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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秋鄉(xiāng)
一直想爹、恨爹,又深深愛著爹。愛得從小到大、從里往外,都是疼。
在一個只有六個女孩的家里,爹就是一輪太陽。不幸的是,我一直走在陰影里。
忘了是幾歲,我被送給了別人,像送走了一條小狗。一年多后人家不想要了,又送回來。爹嘆了口氣說:“看看,白送都沒有人要。”
這句話就像是一塊隕石,在我的心里砸出一個天坑。小小的我明白和姐妹們比,我是一個殘次品:第四個丫頭片子、長得不好看、做事讓大人不安。被爹嫌棄甚至討厭是活該。
即使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有一天妹妹把自行車大腿摔彎了,爹拿著錘子、扳手敲打了半天也沒有用。我在旁邊看著,小心翼翼地說:“讓我試試,可以嗎?”
爹說:“滾一邊去,少礙事?!?/p>
趁著爹休息喝茶,我悄悄找了一根繩子拴成一個圈,再把一根棍子插進去,隔著石凳輕輕一撬,自行車大腿就直溜溜地扳過來了。
爹看著我,突然抬腳踢過來:“跟誰學的小把戲?想看你爹的笑話?”
我趕緊解釋說:“這是物理老師講的杠桿原理。一籃子蜂窩煤誰都提不起來,可是杠桿能提著轉(zhuǎn)圈圈?!?/p>
爹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好像在看一個陌生的動物。
女孩子對異性的第一感覺,一定來自父親。加上我爹是一個瘦高帥氣的男人。當年能把娘從東家二小姐的閨房里拐跑,可見魅力不一般。
偏偏爹看姐妹們的眼神是溫暖的、深情的,轉(zhuǎn)到我身上就失去了溫度。我盼望爹看我一眼,又會在那目光掃過來的時候,渾身發(fā)冷,心里疼痛。
父愛如山,能把一切扛起來;也如一把劍,能把一切毀滅。
那時候我并不懂得,爹對我的討厭和懷疑,來自他的長輩尊嚴、文化自卑和知識不足。
爹自認為有文化,讀過《論語》《孟子》,會說幾句“子曰”什么的。爹是工廠的銑工,技術(shù)無人匹敵,客觀上也助長了他不允許任何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脾氣。
爹對我們的希望非常簡單樸素:賢惠懂事、能做飯持家、平平安安長大,嫁給一個好男人,就功德圓滿。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迸⒆硬荒芏锰?,多了會心思活泛地攏不住,日子過不安寧。
所以我的聰明、調(diào)皮和叛逆,都超出了爹的知識理解和掌控范圍。他想要的女孩樣子我不喜歡,我的樣子他很討厭。
只要一看見我往家里拿書,爹就緊張、生氣:“外邊都在燒書呢,你卻偷偷往家里搬,這不明擺著惹事闖禍么?那些叫什么斯基、洛娃的,一聽就不是正經(jīng)東西,非得把你讀壞了、讀廢了?!蔽业臅粫r地被撕了、燒了,扔到房頂上。
爹認為天底下最好的書就是四書五經(jīng)。他把自己在里邊浸泡成了藥引子,規(guī)訓我們的人生。
奇怪的是,我越恨爹卻越想引起爹的注意,想讓他知道我很聰明、很能干。
我像一只小刺猬,四處惹是生非。寧可招來一頓打罵,也不想被爹忽略和視若無睹。
有一天我翻墻爬到鄰居家的樹上,把核桃大的青蘋果摘下來扔了一地。鄰居在樹下叫罵:“土匪女子,我叫你爹來打斷你的小狗腿。”
我騎在樹枝上晃蕩著喊:“你去叫呀、趕緊去叫呀。”
他以為我嘴饞,其實我就是想氣氣爹。
爹來了,賠禮道歉,然后喝令我回去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滿天星斗,雙腿失去知覺。天是黑的,我心里更黑。
二姐來叫我回屋,我說你又不是爹。二姐說:“你咋死犟死犟的,是爹讓我來叫你的。”我大聲喊:“我不起來,我要跪死在這里?!?/p>
娘走出來說:“哪像一對父女?簡直就是前世的冤家。”
娘說得太對了。只不知道前世是我欠了爹,還是爹欠了我。女兒與爹的賬,恐怕老天爺也算不清。
爹只打過我一巴掌,但是那一巴掌的疼,穿透了我的青春期。
那年的年三十,爹率領全家人祭祖以后早早躺進被窩。全家人圍著爐火坐下,嗑瓜子說笑話。我講起自己看過的一個民間故事:人是猴子變的。年三十大猴神下山,誰不守夜就會長出尾巴。
簡直是鬼使神差,講完故事后我指著爹說:“你睡得太早,明天早上起來,沒準會長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全家人爆笑。
爹沒笑。他說:“你過來。”
我以為會得到額外的獎勵,眉開眼笑地走過去。爹說:“再近一點?!蔽揖妥叩娇谎厍?。爹突然抬起身子,一個耳光扇在我的臉上,怒吼一聲:“忤逆的東西,滾出去。”
站在濃黑如墨的夜里,我拼命睜大眼睛,還是瞎子的感覺。恐懼和寒冷讓我渾身哆嗦,仇恨卻在心里燃燒得像一團野火。我不停念叨著:“等著吧,等著吧,等我長大了咱再說……”
我不再渴望得到爹的愛和關(guān)注,心里也不再把爹當回事。
這樣做也有好處:不用看爹的臉色,不用裝好孩子。最重要的是,我獲得了閱讀自由。你不理我,我看書。你不愛我,我看書。你不愿意聽我說話,我看書。
心里那個黑黢黢的天坑里,星星點點閃耀起女媧娘娘五色石的光芒。
而爹,除了會說幾句“子曰”,還懂得什么?他就是一個叫爹的男人,其他什么都不是。
我猜爹一定知道我對他懷恨在心。但是他對我沒有辦法,對自己也沒有辦法,既不能說服我愛他,也不能說服自己來愛我。
1978年,高考恢復了。
街坊鄰居們見了爹紛紛說:“你家老四肯定能考上。”
爹特別震驚。這反應很正常。在他冷漠的一瞥加一瞥中,我可能連面目都是模糊的。
有一天,爹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突然走到我跟前問:“你學習好嗎?”
我說:“好著呢。”爹問:“能考上大學嗎?”我說:“不知道?!?/p>
我爹嘆了一口氣。但是我接著說:“如果我考不上,南關(guān)街道就不可能有人考上?!?/p>
爹意味深長地背著手又踱了幾個來回,在我頭頂上拍了兩下:“好好考?!?/p>
我好像被電了一下,渾身酥麻。感覺被爹拍過的地方,頭發(fā)噌噌地往上長,溫度也不一樣,有點癢癢的。
【5】
父愛之于女兒,是海上的燈塔。女兒背靠著他,前行是人生,后退是港灣。父愛不可缺,也不可偏。一個父親偏心,會讓一個孩子的人生偏航,或者在漩渦里掙扎。
一個父親,沒有給女兒平等、溫良的愛,情感教育就是不及格的。即使如今一切都已經(jīng)變成深深的懷念和淡淡的憂傷,我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
考上大學以后,爹覺得我是他人生的驕傲。但是此時,我不可能認可他,也不可能原諒他。我企圖說服自己,畢竟是他給了我生命。但是立刻又說服自己,他不給別的男人也會給的。
隨著報名日期臨近,我收拾行裝,在院子里像貓一樣穿梭來往,但都刻意繞開爹。我用行動在宣告一個事實:我就要遠走高飛了。
現(xiàn)在輪到爹的眼睛前后左右追著我。一個黃昏,爹終于走到我跟前問:“你想要什么?”
我居心叵測地說:“想要那塊手表,你舍得嗎?”
爹有一塊“英納格”手表。那是他在發(fā)達時用十擔麥子換來的,上邊凝結(jié)著他一生的光榮和成就,從沒有離開過他的手腕。
我就是想刺激一下他,最好臨走前罵我一頓,我們倆從此兩清。
但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塊表靜靜躺在我的枕頭上。它亮晶晶的,帶著爹的體溫,噌噌地往前走著……
我裝不下去、挺不住了,瞬間淚崩。
這是爹不高明的花招:懲罰自己,逼我投降。我認輸了。
我看著那塊手表,它天長地久,日日夜夜奔走,卻何曾走出過那規(guī)定的刻度,哪怕分分秒秒?一個女兒,對爹怎樣苦大仇深,又怎能走出那深深的愛,即使深深恨著的愛。
我把手表重新為爹戴上,想說一句:“爹,我愛你。”
可是憋了半天,說出來的卻是:“爹,你要按時吃藥,多吃點飯。我會好好念書,將來掙錢了,孝敬你?!?/p>
爹點了點頭說:“嗯,知道了?!边@是爹一輩子對我的唯一一次言聽計從。
造化弄人??!不知是爹報復我還是懺悔自己,就在我臨近畢業(yè)的最后半學期,爹突然罹患重疾。
我趕回家時爹已經(jīng)在彌留之際,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兩個字,我一下就聽出來爹喊的是我的小名。
我慘叫一聲爬上床,將爹的頭緊緊抱在懷里,大聲哭喊著:“爹,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20分鐘后,爹安詳寧靜地走了。
爹沒有給我孝敬他的時間,只給了我一個最大最狠的遺憾: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爹,您怎么忍心啊……
2025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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