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 一詞最早見于《詩經(jīng)》,其本義指稱美玉,是中國古代玉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經(jīng)?衛(wèi)風?木瓜》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這里的 “瓊琚”“瓊瑤”“瓊玖” 均為美玉之名,據(jù)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注:“瓊,赤玉也。從玉,京聲。”“瑤,玉之美者。從玉,遙聲。” 可見 “瓊” 本指赤色美玉,“瑤” 為美玉通稱,二字連用則泛指精美玉石。

從考古發(fā)現(xiàn)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良渚文化、紅山文化遺址中已出土大量玉器,商周時期玉器更成為禮器與身份象征。《周禮?春官?大宗伯》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璧、琮、圭、璋等玉器皆有特定禮制功能,而 “瓊瑤” 作為美玉統(tǒng)稱,既承載著物質層面的審美價值,亦蘊含著精神層面的禮治意義。西周金文中常見 “瓊瑤” 入銘,如《虢季子白盤》刻辭 “賜用弓,彤矢其央;賜用鉞,用征蠻方”,雖未直接提及玉石,但結合同期文獻可知,美玉常作為貴族賞賜品,象征榮耀與權威。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家思想賦予玉石以道德內(nèi)涵,“瓊瑤” 亦從單純的物質載體升華為倫理符號。孔子提出 “君子比德于玉”,《禮記?聘義》載其言:“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 將玉的物理特性與仁、智、義、禮等儒家倫理一一對應,構建起 “玉德” 體系。此時 “瓊瑤” 不僅是美的象征,更成為君子人格的外化表征。

《楚辭》中,屈原以 “瓊瑤” 自喻高潔品格,《九章?涉江》云:“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薄坝裼ⅰ?即瓊瑤之別稱,借此表達對污濁現(xiàn)實的批判與對理想人格的堅守。漢代王逸《楚辭章句》注:“玉英,玉之華也,言己雖升昆侖山,猶食玉華,以壽考也?!?將 “瓊瑤” 與長生、高潔意象進一步綁定。同期辭賦如司馬相如《子虛賦》“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瑯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雖側重鋪陳物產(chǎn),卻也延續(xù)了以美玉象征君子德行的文化邏輯。
魏晉以來,“瓊瑤” 逐漸突破倫理范疇,成為表達情感的文學意象,尤以愛情詩為甚。曹植《美女篇》云:“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以 “玉帛” 代指聘禮,暗含對美好姻緣的向往。南朝樂府《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雖未直言 “瓊瑤”,卻以 “蓮子” 諧音 “憐子”,延續(xù)了以玉喻情的傳統(tǒng)。
唐詩中,“瓊瑤” 的情感表達更為多元。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以 “玉階” 烘托孤寂心境;杜甫《飲中八仙歌》“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以 “玉樹” 喻指風度翩翩的士人。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長恨歌》“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將 “玉樓” 與楊貴妃的奢華生活相聯(lián)結,此時 “瓊瑤” 已從自然之物演變?yōu)槿宋木坝^的構成元素,承載著復雜的情感記憶。
宋詞則進一步將 “瓊瑤” 納入婉約詞的抒情體系。李清照《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玉簟” 的清涼質感與詞人的孤寂心境相互映襯;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雖未直接使用 “瓊瑤”,但 “玉手”“玉容” 等衍生意象已成為愛情表達的標配符號。此時 “瓊瑤” 的語義已從具體玉石拓展為一切美好事物的代稱,滲透到情感表達的各個層面。
同時,道教文化對 “瓊瑤” 意象的重塑亦具關鍵意義。道教追求長生不死、羽化登仙,常以美玉建構神仙居所。《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載:“槐江之山…… 其上多玉,其陰多金,實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 將昆侖山描繪為堆滿美玉的神仙圃囿。漢代《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更將玉列為 “上藥”,稱其 “主養(yǎng)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賦予玉石以藥用與神性雙重屬性。

魏晉道教典籍中,“瓊瑤” 成為仙境的標志性元素。托名東方朔的《十洲記》描述蓬萊仙島 “四方皆平坦,上有九天真王宮,唯飛仙能到其處…… 有金臺玉樓,相似如一”;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云:“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無論哪一等級的仙人,其居所皆離不開 “瓊樓玉宇”。這種想象深刻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如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將 “瓊瑤” 建構的仙境與人間的孤獨感形成張力,成為宋詞中的經(jīng)典意象。
明清小說中,“瓊瑤” 的文化內(nèi)涵進一步復雜化,成為承載社會批判與哲學思考的載體。《三國演義》開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雖未直接使用 “瓊瑤”,但書中 “玉璽” 作為皇權象征,實則是 “瓊瑤” 政治屬性的延續(xù);《水滸傳》中 “玉麒麟” 盧俊義的綽號,既彰顯其儀表堂堂,亦暗含儒家對君子德行的推崇。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紅樓夢》。

曹雪芹以 “通靈寶玉” 貫穿全書,這塊由女媧補天之石幻化而來的美玉,既是賈寶玉的命根子,亦是封建貴族生活的縮影。書中 “金玉良緣” 與 “木石前盟” 的沖突,本質上是世俗倫理與自然情感的對抗。第五回太虛幻境 “瓊樓玉宇,貝闕珠宮” 的描寫,既延續(xù)了道教仙境想象,又暗含對大觀園繁華終將消散的讖語。正如脂硯齋批語:“玉雖貴,石則賤,天地萬物,貴賤皆有定數(shù)?!薄碍偓帯?在此成為解構封建等級制度的文化符號,其語義從單一的美好象征演變?yōu)槎嘣奈幕[喻。

近現(xiàn)代以來,“瓊瑤” 作為古典意象被賦予新的時代內(nèi)涵。作家瓊瑤以其為筆名,創(chuàng)作一系列言情小說,雖借用古典符號,卻聚焦現(xiàn)代婚戀情感,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現(xiàn)代性轉化。在當代影視、游戲等文化產(chǎn)品中,“瓊樓玉宇”“玉樹臨風” 等表述依然活躍,成為連接古今審美趣味的橋梁。
從玉石雅稱到倫理符號,從情感媒介到仙境表征,再到文化隱喻,“瓊瑤” 的語義流變史折射出中華文化的價值變遷。它既是物質的,承載著古人對自然之物的審美認知;亦是精神的,映射著不同時代的倫理追求與哲學思考。在當代文化語境中,重新審視 “瓊瑤” 的文化基因,或許能為理解中華文明的連續(xù)性與創(chuàng)新性提供一個獨特視角。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