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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守剛/文 在《大轉型》一書中,波蘭尼描述了市場原則的擴張與社會反抗市場原則擴張這一雙重運動,認為正是這雙重運動塑造了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狀況,并告訴我們延緩市場原則的擴張速度可能是有益的。但是,市場原則擴張的大方向畢竟是無法阻擋的。在《致命的自負》一書的不同部分,哈耶克(1899-1992)從思想史的角度探討了一個與此相關的重要問題,那就是為什么有人(特別是知識分子)會反對商業(yè)活動或者說市場秩序?

在哈耶克看來,市場秩序或者他所命名的“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簡稱“擴展秩序”)曾為人類生存和文明擴展作出過巨大的貢獻??墒?,人類社會對商業(yè)活動或市場秩序的反對,在人類歷史上卻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其實,在中國西漢時期誕生的文本《鹽鐵論》中,就能看到“鹽鐵會議”上文學賢良對商業(yè)活動的抨擊,認為它敗壞了社會風氣,破壞了社會的道德基礎(“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在《欲望和利益》一書中,赫希曼也說過,西方自古以來也有這樣的傳統(tǒng),特別是基督教曾在中世紀早期嚴厲批評商業(yè)買賣和借貸生息。到了近現代,思想層面對商業(yè)活動或市場的反對意見更一度達到高潮。

在哈耶克看來,這種對市場的反對,既基于某種本能,又出于理性的思考。接下來我們一起看看哈耶克的相關討論。哈耶克提醒我們注意,人類要進一步發(fā)展,就必須克服來自本能和理性兩個方面的反市場意見。

人類在本能上對市場的反感

在哈耶克看來,對市場秩序的反對,首先源于人的本能,“擴展秩序中的規(guī)則與把小團體結合在一起的本能直覺是相互沖突的”。在小團體中,我們遵循的道德原則是休戚與共的情感與利他主義的行為,這跟市場秩序中的利己主義計算是不一樣的。可是人類的本能是在小團體中培養(yǎng)起來的,因此天然地親近小團體中的道德規(guī)則,渴望四海之內親如兄弟,因而不自覺地反對市場中的算計行為。

哈耶克的意思是,從人類整體歷史看,人是從原始群落這樣的小團體中發(fā)展而來的。在原始群落,野蠻人并不是孤立的人,他的本能是“集體主義的”。因此,世界各地都有類似于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的遠古黃金時代的傳說,這些都是對原始群落生活的一種本能的追憶。從我們個人自身的成長經歷看,即使到了現代,大多數人也都是從不計利益、只講感情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因而在本能上渴望于家庭之外的更大范圍中享受到親如一家的溫暖。如果在超越小團體之外的大范圍群體秩序中,找不到小團體中的休戚與共的情感與利他主義行為,人就會在本能上產生對這種秩序的厭惡。自古以來人類反對(通過利己計算而合作的)市場秩序的傾向,大都源出于此。

哈耶克至少從兩個方面來描述這種源于本能的對市場的反對。

第一,由于與外人打交道而引起的本能的反感。這是因為,商業(yè)活動意味著,不僅只有一部分人可以通過跟外人打交道而獲得獨有的、非集體的知識(因為能夠獲準和平地進入外邦人的領地的只有個人,而不是他的群體),而且還會把小群體中有人需要的必需品轉給外人或者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人。這樣一種與外邦人進行有利可圖的商業(yè)活動,必然進一步強化原始小群體中已經發(fā)生的關系的破裂。

第二,商業(yè)活動的技巧讓人本能上產生一種晦暗不明的反感。由于商業(yè)活動在表面上并未增加產品的數量,僅僅把物品轉轉手,就能讓人獲利,對此人們可能把它歸入巫術之列,或者認為這種技巧所依靠的不過是“設套行騙或狡猾的心計”。即使在最低程度上,這樣的商業(yè)技巧也會受到人們的貶低。商業(yè)技巧還高度依賴于保密和不確定的知識,這不僅破壞了小群體中的那種信任感和共享性,而且會讓人們意識到自己必須嚴重依賴無法了解或控制的人的努力。不管對于從事還是回避這種事情的人來說,結果都是令人沮喪的。因此,自遠古以來,商業(yè)活動就被人看作“不僅和物質生產判然有別,不僅混亂而多余,不僅是一種方法上的錯誤,并且是令人生疑的、低俗的、不誠實的和可恥的”。對此,中國民間的說法是“無商不奸”。

哈耶克認為,這種從本能上對市場表示的反對,在相當程度上也是很多宗教的淵源。它不僅存在于傳統(tǒng)社會的宗教中(如《欲望與利益》一書說到的,基督教對商業(yè)的反對),實際上也表現在現代社會的宗教中。哈耶克在這里主要指的是19世紀以來成千上萬名新型的宗教革命家,認為他們把自己的反對熱情發(fā)泄到了財產和家庭頭上,并且號召用原始的本能來反對這些限制。

信任市場,哪怕它超出我們的本能

在上述討論的基礎上,哈耶克提出了他的結論:必須信任市場秩序,哪怕它超出我們的道德本能。在他看來,人類正是在克服這種道德本能的前提下,才發(fā)展出市場秩序并取得文明的發(fā)展。他說,人類正是因為發(fā)展并學會了遵守一些禁止他按本能行事的規(guī)則(先是在狹小的部落里,然后又擴展到更大的范圍),不再依靠參與者對事物的共同主觀感受,才能建立我們今天的文明。原因很簡單,那就是,跟小團體中的集體主義本能活動相比,市場的運行更為有效,因為市場在匯集及處理信息方面功效突出,使我們可以利用分散而難以全面了解的知識,由此形成了一種超越個人的模式。市場秩序也更有助于人類的發(fā)展,市場秩序中的各種結構、傳統(tǒng)、制度和其他成分,是在對各種行為習慣方式進行選擇中逐漸產生的……遵守規(guī)則的群體能夠更成功地繁衍生息,并且能夠把外人也吸收進來。

因此,哈耶克認為,市場秩序產生后,人們再也沒有必要像小團體那樣在統(tǒng)一的目標上求得一致,依靠市場我們可以運用廣泛分散的知識和技能,將其隨時用于各不相同的目標上(但需要遵循相同的規(guī)則)。他說,小群體的行為可以受一致同意的目標或其成員意志的引導,而同樣作為一個社會的擴展秩序,它形成了一種協調的結構,卻是因為其成員在追求不同的個人目標時,遵守著相同的行為規(guī)則。

不僅如此,哈耶克還反復強調,市場秩序下的規(guī)則雖然與人類源于小團體的集體主義本能相沖突,但并非不道德。這是因為,從結果來看,擴展秩序以一種單憑良好的愿望無法做到的方式,彌補了個人的無知,因而確實使我們的努力產生了利他主義的結果。

人類出于理性對市場的反對

在哈耶克看來,對于市場秩序的反對,不僅僅來自人類的本能,也來自人類的理性。這樣的反對意見更多地出現在現代,并特別體現在一批知識分子身上。

哈耶克提出,要使一種習慣或發(fā)明得到維系,需要有兩個條件:第一,必須存在著能夠使某些行為方式代代相傳的條件,而這些行為方式的好處未必已經得到人們的理解或贊賞;第二,保留這些習慣的群體必須是取得了明確的優(yōu)勢,使他們能夠比另一些群體更為迅速地擴張,并最終勝過(或同化)那些不具備類似習慣的群體。不過,市場秩序雖然已確保了西方世界的人群在生存競爭中具有優(yōu)勢,但由于市場秩序的好處未得到人們(尤其是許多知識分子)的理解,因此遭到他們從理性角度所表示的反對。

這種從理性出發(fā)對市場的反對,首先源于市場秩序自身的復雜性。哈耶克說,以貨易貨一旦被間接的貨幣交換所取代,易于理解的事情便消失了,由此開始了一個人與人之間的抽象過程,它大大超出了最聰明的個人的認知能力范圍。在很多知識分子看來,凡是人類理性不能理解或不能加以證明的東西就應該拋棄(即懷疑一切的笛卡爾主義),沒有經驗和推理——不管它是歸納的還是演繹的——的基礎,一切信念都是不可接受的。在現實中,越是受教育多的人,越不愿意屈從于一些不可理解的指示,如市場價格給出的信號,而想把經濟活動控制在自己理性可以把握的范圍內,計劃經濟的基礎源自此。

從理性出發(fā)反對市場,其次源于知識分子對理性認識能力的過度自負上。哈耶克說,理智的人傾向于過高地估計理智,傾向于認為必須把自己的文明所提供的優(yōu)勢和機會,一概歸功于特意的設計而不是對傳統(tǒng)規(guī)則的遵從。他們會認為,如果運用人類的理性,通過對任務進行更理智的思考,甚至更為恰當的設計和理性的協調,就能消滅世間一切不可取的現象。這樣一種思想傾向,不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贊成對經濟實行集中計劃和控制,而且堅信人類理性能夠設計和協調經濟活動。

哈耶克的意思是,過度相信理性的知識分子,看不到在理性之外還有有用的知識。他們認為應該只憑借人類理性來建立制度,以取代理性所無法把握的市場秩序。在他們看來,這樣的理性制度可以把我們重新帶回天國,使我們有能力征服世界。此處所說的理性制度,哈耶克指的是由中央計劃機構決定財產使用的制度。這樣的理性主義的觀點,“影響既廣且深”。

哈耶克反復強調,這樣的理性主義者或者說知識分子,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以為自己可以像設計部件一樣對整體進行精心設計。這是一個壯麗的、雄心勃勃的、崇高的、勇敢的錯誤,因為他們無視理性在理論中的局限性,不考慮由歷史信息和科學信息組成的世界,總是漠視生物科學和經濟學之類有關人的科學。這些知識分子并不明白,人類大部分知識的獲得,并不是依靠自己的直接經驗或個人理性,而是來自通過學習才能得到的傳統(tǒng),而且對傳統(tǒng)還要進行不間斷地篩選。在此過程中,個人需要承認并服從那些無法用傳統(tǒng)理性學說加以證明的道德傳統(tǒng)。而傳統(tǒng)選擇過程的產物是那些非理性的,或不如說是未經證明的信念,這些信念超出任何人的知識范圍和意圖。就是說,在我們接受的傳統(tǒng)中,雖然有許多個人理性不能證明的東西,但并不能因此把它們拋棄。

堅守市場,哪怕它超出我們的理性

哈耶克呼吁,知識分子應該信任市場秩序,哪怕它超出了我們的理性。他強調,市場秩序很可能是宇宙間最復雜的結構,人類理性事實上沒有能力加以全部理解或掌握,人要承認自己力量的局限性。市場作為人類交往的擴展秩序,來自一個大大超出人類的視野或設計能力的甄別和選擇的變異過程。事實上,它處在人類的知識和理解范圍之外,“現代市場秩序在不斷進行自我調整時所針對的事件,當然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全部掌握的”??墒?,我們不必因此對理性感到沮喪,更不必懷疑市場。

在哈耶克的眼中,通過市場進行資源配置,是由非人格的過程完成的,在這個過程中,為了自己的目標采取行動的個人,確實不知道而且不可能知道他們相互交往的結果。市場這樣的結構,傾向于利用局部的和零散的信號,適應任何個人都不知道或預見的條件,即使這種適應絕沒有達到完美的程度。市場的運行,是由經過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眾多個人來傳播一些信號(譬如價格),每個人都以不同的組合方式,傳遞著抽象的市場信號流。按照市場價格進行核算和分配,能夠使我們發(fā)現的資源得到集約化的運用,引導生產服務于各種生產者無法想到的目的,使每個人都能有效地參與生產交換。哈耶克告誡我們,就有效配置資源來說,除了市場之外,我們別無他法,離開由競爭性市場形成的價格的指導,不可能對資源進行精心的合理分配。

需要再次強調的是,哈耶克所說的市場秩序,一定是以私有財產(或者他所謂的“分立的財產”)為基礎的。只有承認個人有權支配自己的財產,才有利用自己的知識參與市場合作的自由(因為產權明確才會有有效的交易)與動力(只有對利潤的追逐才能激勵人們參與市場合作)。哈耶克的說法是,我們的整個生產規(guī)模變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為我們通過各有其主的財產的市場交換過程,能夠利用廣泛分布的有關具體事實的知識,來配置各有其主的資源。

市場秩序是人類自由的保障

為了進一步地鼓勵人們相信市場,哈耶克還反復地強調市場秩序是人類自由的保障。他所說的自由,就是允許個人追求他自己的目標。因此,一個自由的人,就是在和平年代不再受共同體具體的共同目標束縛的人。此處的意思是說,市場秩序的本質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競爭(當然競爭不可少),而是讓每個人都有可能利用細分的市場來實現自己的目標,彼此共存而不干擾。當然,要讓這種自由追求成為可能,還要有規(guī)定明確的個人權利(例如財產權),并界定每個人能夠把自己所掌握的手段用于個人目標的范圍。

在此基礎上,若要讓所有的人都能盡可能多地做到追求自己的目標,就應該用抽象規(guī)則對一切人的自由進行統(tǒng)一的保障。就是說,在市場秩序下,人無需服從大共同體的具體目標,而只需遵循抽象的規(guī)則。所謂抽象的規(guī)則,主要是指一些適用于所有人的普遍性法律,包括禁止對所有其他人實施任意的或歧視性的強制、禁止對任何其他人自由領域的侵犯。

于是,在這里哈耶克重申了他過去的一個著名的論斷,那就是要用“抽象規(guī)則代替共同的具體目標”。在他看來,政府的必要性僅僅在于實施這些抽象規(guī)則,以此來保護個人的自由領域不受他人的強制或侵犯。這樣一個被抽象規(guī)則統(tǒng)治的世界,才是一個自由的世界。顯而易見,只有市場規(guī)則支配下的秩序,才是一個被抽象規(guī)則統(tǒng)治的、沒有具體的共同目標并允許每個人追求自己目標的世界。

哈耶克事實上在此處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那就是“國家的無目標性”。這里的“國家”,說的不是傳統(tǒng)部落或傳統(tǒng)國家,而是指現代國家。這里的“無目標”,指的是沒有整個共同體統(tǒng)一的目標,國家中的個體或小團體當然仍有自己的目標。因此,所謂國家的無目標性,是指現代國家已沒有必要為整個共同體制定統(tǒng)一的目標,并集中財富、強制萬眾一心地去實現共同體的目標,它只需把自己的功能限制在提供公共安全、保障產權與公正規(guī)則的實施上。顯然,市場秩序真正符合哈耶克要求的國家的無目標性。

小結

雖然從本能和理性兩個方面,人類對市場都表示反感或懷疑。但是鑒于市場對人類生存與繁榮的貢獻,哈耶克勸告我們,應該堅信市場、堅守市場。與此同時,他還認為市場秩序是人類自由的保障。在哈耶克看來,這是西方走向現代國家的成功經驗,也是其他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應該遵循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