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風波

"顧大海,你這是要給老太太辦壽宴,還是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今天有我在,誰都辦不成這場排場!"我站在酒店門口,將請柬狠狠摔在大哥腳下。

寒風凜冽,雪花落在我的肩膀上,融化成一片冰涼。

我叫顧建國,是家中老二。我們家三個兄弟姐妹,大哥顧大海,小妹顧月紅。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們家住在哈爾濱道外區(qū)一個小院里,藍色的木板門,院里一棵老榆樹,冬天披著雪,夏天遮著陽。父親是第一機床廠的鉗工,母親在東方紅紡織廠做工。那時候,家家都不富裕,可我們家更是拮據(jù),父親早年在車間里落下一身病根,常年吃"杠杠片"。

母親王秀蘭從不叫苦,她總是說:"日子要活得像針線一樣,不離節(jié)骨眼兒。"除了上班,還在街頭支個小攤補鞋。記得那個年代的哈爾濱,天寒地凍,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母親坐在一個用棉花縫了又縫的老馬扎上,手凍得通紅,卻總對鄰居張大媽說:"不冷,一點兒都不冷。"

她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上邊的裂口經常滲出血來,可她舍不得買一瓶護手霜。我曾經悄悄攢了兩個月的飯票,想給她買一雙皮手套,她卻笑著搖頭:"傻孩子,那錢夠買幾斤肉了,你們長身體要緊。"

每當我們要買新衣服,母親總說:"舊的還能穿,補補罷了,何必浪費錢?"我至今記得,我上初中那年冬天,穿著一件改小的軍大衣,袖口磨得發(fā)白,被同學笑話是"小叫花子"。我回家哭鬧著要買新衣,母親只是默默掏出針線,一針一線地將袖口翻了個面,又縫了一圈黑線邊。她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懂得珍惜每一寸布料,每一分錢。"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母親有一個小木盒,是爺爺留下的老物件,上面刻著"慎終追遠"四個繁體字。她把每月省下的幾角錢都放在里面,積少成多,供我們三個念完書。那個小木盒成了我們家的"命根子",藏在床底下最隱蔽的角落。

昨天,大哥突然打電話通知我,要給母親辦九十大壽,包下了城里最高檔的國際大酒店,準備擺二十桌,還請了市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咱媽一輩子受苦受累,這次必須有面子,"他豪氣干云地說,"讓老太太風光一把?。?/p>

我當時就火了,母親一輩子節(jié)儉,經歷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曾經用一把芝麻面和著野菜,喂活了我們三個。她怎能接受這種鋪張浪費?更何況,我早聽小妹說,大哥近年投資房地產失敗,欠下不少外債,卻還在外面穿金戴銀,裝闊氣。

"建國,這是孝道!咱媽這輩子沒享過福,難道九十大壽還不能風光一次?你這是揭我老底呢?。⒋蟾缂t著臉膛,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

"孝道?是讓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受罪,還是讓你在那幫狐朋狗友面前有面子?"我氣不打一處來,"媽最討厭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你不知道?"

"你懂什么?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守著那老黃歷!人家都說了,咱媽這歲數(shù)了,辦大點才像話?。⒋蟾缗闹雷尤氯?。

我冷笑一聲:"所謂的'人家'是誰?是那幫跟你合伙炒房,后來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朋友?"

小妹在旁邊直勸:"二哥,你少說兩句,大哥是一片好意。"她向來是和事佬,從小就怕我跟大哥吵架。

我揉了揉額頭,心里五味雜陳。小時候,大哥很疼我,每次分糖,總是多給我一塊。他十六歲就去當了學徒,每月的工資幾乎全上交給家里??珊髞?,他變了,特別是改革開放后下海經商那幾年,賺了點錢,就變得愛慕虛榮,總怕別人看不起。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我和大哥在電話里爭執(zhí)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不歡而散。他嚷著:"辦不辦是我的事,你愛來不來?。⑷缓笾刂氐貟炝穗娫挕?/p>

"顧大海,你這個虛榮心作祟的老糊涂?。⑽覍χ娫捦擦R了一句,便打出租趕到國際大酒店來阻止這場鬧劇。

大哥見到我,不肯退讓分毫:"你懂什么?你在學校里當老師,一輩子拿死工資,不知道人情世故?。?/p>

"我懂人情世故,但我更懂母親!她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虛情假意,這種浪費錢財?shù)淖龇ǎ。⑽裔樹h相對。

圍觀的親戚都過來勸,七嘴八舌:"建國啊,你就讓一步吧。""大海也是好意,何必鬧得這么僵?"

我寸步不讓:"今天這個壽宴,必須改。要么簡辦,要么不辦?。?/p>

正僵持不下,小妹急匆匆跑來:"二哥,媽到了?。?/p>

我和大哥的爭吵戛然而止。

母親被小妹推著輪椅進來,瘦小的身影顯得更加佝僂。九十歲的人了,臉上皺紋縱橫,卻依然保持著那份傲骨。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舊棉襖,是她十年前就穿的那件,領口處還能看到我小時候不小心燙出的一個小洞,被她細心縫補過。她的手放在膝上,那雙曾經靈巧有力的手,如今布滿老年斑,青筋凸起。

看到母親,我的鼻子一酸,猛地想起那些寒冬里,她蹲在門口補鞋的身影。那時街上經常跑過去一個賣糖葫蘆的,吆喝著:"冰糖葫蘆,又甜又酸?。⑽液托∶每偸茄郯桶偷乜粗赣H卻只是搖頭:"吃那個傷牙齒。"等到那賣糖葫蘆的走遠了,她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紅糖,掰成兩半,給我們一人一點兒。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大廳里裝飾豪華,紅色的"壽"字高懸,水晶吊燈照得人睜不開眼。來賓已經陸續(xù)就座,有些我壓根兒不認識,一看就是大哥那幫所謂的"上流社會"朋友。他們穿著名牌西裝,戴著金表,打量著我們家這出"戲"。

母親慢慢環(huán)視這豪華的大廳,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她沉默不語,眼神里有一絲我熟悉的失望。

我的心揪了起來,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媽,您看這排場,這是大哥安排的。"

母親拍了拍我的手,輕聲說:"建國,別吵,給你大哥留點面子。"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砸在我心上。

壽宴開始了,大哥滿面紅光地招呼客人,像是這輩子最得意的一刻。酒過三巡,輪到我敬酒,我端起杯子,環(huán)視滿堂賓客,突然有些哽咽。

"各位,我想告訴大家一件事。"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年,大哥得了急性肝炎,醫(yī)院缺血,母親瞞著所有人,自己去賣血。那年她已經四十五歲,按規(guī)定不能獻血,醫(yī)生不同意,她跪在醫(yī)院門口求了整整一個小時..."

宴會廳里一片安靜,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后來,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疤,卻從不讓我們看見。冬天也穿長袖衣服,怕我們擔心。"我聲音哽咽,不由自主地看向母親,"媽,您的血流在大哥的身體里,您知道他現(xiàn)在是怎么做的嗎?"

大哥的臉色變了,放下酒杯,眼里閃過一絲羞愧。

"我們家裝不起這個闊。大哥現(xiàn)在外債累累,還置辦這么一場排場,是何苦來哉?"我環(huán)視四周,"這些菜,一桌就夠我們老師一個月的工資了。"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全場鴉雀無聲。我看到幾個所謂的"大人物"臉色變得難看,竊竊私語。

母親的眼眶濕潤了,她把手從輪椅扶手上挪開,拿出隨身攜帶的那個磨得發(fā)亮的小木盒。當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疊泛黃的布票、糧票和幾張破舊的人民幣,最上面是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的我們還都是孩子。

"這些年,我一直留著,想著萬一哪個孩子有急用..."母親的聲音輕得像風中的嘆息,"大海啊,你知道媽這輩子最在乎什么嗎?不是排場,是心意啊。"

大哥站起來,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他走到母親面前,慢慢跪下:"對不起,媽。兒子糊涂了。"

這一跪,把我們都看愣了。大哥自從當上"老板",走路都是昂首挺胸,何曾這樣低過頭?

"我...我最近生意確實不好,欠了一屁股債,可我想給您老風光一把..."大哥聲音哽咽,"都是我的虛榮心作怪。"

他猛地站起來,向眾人鞠了一躬:"各位,實在抱歉,今天這場宴席,我想取消大部分,只留幾桌親朋。多余的錢,我想捐給街道上的特困戶和貧困學生。這才是我母親王秀蘭教我們做人的方式。"

宴會廳里先是一陣沉默,然后響起了掌聲。那些剛才還面露不屑的"大人物",此刻也不得不放下身段,紛紛點頭稱是。

"好,好?。。⒛赣H終于笑了,那笑容比金子還珍貴,"這才是我的孩子。"

她轉向我:"建國,別生你大哥的氣了。一家人,齊心最重要。"

我點點頭,走過去拍了拍大哥的肩膀。我們兄弟間多年的隔閡,似乎在這一刻有了融化的跡象。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當晚,我們按母親的意思,在小院里擺了幾張桌子,請來街坊鄰居和真正的老朋友。隔壁的李大爺,退休前是父親的工友;對門的劉嬸,曾在困難時期借給我們一袋白面;還有母親紡織廠的老姐妹們,都是幾十年的交情了。

飯菜是大家一起做的,沒有山珍海味,只有家常便飯。紅燒肉是大哥拿手的菜,小雞燉蘑菇是我的拿手好戲,韭菜盒子是小妹包的。院子里飄著飯菜香,鄰居們帶來的二鍋頭酒一杯接一杯地敬下去,比什么國際大酒店都熱鬧。

母親坐在正中間,看著我們忙前忙后,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是我小時候送她的,上面繡著一朵粗糙的梅花,線頭都有些松了,卻被她保存得完好如初。

"娘啊,您這輩子太不容易了,"李大爺端著酒杯,眼睛紅紅的,"我記得那會兒,您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從沒喊過苦。"

"苦啥呀,看看我這三個孩子,個個有出息,比啥都強。"母親笑著,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

我看向大哥,他正端著盤子往桌上放,那雙曾經握過鋼鉗的手,如今虎口處還留著老繭。我忽然明白,不管歲月如何變遷,我們骨子里流的都是那個艱苦年代鍛造出來的血。

"孩子們,過日子如同行路,不在乎走得多遠多快,而在乎是否踏實。"夜深了,母親握著我們三個的手說,"你們仨,從小就是我的驕傲。大海有魄力,建國有學問,月紅有善心。今天,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

她摸了摸那個小木盒:"這盒子里的東西,就是我這一生的寶貝。不是錢,是情分;不是物,是記憶。"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晚風吹過院子,帶著槐花的香氣。大哥打開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老白干,斟了一圈。我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時爭強好勝的大哥,眼角也有了皺紋,鬢角也染上了白霜。

"媽,您放心,我不會再做那些虛頭巴腦的事了,"大哥舉起杯子,聲音有些哽咽,"我們顧家的根在這里,在這個小院子里,在您的身邊。"

"只要一家人整整齊齊,健健康康,就是最大的福氣。"母親說著,從小木盒里取出那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親還年輕,母親還挺拔,我們三個還是懵懂的孩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百年,千頭萬緒,最終沉淀下來的,不過是親情二字。

回家的路上,星光燦爛。我推著母親的輪椅,小妹攙著大哥,我們走得很慢,卻很踏實。

"媽,明年您九十一歲,我們就在家里過,您做主,想吃啥咱吃啥。"我輕聲說。

母親點點頭,仰望星空:"要是你爸在就好了,他最愛咱家的餃子。"

我知道,在北方人的心里,餃子才是團圓的象征,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貴。

第二天,大哥真的把多余的錢捐了出去,給街道上幾個孤寡老人和上不起學的孩子。當?shù)赝韴筮€報道了這件事,說是"九旬老人壽宴改捐款,倡導勤儉新風尚"。

母親看到報紙,笑得合不攏嘴:"大海,這才叫有面子!"

多年后回想起這件事,我依然心有余悸。那場風波讓我看到,再堅硬的冰,也會有融化的一天;再深的隔閡,也敵不過血濃于水的親情。

母親的小木盒如今放在我的書房里,里面還有那張全家福,還有她用了大半輩子的針線包,還有幾張泛黃的布票糧票。每當我打開盒子,仿佛能聞到那個年代特有的味道,那是艱辛歲月里,一家人互相扶持的氣息。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有人說,真正的幸福不是大富大貴,而是在平凡生活中感受真情。我和大哥、小妹,如今也都鬢發(fā)斑白,但母親教給我們的那份樸實與堅韌,卻從未改變。

這才是我們家應有的樣子,這才是對母親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