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愛的距離

"周大爺,沒一萬塊錢,我們真不好收治啊。" 護士面露難色,手指在電腦鍵盤上敲打著。

我攥緊那兩千塊錢,指甲幾乎陷進掌心里。病床上的老伴臉色蠟黃,呼吸微弱,像一片即將凋零的秋葉。

"能不能……先墊上這兩千?剩下的我馬上想辦法。" 我的聲音比我想象的還要蒼老。

護士長嘆了口氣,眼里倒映著電腦屏幕的藍光:"周大爺,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沒有住院押金,真的沒法開始治療啊。"

我叫周長安,今年七十有二,一輩子在省城紡織廠做機修工。那時候,廠區(qū)里隨處可見我踩著自行車穿梭的身影,工友們都親切地喊我"周師傅"。

后來改革開放,廠子效益不行,被迫下崗了。咱們這代人什么苦沒吃過?我倒也看得開,擺個小修車攤,勉強維持生計。好在黨的政策好,退休后每月能領(lǐng)到五千出頭的退休金,雖然不富裕,但省吃儉用,也能湊合著過。

老伴李淑賢以前在廠里食堂做炊事員,手藝好得很。每到周末,院子里的孩子們就圍著她轉(zhuǎn),饞她做的桃酥餅。那時候,我們家的煙囪總是第一個冒煙的,爐灶邊永遠飄著老伴忙碌的身影。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沒想到前兩天她突發(fā)腦梗,送來醫(yī)院時已經(jīng)半昏迷。醫(yī)生說必須立即住院治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站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窗外的梧桐樹被夜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腦海里不斷回放著當(dāng)年廠里發(fā)獎金時,老伴笑盈盈地從我工資袋里抽出幾張錢,說攢著給兒子上大學(xué)用的情景。

這輩子,我們省吃儉用,把兒女拉扯大,供他們讀書,讓他們有出息??涩F(xiàn)在老伴躺在病床上,我卻拿不出救命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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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和兒子周明遠的關(guān)系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五年前,他從省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好不容易考上了上海一家外企,月薪高得嚇人。我和老伴高興得不得了,特意買了兩條好煙,請了半條街的鄰居吃飯。

左鄰右舍都羨慕得很:"老周家有福氣啊,兒子在大上海工作,以后你們老兩口就享福了!"

可好景不長。那年春節(jié),明遠帶了個上海姑娘回來。姑娘長得水靈,就是說話帶著一股子洋氣,連"您好"都說成"儂好"。吃飯時,她嫌我們家的筷子不衛(wèi)生,自己從包里掏出一雙便攜筷子;看到老伴腌的咸菜,皺著眉頭說"好咸哦";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她居然嫌棄我們家的老式蹲廁,說什么"不習(xí)慣"。

那天晚上,我和明遠吵得不可開交。我氣不過,一拍桌子:"什么上海姑娘!不就是嫌咱們家窮嗎?你就被這么個丫頭片子給迷住了?"

明遠眼睛通紅:"爸,您這是什么思想?您這是地域歧視!她只是生活習(xí)慣不同,您怎么能這么說她?"

我一時氣急,說了句:"那你以后就別回來了,跟著你那洋氣姑娘過去吧?。?/p>

明遠摔門而去,此后音信全無。老伴沒少數(shù)落我:"你呀,就是死要面子,兒子好不容易找個對象,你非要看不上。"

女兒周小梅嫁到了外省,丈夫是個公務(wù)員,工作忙,一年難得回來一次。逢年過節(jié),她打個電話問候,寄點土特產(chǎn),算是盡了孝心。

老伴成了我唯一的依靠。下了班,我倆常坐在樓下的小花園里,看著夕陽西下,聽著廣場舞的音樂聲。她總安慰我說:"咱老兩口相互扶持,好好活著,總有一天明遠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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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我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只覺得天塌了。

出了醫(yī)院,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從兜里掏出那部老人機。這是去年老伴硬塞給我的,說是萬一有事好聯(lián)系。我翻開通訊錄,兒子的號碼還在第一位,只是早已變成了空號。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芡?a class="keyword-search" >女兒的電話。"嘟——嘟——"電話那頭響了許久,終于接通了。

"爸?這么晚了有事嗎?"小梅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背景音里有孩子的哭聲。

"小梅啊,你媽…你媽住院了,腦梗,醫(yī)院要一萬塊押金……"我的聲音哽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后小梅冷冷地說:"爸,您怎么不去上海找您兒子?他可在大公司上班,有的是錢。這么些年了,您也該放下架子了。"

這話如同一把刀,狠狠扎進我的心口。我想反駁,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是啊,都是我的倔強,把兒子推得那么遠。

"爸,我這邊真的抽不開身,孩子發(fā)燒才退,我愛人出差……"小梅的語氣軟了下來,"要不您先問問鄰居能不能周轉(zhuǎn)一下?我這兩天想辦法給您打過去。"

掛了電話,天下起了小雨。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雨水打濕了我的老布鞋,濕漉漉的街道映著霓虹燈的光,模糊了我的視線。

"老周!老周?。⒂腥嗽谏砗蠛拔摇N也亮瞬裂劬?,回過頭,是住對門的王大娘,拄著拐杖在雨中追趕我。

王大娘是個七十多歲的退休教師,老伴去世多年,一個人住。她跟我老伴關(guān)系不錯,常在一起打太極拳,拉家常。

"大晚上的,你這是去哪兒???"王大娘喘著氣問道,"怎么不見淑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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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強忍淚水,把事情說了一遍。王大娘聽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回家去,這事有救。"

回到家,王大娘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家走:"你等著?。⒉灰粫?,她拿出一個舊布包:"一萬二,夠不夠?老姐妹住院要緊,錢的事慢慢來。"

我接過沉甸甸的布包,羞愧得說不出話來。王大娘笑了笑:"咱們老鄰居了,這點事算什么?淑賢要是知道我見死不救,非得跟我絕交不可?。?/p>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在玻璃上,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手指在敲打。我想起了與明遠的那場爭吵,想起了他小時候坐在我肩頭看煙花的情景,想起了他高考成績出來那天笑得比陽光還燦爛的樣子。

淚水不知不覺打濕了枕頭。我悄悄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皮箱,翻出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上,十歲的明遠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大門牙;七歲的小梅扎著兩個小辮子,躲在媽媽身后;我和老伴站在中間,臉上寫滿了幸福。

我盯著明遠的笑臉,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拿起手機,翻出那個早已變成空號的號碼。"嘟——"剛響了一聲,就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我苦笑著搖搖頭,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第二天一早,我?guī)е醮竽锏腻X去了醫(yī)院。醫(yī)院大廳人來人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我排隊交錢時,手上的皮箱沉甸甸的,像是裝滿了愧疚與無奈。

"周長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轉(zhuǎn)過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明遠!他穿著考究的西裝,頭發(fā)利落地向后梳著,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

"爸。"他喊了一聲,聲音有些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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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四目相對,他目光復(fù)雜,最終只淡淡地說:"去交錢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什么好。明遠伸手接過我手中的箱子:"多少錢?"

"一萬。"我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明遠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遞給收費處的工作人員:"全部費用我來。"

交完錢后,我們在走廊的長椅上并排坐著。走廊里人來人往,有的推著輪椅,有的拿著病歷本,焦急地尋找醫(yī)生。一位清潔工阿姨正在拖地,拖把在地上畫出一道道水痕。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像是那扇緊閉的玻璃門,誰都不敢去推開。

"你怎么知道你媽住院了?"我終于開口問道。

明遠盯著地面:"小梅告訴我的。"

又是一陣沉默。我看著兒子的側(cè)臉,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xì)小的皺紋,鬢角也冒出了幾根白發(fā)。不知何時,我的兒子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沖我大喊大叫的毛頭小子,而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我想起多年前那個金黃色的秋天,十二歲的明遠為摘我愛吃的柿子,從樹上摔下來,頭上縫了七針。那時候他咬著牙,硬是沒哭,只對我說:"爸,柿子我摘到了。"

病房里,老伴終于蘇醒了。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茫,看到我時,微微動了動嘴唇。然后她的目光轉(zhuǎn)向站在病床另一側(cè)的明遠,眼睛頓時睜大了。

"明……明遠?"她的聲音微弱得像一片羽毛。

明遠俯下身,輕輕握住老伴的手:"媽,我回來了。"

老伴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消失在雪白的枕頭里。她艱難地抬起手,撫摸兒子的臉:"瘦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雜陳??粗缸酉嗾J(rèn)的場景,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是啊,這些年來,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兒子不肯原諒我,可我何曾主動去找過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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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悄悄來到醫(yī)院的小花園里。幾位老人正在晨練,有的打太極,有的做廣播體操。我坐在長椅上,看著朝陽一點點升起,映照著醫(yī)院的白墻。

拿出手機,我顫顫巍巍地給兒子發(fā)了條微信:"明遠,爸錯了。這些年,委屈你了。"

發(fā)完后,我緊張地盯著屏幕,生怕兒子不回。十分鐘后,手機"叮"的一聲響了。是明遠的回復(fù):"爸,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病房里,明遠正在喂老伴喝粥。看到我進來,他把碗放下,說要去買些水果。等他出去后,老伴拉住我的手:"老周,你跟明遠和好了?"

我點點頭,眼圈有些發(fā)紅。老伴笑了:"我就知道,你們爺倆誰也離不開誰。"

明遠回來后,我們?nèi)齻€人聊了很久。明遠告訴我,這些年他在上海發(fā)展得不錯,已經(jīng)成了公司的技術(shù)總監(jiān)。他和那個上海姑娘分手了,現(xiàn)在有了新女友,是個東北姑娘,性格開朗大方。

"爸,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有關(guān)注你們。"明遠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孩子,"我每個月都會給小梅打錢,托她照看你們。"

我愣住了:"什么?"

明遠解釋說,自從我們鬧翻后,他確實一氣之下不想聯(lián)系我們,但又放心不下。便托小梅代為照顧,每月匿名寄錢給她,請她關(guān)照我和老伴。

"那為什么小梅讓我找你借錢?"我不解地問。

明遠苦笑:"那是我讓她這么說的。我想找個理由見您,又怕您不肯原諒我。小梅說您和我媽遇到困難了,我就想,也許這是個機會。"

聽完明遠的話,我和老伴都沉默了。原來這些年,我們以為的遺棄,其實是另一種牽掛;我們理解的冷漠,實則是深深的愛意。我們只看到了愛的缺席,卻沒有看到愛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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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老伴出院了。明遠特意請了一周假,幫我們收拾家里的老房子。他買了新床墊,換了節(jié)能燈,還安裝了熱水器,把我們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煥然一新。

最讓我驚喜的是,明遠給我們添置了一臺平板電腦,教我們使用視頻聊天軟件。從此,我們家多了一個新習(xí)慣,每周日晚上七點,全家視頻聊天。明遠在上海,小梅在外省,我和老伴在家中,隔著屏幕,卻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親近。

明遠說他年底要調(diào)回省城工作,小梅也計劃明年搬回來住,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就又能團聚了。

老伴的身體一天天好轉(zhuǎn),她又能下樓跟王大娘一起打太極拳了。每次出門前,她都會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說是要給兒子留個好印象。晚上視頻聊天時,她總會變著花樣做明遠愛吃的菜,隔著屏幕給他看:"兒子,等你回來,媽給你做這個吃。"

看著老伴臉上洋溢的笑容,我知道,那個被病痛折磨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而我們的家,正在慢慢愈合。

王大娘的錢,我堅持要還。她推辭再三,最終收下了,還笑著說:"老周,你小子運氣好,兒子有出息,還這么孝順。"

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只有我知道,這不是運氣,而是我們這個家經(jīng)歷了誤解與隔閡后,重新找回的愛與溫暖。

如今,我和老伴常常坐在小區(qū)的長椅上,看著夕陽西下。她會挽著我的胳膊,輕聲說:"老周,咱們這輩子值了。兒女有出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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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看著遠處玩耍的孩子們,想起小時候的明遠和小梅。時光如水,帶走了我們的年華,卻沉淀下了最珍貴的親情。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看著手機里兒女發(fā)來的照片。明遠在上海的白領(lǐng)生活,小梅在外省的公務(wù)員家庭,都是我年輕時想都不敢想的。我這輩子沒什么文化,干的都是修修補補的活兒,但看到兒女們過得好,我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上周,明遠發(fā)來消息,說他已經(jīng)申請好了調(diào)動,元旦就能回來了。我和老伴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覺,盤算著要給兒子收拾哪個房間,準(zhǔn)備什么樣的床上用品。老伴甚至已經(jīng)開始計劃年夜飯的菜單,念叨著今年一定要一家人熱熱鬧鬧地過個好年。

我看著屏幕里兒女的笑臉,明白了一個道理:親情從未走遠,只是愛的表達方式不同。就像那條小路,雖然曲折,卻始終通向家的方向。

我和老伴已經(jīng)走過了大半輩子,未來的路還有多長,我們不知道。但不管怎樣,我們不再孤單,因為愛一直都在,只是沉默著,等待被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