。鬼村的山路上,活動起一支連滾帶爬的石油“鬼子”。

都走了,雪地上只留下雜亂的雪窩子。只有趙四亮還留守在李建的尸首旁。

午飯時,歪脖派人把趙四亮從井場換了回來。趙四亮就徑直進了李建的新房。

這新房,是他和李建住過的鐵皮房,直到李建結(jié)婚,沒任何異樣,破舊得象一床棉花套子,只是他的鋪蓋卷已被搬到哈蟆的房子,他和李建的單人床合二為一,床頭和房門貼上了大紅喜字。

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媚娘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亂發(fā)。

李建呢?媚娘一雙毛茸茸的大眼,望著他直撲閃。她眼圈有些發(fā)青。

到處里開會去了。趙四亮就按歪脖教他的話說。處里會開得急,一大早車就送他走了。他不敢看媚娘,你吃飯了么?

她說,昨天晚上,鬼村的狗哭得真慘。我怕得很,盡做惡夢。和李建在杏子河畔散步,一股洪水把他卷到河里,只露出個頭。我把手伸給他,可我怎也拉不動他,他說他累了,要躺下來休息。

你吃飯了么?趙四亮說。

我不想吃。我怕得很,總覺這房子里有響動。昨晚我被他們灌醉了,半夜里李建回來過,還上了我的床,我喊他,他不應(yīng),就用被子捂了我的頭,扯我的內(nèi)衣……。她淚珠子清亮亮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打開秋千,肩膀一抽一抽的。

胡說哩,你胡說哩。你是想李建了,盡做惡夢。

他想,這門上的鑰匙,只有他跟李建有。

大清早,井隊的四方院里冷清得滲人。只有幾個鉆工們關(guān)了門劃拳喝酒。

趙四亮從食堂買了早飯往回走,就被歪脖伸出個頭喊進了隊部。

媚娘情緒還好吧?歪脖竟問。

她哭鼻子。趙四亮說。

她知道井上的事了?!歪脖睜圓了一對水泡眼,看著趙四亮把一塊米飯放進嘴里。

她不知道。

歪脖就說,你沒說他開會去了?

說是說了,她還哭。

她都說啥來?

她說她不想吃飯。她說她盡做惡夢。她說她聽見鬼村的狗哭來著。

她還說啥來?

隊長,我吃飯哩。

哦哦。你吃。就坐這吃。歪脖就搬了把鍍鉻椅讓他坐。

隊長,我走呀。他說。

領(lǐng)導(dǎo)找你談話,你就這副球樣?告訴你,媚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拿你是問。

媚娘說,昨晚上有人上她床哩。

哦?!有這事?歪脖不看他,那對水泡眼看地哩。

隊長,這話不能說出去。

那她看清楚是誰了么?

沒有。她當(dāng)是李建。

她還說啥來?

就這些。

就這些?

我走呀。

這事走了風(fēng)聲對你不好。歪脖說。

畜生才干那號事哩。

看你,我說你是畜生了?就說是你干的又咋的?那是你娃的福分。

畜生才干那號事哩。趙四亮滴哩叮呤地從腰里取下一串鑰匙,往出退一把銅的。

鑰匙你還掌著。歪脖說,我做隊長的心里有數(shù)。媚娘只是暫住幾日,你還得搬回去住哩。

我走呀。

晚上多留心些。

晚上趙四亮挨了頓打。從此,趙四亮就縮起脖子在人們的牙縫縫里被嚼來嚼去,成了鬼村一樁桃色事件的新聞人物。

那時候,哈蟆提了酒去隊部找歪脖喝酒。哈蟆很少叫歪脖喝酒。他們不叫趙四亮,歪脖說趙四亮有任務(wù)。趙四亮覺著沒趣,就去陪媚娘說說話。媚娘的一雙毛眼眼腫得厲害。

說是喝酒,哈蟆卻是自個兒捏了瓶燒酒,咕嚕咕嚕地吹喇叭,根本不理歪脖的茬兒。歪脖是個聰明人,看出哈蟆來意不善。便打開一瓶午餐肉讓哈蟆下酒,沒想,哈蟆將午餐肉險些砸在歪脖挺拔的鼻梁上。

媽的,老子要告你!哈蟆腦頂上的二兩蒿草激動開來。

歪脖干笑了幾聲,點起一支煙,我說兄弟,你喝多了吧?

明人不做暗事,你少給我兜圈子。哈蟆搖著二郎腿,張大一雙哈蟆眼,直瞪瞪地盯視著歪脖。這是徹頭徹尾的攻擊行為,是人類最兇暴的面部表情之一,是最富挑釁性姿勢的伴生物。

奶奶的,你說話可得負責(zé)任。我好歹還是你的領(lǐng)導(dǎo)。歪脖說。他不怕哈蟆的盯視。

隊長?什么隊長?嫖風(fēng)隊長。告訴你,老子從來沒正眼瞧過你。

歪脖差點被噎死。他翻起一對水泡眼,背了手在房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他干了十年鉆井隊的隊長,在全隊七八十號人里頭,還從來沒有誰敢象哈蟆這小雜種這么狂妄、這么跟他說話、甚至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咽不下這口惡氣,他能忍受別人對他的糟蹋,就是不能讓哈蟆這樣一個下流胚糟蹋他。他一直認為哈蟆是個油里油氣的下流胚,哈蟆是匹缺乏管教的野牲口。與這種野胚子說話,針尖對麥芒顯然不行,只能助長這小雜種的邪氣和野性。

兄弟,有話好說,我是個粗人,平日里老哥哪點對不住你,你就明說。

好,我問你,昨夜你上沒上過媚娘的床?哈蟆說。

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說。歪脖鼓起一對水泡眼,反過來盯視哈蟆,可哈蟆不吃這套。

怎的,不敢承認?哈蟆神色安然。

新房門上的鑰匙由趙四亮掌著,這你知道。難道我有鉆墻術(shù)不成?歪脖在等哈蟆的反應(yīng)。

可我還知道,那年你老婆來隊探親,就住那間鐵皮房,至今你還掌著一把鑰匙。哈蟆仰起頭咕嚕咕嚕又灌了幾口燒酒。

鑰匙是有一把。李建有一把,趙四亮也有一把。誰能斷定那種沒眉眼的事就是我干的?你知道什么叫誣陷嗎?歪脖覺著他這句話說得很合適。

誣陷?笑話。老子昨晚在井上凍得半死,半夜專程跑回宿舍取酒喝,正碰上你從媚娘的新房里溜出來,我聽媚娘拖著哭腔,覺著事情不對,就喊了一聲,險些把你狗日的嚇得趴在雪地上,這你都忘了?哈蟆這話,句句刺在歪脖的心上。

兄弟,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你就直說。

痛快。你放我一條生路。老子要停薪留職。

這個好說,只是眼下鉆井系統(tǒng)的停薪留職政策啊沒出臺,是不是緩一緩再說?歪脖試探著說。

是等著坐牢,還是給老子給條生路,你看著辦!哈蟆將隊部的門甩得死響,頭頂了二兩蒿草有點趾高氣揚。

哈蟆一走,歪脖忽地癱在了椅子上。這個從十八歲來井隊當(dāng)學(xué)徒,三十出頭開始挑大梁當(dāng)隊長的石油漢子,終于在雜碎哈蟆面前蔫了下來。翻閱他的人生畫面,多少已沾染上早已泛黃的落葉。有過令人羨慕的輝煌,也有過讓人唾罵的骯臟。油田的山澗地溝里,灑遍過他的汗水。他親手帶領(lǐng)鉆工們打出的油田第一口高產(chǎn)井至今仍矗立在深深的野狐溝,成為油田內(nèi)外參觀的對象。他能夠有今天這么個芝麻小官,完全是他用自己最廉價的青春換回來的,是他憑著日漸豐滿的資歷熬到手的。他喜歡當(dāng)這個芝麻官,他感到過癮。誰敢說句底氣過足的話,他一個響鼻就能把他們打得無影無蹤

他喜歡女人,喜歡得恨不得把女人揉成面團團吃了,可他與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老婆卻常年難得碰上個照面。他把對女人的情欲積攢到了一種狂熱的地步,而他只能面對干渴的云天和冰冷的鉆塔干吼幾聲乏味的《信天游》他準備好了足夠的干柴,企求能有一根紅頭頭的火柴棒點燃它們。他茫然地游走在生活的暗夜里,煎熬著五尺軀體里最精華、最核心、最美麗的騷動分子。媚娘的出現(xiàn),將他的情欲極為猛烈地推到了極致。那對毛眼眼對他的無限誘惑具有柔韌的美感和絕倫的生動,他不能夠有任何的勉強和努力來阻止它們的光臨,使他立于尷尬的境地。他期待著一種火候的到來,致力于一種最佳角度的嘗試。他精心營造的情感大廈借助于一個溫柔的雪夜,終于竣工且已順利投產(chǎn)。他把一顆飽滿的種子,非常精當(dāng)?shù)夭ミM了一塊肥沃的土地。

他的氣力沒有白耗,他會很快再次積攢得豐厚起來。他開始陶醉于一種蜜制的圓夢氛圍中不能自拔,哼起了飽蘸情韻的《信天游》老調(diào)。李建的死訊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沖擊。作為隊長,井場發(fā)生如此慘重的事故,不能說他沒有一點責(zé)任。但僅僅是瞬間,他的思想即陷入比先前更深刻、更具體的狂妄中去了。他深信他已將一顆種子種給了媚娘,發(fā)芽率會達到百分之百。他把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設(shè)想描繪得越認真,那根豎爬在歪脖上的青筋就越是橡皮筋樣的跳躍不停。他喜歡它象琴弦一樣地為他跳躍,為他歌唱。他用摸膩了鉆塔的指頭蛋子撫摸它。他迷戀于一種癡想中,可沒想到他的美妙設(shè)想這么快會毀在雜碎哈蟆的手里。他受不了哈蟆對他說話時那種盛氣凌人的口氣。他想出出這口惡氣,使他象落入泥灘的猛虎跳彈不成,可是不行,他得聽哈蟆的調(diào)遣,得看哈蟆的臉色,他沒有辦法阻止人們懷疑的眼色,他倉促地去找雜碎哈蟆,籌劃起一個險惡的陰謀。

9

齊腰的蒿草被秋風(fēng)壓斜了身子,發(fā)出陣陣呼叫。趙四亮一腳踩滾了一個骷髏,嚇得險些丟了魂。其實,冤魂惡鬼處處都有,逃得了今夜,也難逃出將來。

村長沒事不來井隊,村長一來井隊,井隊就會出事兒。那天下午,村長披件黑呢子子褂褂,踩著清脆的積雪一路甩過來,直甩進井隊。晚上,趙四亮就受了頓打。

犟牛。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長一進井隊的四方院,就極惡毒地說。他徑直砸開了隊部的門。

我說嘛,他說,不死人才怪哩。

你吼個鳥!歪脖有些躁氣。

人還吃人哩。村長說。他抓住黑呢褂褂用肩膀往上抖一抖,拉過鍍鉻椅跳上去,叭嗒叭嗒抽旱煙。

小時候逃荒,我抓我爹大腿上傷口里的蛆都吃哩,村長說,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長將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頭伸進煙袋里搓揉了幾下,裝了一煙鍋煙沫子,用肥大的大拇指將煙末壓瓷實,叭嗒叭嗒地冒了幾口,屁股一擰跳下椅子,抓住黑褂褂又抖了抖。

我走呀。他說。他用一對血紅的眼珠子盯住歪脖的水泡泡眼。

你不跟我聊,我走呀。村長就甩起短腿,徑直出了井隊的四合院。空氣中踩出一片嚓嚓的碎雪聲,象剜腦漿的聲音。

夜里雞叫兩遍的時候,鉆工們睡得正熟,趙四亮鉆出被窩子出了門。

鬼村的夜靜悄得沒有一絲響動。仲天掛著輪明月,清透如水,將滿山遍野的積雪折射出一片耀眼的銀光。后山里偶爾傳過幾聲零碎的狗叫。趙四亮的身子劃船一樣輕輕搖晃著向媚娘的新房游過去。他想他正走在冰上。他沒想到他會挨打,而這頓打使他刻骨銘心。

媚娘的燈亮著。媚娘不說夢話,沒打鼾聲,他想,媚娘死了才會是這樣的寧靜。他今天敲了幾次媚娘的門,媚娘都不開,他想媚娘要是一時想不開,弄出個事就麻煩了。他不想驚動四鄰,讓別人抓他什么把柄然后有滋有味地說他什么。他掌著媚娘門上的鑰匙,鑰匙就拴在他屁股蛋子上。他把它看準了輕輕地插進鎖孔,鐵門呻喚了一聲,就咧開了個嘴。他想媚娘受不住這呻喚,會驚叫一聲,可媚娘沒叫。

媚娘床前的燈亮著,媚娘睡了,還有微弱的鼾聲。他放心了,就躡手躡腳地出來,一出來就挨了一酒瓶,聽酒瓶碎成玻璃片從頭上落下來,聽“抓流氓”的喊聲在靜夜里跳躍。

過慣了三班倒的鉆工們,以極大的胃口和空前的熱情,一陣忙亂,扯了衣服披了被子就跑出來。

哥們兒,都看見了,這狗雜種也配跟媚娘睡覺,哈蟆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

人們很快就動起了嘴巴。

真是人心隔肚皮哩。趙四亮?xí)@號事。

這小子艷福不淺哩。

媽的,咱鉆工的臉這回丟盡了!

趙四亮,味道還不錯吧?

他們張大了嘴巴,昂著頭顱,發(fā)出一陣叫人能起雞皮疙瘩的哄叫聲。

媚娘的一幅花腦袋從門里伸了出來。她見趙四亮柔順地跪在冰雪上,雙膝下化出一片雪泥;腦袋脆生生地垂下來,落在膝蓋骨上。哈蟆和幾個圍棋弟子,擰麻花一樣將趙四亮的胳膊擰在后背,兩只闊腳正踩在趙四亮的后腰上。

噢!她叫了一聲。

嫂子,這雜種占你便宜,被我抓住,你看怎么處置吧。哈蟆說。

媚娘受驚嚇?biāo)频倪B忙捂住了粉臉。很快,她便舒展了胳膊,很用功地掄了趙四亮兩巴掌,捂起哭腔鉆進了新房。

奶奶的,深更半夜地做什么?歪脖豁開人群走過來。他看到了雙膝跪地的趙四亮。

他上媚娘的床。哈蟆指著趙四亮對歪脖說。

我不信,歪脖背著手,說話得有真憑實據(jù),得負責(zé)任。你們把他放了。

隊長!趙四亮突然嚎叫了一聲,抱住了歪脖的腿,隊長,你得為我做主,我沒有啊,我只是對媚娘不放心,進去看看。

你拿鑰匙透開了媚娘的門,做賊似地溜了進去。你沒有?光看看?哈蟆說。

奶奶的,鑰匙是我讓四亮掌著的,你們不相信四亮,就是不相信我這個隊長,把他放了。歪脖背著手說。

鉆工們叭嘰叭嘰地扇動起兩片嘴唇。他們覺著有必要這這么叭嘰一回。

隊長,你主持個公道吧,我真沒有。趙四亮哭了一聲。

隊長,我哈蟆做事,絕不虛謊不信你問趙四亮,媚娘的門他進沒進?

四亮,你別怕。我相信你不是那號人。你說,媚娘的們你進了沒有?歪脖說。

門我是進過。我是想……唉!畜生才干那號事哩!

奶奶的,你吃了豹子膽!歪脖吼起來,媚娘是你這狗雜種亂來的嗎?

隊長,我是想……

李建在九泉之下也饒不了你!哈蟆說。

奶奶的,歪脖向哈蟆吼了一聲,說話嘴門也不站個崗!

隊長話音剛落,媚娘就象雨水打濕的鴿子,撲騰著兩只翅膀,從門里飛出來。她扯住歪脖隊長的一只胳膊,李建咋了?求你們告訴我,李建出什么事了?

夜靜得發(fā)慌。叭嘰聲在世界以外。

歪脖嘆著氣,在腦門上砸了兩拳就蹲下去,將頭埋進襠里。

鉆工們圍成了層層兒,很有節(jié)制地伸長了脖子。

鬼村的狗們協(xié)奏出一陣精到的音樂。

這事柳葉兒不知道,知道了會扇趙四亮的肉餅。柳葉兒只要他背了鋪蓋卷兒回家過年。

柳葉兒為他惹惱了她爹,她爹兇乎乎要砸斷她那條健美的大腿,幸好荷荷碰見,提出和她退婚,她爹才傻了眼。荷荷也看上了那條豐滿的大腿,不忍心看她爹把它毀了。從那,趙四亮再沒進過她爹家的門,他怕她爹再說那么多“得是”。

井隊的人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傻了,一下子不認識趙四亮了。詭秘的眼色時時包容著趙四亮,趙四亮欠了他們的精神債務(wù),他們感覺他和媚娘睡覺有些不配。

出了事故,全隊的獎金被扣,事故遲遲報不上去,處里在電臺上三天兩頭地催,媚娘瞪著一對紅眼珠,在處里與鬼村之間來回地竄。哈蟆和幾個圍棋弟子,在鬼村“搬磚”嫖女人,被村長領(lǐng)著人打了個半死,送進了石油城職工醫(yī)院。

已是仲冬季節(jié),全隊的年鉆井進尺眼看就要完不成任務(wù),隊上每天都有人拿著加急電報,死纏硬磨地找歪脖要求回家。三班倒變成了兩班倒,人手仍然緊張地拉不開栓。歪脖很急躁。

奶奶的,要死死個干脆,別給我三天兩頭地盡添麻煩。歪脖滿院子亂吼。

哈蟆在鬼村“搬磚”嫖女人,被村長打個半死的事,很快傳到了處里,處里派了保衛(wèi)科兩個小干事來處理。他們一來,首先找到了趙四亮。

趙四亮就把哈蟆他們的“事跡”說了一遍。兩干事聽得入迷,非要刨根問底,趙四亮說,沒了。

沒幾天,哈蟆和幾個圍棋弟子出了院,還背了處里的處分,在院子里大聲嚷嚷,指著歪脖的響鼻,要求歪脖必須查出告狀人予以重處,歪脖竟沒敢說個不字。

這場面讓全井隊的人開了次眼界。他們不明白哈蟆為什么能在歪脖面前兇起來。哈蟆跳他頭上拉屎拉尿,他卻沒脾氣。

趙四亮成了向處里告狀的頭號嫌疑對象。歪脖氣急敗壞地找到趙四亮,說因為趙四亮使他這個隊長在處里丟盡了威信,成了沒能耐的主兒。

井隊象個肌體健壯的漢子,生物鐘一下子跌入了低潮處,鉆工們散了架似的,全然沒有了人樣。

大約又過了不到一周,哈蟆停薪留職,進城開了家清湯羊肉店,這件事在井隊引起了轟動。一些花了幾千元票子搭橋鋪路、一心想調(diào)出井隊的人,忽然間就來了氣,他們私下竄通著,組織了一幫人,假稱食堂的飯菜有問題,全都吃壞了肚子,懶洋洋躺在床上不再上班,紛紛逃進城里,托親訪友地到職工醫(yī)院開了病假條,而后當(dāng)著歪脖的面溜回了家里,等候著春節(jié)的降臨。

鬼村的冬天,要比別的什么地方難耐得多。未過元旦,一場鋪天蓋地的寒流從西部邊陲席卷而來,使連軸運轉(zhuǎn)在井場上的鉆工,多半因感冒而躺倒了。井隊讓人看不到丁點生氣,象個棺材瓤子。歪脖下令,立刻由隊上的炊事員、衛(wèi)生員組成生活服務(wù)組,一日五餐,頓頓有肉,打針換藥按時按點,日夜輪流監(jiān)護,讓躺倒的職工盡快康復(fù),隨即投入年底生產(chǎn)大決戰(zhàn),沒他的準許,任何病人不得離隊治病。他清楚,井隊最需要人的時候到了。他也清楚,完不成年承包任務(wù),他這個做隊長的將意味著什么。

在所有病員中,趙四亮是病得最重的一個。他后悔他沒早早留下個種。那次回去,柳葉兒就鉆他懷里直撲騰。柳葉兒說你讓我從早到晚地守空房,象個苦命的小寡婦,整天盼你、盼得眼睛都困了,就是見不著你這個大活人。柳葉兒說咱還是不要那鐵飯碗,回家來好好種咱這幾畝地,閑下來做點小生意,人家荷荷進城販燒雞,一月能賺回個一千兩千的,還給她妹買了水蘿卜色連衣裙,人家不比你端個鐵飯碗差。他說他怕丟了飯碗萬一政策要變,雞飛蛋打了。柳葉兒就說,你白做了男人。熄了燈,他要捏柳葉兒,柳葉兒不讓。柳葉兒要他扔了飯碗,買了連衣裙再捏。

剛躺了三天,趙四亮就被歪脖趕上了井場。

歪脖還三天兩頭地找他,奶奶的,你這次麻煩了,媚娘要到處里去告你哩。說你弄壞了她的名聲。

我沒有。趙四亮說。

這話我給媚娘也說了。我說你老實厚道。念你年輕,又是初犯,就饒你一碼算了,可她死活不肯。她說你把她名聲弄大了。奶奶的,你可真有本事。歪脖從牙縫里擠出些笑,我就是要讓她媚娘在隊上多跑幾趟,我就是要看著她的肚子會不會鼓起來。

他家的,歪脖竟說這話。

你說你冤枉了,可哈蟆當(dāng)場抓住了你,你也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認了帳,錯就錯在你認了這個帳。我讓你夜里多操點心,可你也不能透人家的門去。我看,一口氣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