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都市神話是時代的哈哈鏡。
打倒資本家是這個時代最流行的神話，也是都市神話文學母題“roughneck - 粗野工人”的新版本。
如今，中國抖音為這種神話提供了更新補?。?/p>
學習蛤蟆功打倒資本家。
現(xiàn)在你在社交平臺上，檢索蛤蟆功、螳螂拳、資本家這樣的字樣，就會發(fā)現(xiàn)一條嶄新的、符合時代情緒的流量賽道，我愿將之總結為：
生物擬態(tài)在資本批判上的研究與實踐。
乍一看，他們的作品各有各的扭曲和抽象，但在創(chuàng)作內(nèi)核里有著極為相似的趨同性。
這種趨同性首先體現(xiàn)在文案結構上，要素由年輕、通透感、鄙視感、學武術和戰(zhàn)爭敘事組成，具體表現(xiàn)是這樣：
“xx歲，看透社會，堅決n+1（即1必要條件，n次要條件）：n可以由打光棍兒、不貸款買車買房組成，1即堅決不給資本家打工，躲進深山學武術，意欲干翻資本家。”
這種視頻雖然看上去都很劣質(zhì)，選取的人物形象、場地設計和武功招式都很精巧。
在人物方面，創(chuàng)作者刻意通過劣質(zhì)面料（或衣不遮體）來打造表演者生活不如意的狀態(tài)，有些特意強調(diào)大學生身份的視頻，還會用證明昔日榮耀墻面獎狀和悲慘現(xiàn)狀來進一步強調(diào)荒誕性。
在場地設計方面，創(chuàng)作團隊刻意選擇那些野地寒舍，不是大野地，就是水泥地出租屋，這種操作不但可以跟人物形象形成互文，也能加強一種神秘的避世感，為學習到神秘武術的劇情，埋下伏筆。
武術招式的選用就更有意思了，選的都是民間武術，特點都是以小搏大。
螳螂拳在官修史料里不見蹤影，但在民間口述史和口傳武術譜牒中，被稱為民間好拳，大概意思就是不是花拳繡腿的皇家武藝，而是實戰(zhàn)性強的好使殺招。
在1928年南京國術館成立后，修編的《山東國術概況》里，編輯就特別提到：
“螳螂拳技，靈動急速，尤適近身纏斗，多為鄉(xiāng)團練武，鏢師雇護之需?！?/p>
相比較螳螂拳，蛤蟆功則不入流，在小說、民間傳說和武俠游戲里，總是跟拙劣藝人、騙子和不入流武者掛鉤。
在官方史料里蛤蟆功亦不見其蹤，只在民間筆記雜談才能發(fā)現(xiàn)。最早提到蛤蟆功的筆記，是清末民初時期的雜抄本《奇門秘籍小錄》將之稱為：小道也，意思就是難登大雅之堂。
1990年代初，青島地方武術研究會組織過一次針對老拳師的采風項目，據(jù)民間武術愛好者回憶，在訪談中青島螳螂拳傳人李昆山說：
“小時候在碼頭上，看見過賣藝的苦力有練鼓腹硬功者，練得小腹鼓如鼓，稱為‘蛤蟆氣’。練成后可在近身時以腹部沖撞對手，略有實用。但此類功法多屬江湖奇技，非正門武藝?！?/p>
選擇這兩種民間武術技法作為推翻資本家的設計，突出了視頻強調(diào)的草根感和以小博大的野心。
從某種意義而言，這些元素構成了一份降配版的新時代爽文，走的就是一個幻想性的復仇高潮路線，精準踩中了時代情緒的前列腺，用10幾秒的短視頻，把弱勢群體，逆境打磨，奇遇加持，翻身逆轉幾個關鍵要素都集齊了。
符合時代情緒，但并不新鮮。
在國際民俗學上，學蛤蟆功打敗資本家的敘事被稱作是“Revenge of the Humiliated - 被侮辱者的復仇”在全球各地都不罕有。
在布魯范克的《都市傳說百科全書》中就記錄了一個西方非常流行的類似故事，名為“鉆井工人的復仇”大概意思是：
“礦井工人在工作中，不小心把工具掉進了剛鉆好的深井里，再經(jīng)過千辛萬苦撈出來之后，卻被領導解雇，于是憤怒的礦工把剛撈上來的工具又扔回了礦井，并說了一句：好吧，那我也不需要這把工具了?！?/p>
受侮者的復仇敘事，從來不會成為真實的歷史。
按照故事形態(tài)學的說法，它們只是某種烏托邦式的愿望，這種故事的流行是對社會壓迫的本能反應，也是對樸素正義的文化向往，更是對小人物逆襲的普世渴望——這種情緒既包含懲惡揚善，也有對于努力就能改命的渴望。
取材于江戶恐怖襲擊事件的《忠臣藏》之所以能成為日本的民族史詩，就是因為它擊中了被侮者敘事，至于戲碼背后的真實如何，無人在意
無論你的品味如何，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互聯(lián)網(wǎng)上最流行的新興內(nèi)容，總能精準映照出社會的心理現(xiàn)狀。
從“正道的光”到“聽我說謝謝你”，短視頻早已把社會的水有多深探得一清二楚。阿Q最愛唱：“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今天，中文短視頻里又興起了練蛤蟆功、打螳螂拳、打跑資本家。這場景變化，標志著近兩年職場心態(tài)已經(jīng)從佛系，滑向了另一種情緒波段。
雖然文本上已經(jīng)升級到了行動層面——練武術，但現(xiàn)實是他們在算法中又輕盈又無效，與其說是一場反抗，不如說是一次逃亡式演出；每一拳都不是打出去的，而是演給世界看的，也是掙流量的。
一百年過去了，武器從鋼鞭變成了肉身，敵人從地主變成了資本家，而泥潭中的人，從未停止對勝利幻覺的復吸。
這種成癮性，在于它能編織出一個線性發(fā)展的世界，就像魂斗羅：在這個世界里，一切發(fā)展都是可以預期的，一切敵人都是明確的，一切正義都是能通過數(shù)學公式化的操作實現(xiàn)的，只要忍耐，就一定能爭取到更大的勝利。
但遺憾的是，沒有這么簡單的世界存在過。
有一種說法“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這句詞，出自元末明初出現(xiàn)的紹劇《龍虎斗》中呼延贊鞭打宋太祖趙匡胤的戲碼，也是一種民間神話，投射了當時老百姓對英雄的向往，過癮就完了繡像南北宋志傳，1892
都市神話和都市傳說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都市傳說表現(xiàn)的是階段性的恐慌，是一次性的恐怖故事，而都市神話則是一種持續(xù)性的認知敘事。
它最動人的地方，不在于真的能改變命運，而在于它讓命運聽起來像是能被改變。如果你在網(wǎng)上沖浪，就會對這點有更深的理解。
互聯(lián)網(wǎng)遍布講經(jīng)人，人們擅長坐而論道，擅長語言攻擊，這就像是15世紀的君士坦丁堡居民一樣，天天聊神學，辯論基督的人性和神性是一個意志還是兩個，但對近處奧斯曼的炮聲充耳不聞。
辯題可以隨時更換，方向可以隨意切換，從國際局勢到職場恨意，張口就來。聊的都是自己無力觸碰的廢墟，好像說得越多，就越能給無力的傷口做金繕。
天花板之下，存在真正的資本家嗎？打跑了想象的惡人，世界真的就能好嗎？如果敵人是虛無的，目標就是失焦的，實踐也就無從談起。
正因此，當現(xiàn)在人們對于義理的向往正變成一個抽象的笑話，一個懸浮的概念，未來人或許只能說：這幫人只是以它為名，打發(fā)了一段無聊時間。
可他們，或許永遠無法真正領悟，所謂的抽象，不過是無力感在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的扭曲鏡像，他不是行動的宣言，而是鎮(zhèn)痛的迷幻藥。
至于未來，答案在風中飄。
本文來自虎嗅，原文鏈接：https://www.huxiu.com/article/4297496.html?f=wyxw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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