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5年,日本投降。有位中國畫家畫了一幅畫,叫作《爸爸永不回來了》,畫中的小姑娘雙膝跪倒,仰望青天,意思很清楚:她的父親在抗戰(zhàn)中死掉了。

▲蔣兆和,《爸爸永不回來了》,1945年
當年,全國上下一片狂歡,太多主題可以畫——直到今天,國家組織的大型歷史畫還在畫抗戰(zhàn),畫家們早已學了西洋人的套路,畫殺戮,畫戰(zhàn)場,畫尸體,畫勝利——可是大家想想看,這位抗戰(zhàn)的親歷者偏偏選擇畫一位失去父親的女孩。為什么呢?因為復仇也好,勝利也罷,戰(zhàn)后頂頂真實的事情,是無數(shù)家庭破碎了。
這幅畫不是出于國家主義與民族意識,而是秉承人的立場,直白地說,就是同情心。國家、民族,是現(xiàn)代中國主旋律,同情、惻隱,不是首要的美德。
這位畫家名叫蔣兆和,中央美院老教授,1986年逝世。20世紀,我以為,他是中國最偉大的人道主義畫家,也是最杰出的人物畫家。他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巨作,是畫于戰(zhàn)爭期間的《流民圖》,這幅畫,幾乎被歷史忘記,甚至被政權銷毀。他的所謂政治名譽直到80年代才恢復。1993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蔣兆和作品全集》,首次收入《爸爸永不回來了》,并于隔年舉辦了紀念蔣先生90周年誕辰的大展;2014年秋天,國家博物館為紀念蔣兆和先生110周年誕辰,也舉辦畫展,展出了幸存的《流民圖》,不知道有幾個八〇后、九〇后青年去看過。
據(jù)我所知,如今大部分青年不喜歡悲慘痛苦的故事。2012年馮小剛拍了《一九四二》,電影里全是蟻民、災民、饑民、流民,成片成片死掉,像狗一樣,正所謂“野有餓殍”。結果,票房很慘,馮小剛為此梗著脖子,心里很受傷。我問不少八〇后青年為什么不去看,他們坦然說,我不想看。孩子們可能是對的。絕大部分八〇后的父親沒有死于戰(zhàn)爭,出于別的理由,別的記憶,他們的爹媽恐怕也不愿提起悲慘和痛苦——我們偉大的傳統(tǒng)是千里江山,不是死亡。

▲蔣兆和,《賣子圖》,1939年
蔣兆和先生一輩子沒畫過壯麗的河山,只喜歡畫人,而且心慈手軟,專門畫受苦的可憐人。他自己,就很可憐,從小喪父,十幾歲從四川出來混,飽受滄桑,和徐悲鴻先生幼年少年的經(jīng)歷很相似,所以徐先生曾經(jīng)提攜扶助蔣兆和。徐先生自己的藝術主張,就是四個字:悲天憫人。
世上有的是可憐人,過去很多,現(xiàn)在也很多。你要可憐人老去想可憐事,也是可憐的事??墒欠▏嗣系滤锅F說過一句話:“人在苦難中更像一個人?!敝T位同意嗎?以我的記憶,歷史上偉大的作品很少很少描繪幸福,很多很多描繪苦難。而描繪幸福的圖畫,你看著,不那么容易也感到幸福,看著描繪苦痛的畫面,如果那畫面足夠真摯,即便你從未領教那苦痛,你也會被感動。
這是為什么呢?
牛犢給豹子吃掉,綿羊給惡狼叼走,牛羊不會寫個短篇,畫幅畫,把傷痛留下來,反反復復說,年年月月看,世上萬物,只有人類干這種事??墒切笊母星?,和人一樣的,死了同伴,有時會絕食而亡,畜生沒有語言,只能悶死,人類呢,不但曉得記取傷痛,還有想象災難、訴說災難的天分——蔣先生沒有親人被鬼子殺掉,那位畫中的女孩呢,并沒有喪父,她是蔣先生的侄女,被畫家選中做了那幅畫的模特??箲?zhàn)爆發(fā)時,蔣先生并不是流民,還有個畫室,還能畫畫,可是蔣先生親眼看見“九一八”事變的流民,“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的流民,北京陷落后的流民……他心里不安,非要畫《流民圖》。

▲蔣兆和,《流民圖》 ,1943年
我仔細想想,中國學西洋人悲壯慘烈的歷史畫,不到一百年歷史,要和文藝復興到19世紀的歐洲宗教畫歷史畫比,那是休想。但在可數(shù)的幾十幅著名中國歷史畫中,以我偏見,包括徐悲鴻先生的《徯我后》和《田橫五百士》,都沒法子和蔣先生的《流民圖》比較,這幅畫,是唯一可以平視西歐經(jīng)典的中國繪畫。當然,這是我的偏見,沒有意思要別人同意的。
以下是我對這幅畫的描述:
《流民圖》所描繪的絕望、悲劇性、死亡感,如《圣經(jīng)》的片斷,直追中世紀晚期及文藝復興初期的宗教壁畫;逾百位畫面人物的組合糾結而能各在其位、各呈其態(tài),便在歐陸,亦屬一流;畫中每一人物的面相、種姓、神態(tài)、氣質,高度準確——不是“準確”,而是“如其所是”——堪與委拉斯開茲的《侏儒》系列、倫勃朗的自畫像相媲美;而《流民圖》的道德力量、心理深度、歷史分量,與列賓、蘇里科夫、珂勒惠支,同屬一支;整幅長卷深沉而從容的敘述,令我想起托爾斯泰的《復活》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論及一位藝術家在淪陷期間所能做出的強悍回應,《流民圖》超過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而《流民圖》成稿期間的政治語境,遠較《格爾尼卡》危險而艱難。
《流民圖》能給外國人看到,只有一次機會:1957年送去蘇聯(lián)展出。蘇聯(lián)畫家看了,在畫前鼓掌致敬,稱蔣兆和先生是“中國的倫勃朗”。這個譬喻,說對一半。倫勃朗生于巴洛克盛期,在他的本邦與鄰國,群星燦爛;而1943年前后,中國現(xiàn)代美術尚在牙牙學語,竟有《流民圖》畫出來,獨在眾人之上,簡直是奇跡。
1943年,《流民圖》畫成,易名為《群像圖》,在太廟展出。當時北京是淪陷區(qū),市民涌入觀看,大為震撼,但是當天,畫展就被日本憲兵命令關閉。1944年,此畫在上海淪陷區(qū)展出兩周,反響強烈,報章刊物有報道,也有評論。日本方面隨即干涉,借故取走,《流民圖》從此下落不明。創(chuàng)作這幅大畫之前,蔣先生曾與北京一位漢奸官員相識,后者鼓勵他畫《流民圖》,甚至允諾贊助,未曾兌現(xiàn),這位官員就死了。前后細故,我無法詳述,但因為這一層關系,日后,蔣先生長期被視為有歷史問題的人。
1953年,《流民圖》神奇地被找到了,回到蔣兆和手里,但整個長卷已經(jīng)殘缺不全。1957年,《流民圖》赴蘇聯(lián)展覽。1959年,中國革命博物館借取《流民圖》展覽,康生指此畫“調子太低”,未能展示。“文革”中,《流民圖》被定性為“反共賣國的大毒草”,險些銷毀。“文革”后,這幅殘破的畫在倉庫角落被發(fā)現(xiàn),我初次見到真跡,就在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昏暗走廊。1979年,中央美術學院做出結論報請文化部黨組批準,始獲評定,稱其為“現(xiàn)實主義的愛國主義作品”。
這時,距《流民圖》誕生已過去36年,期間,蔣先生備受煎熬,心力交瘁。暮年,他將這幅畫捐獻政府,現(xiàn)在,《流民圖》是中國美術館的收藏。
從“反共賣國的大毒草”到“現(xiàn)實主義的愛國主義作品”——還須報批,還須乞獲恩準而定性——大家想想看,一個受難的民族,一個戰(zhàn)勝國,就是這樣對待《流民圖》。這幅問世于淪陷時代的創(chuàng)作,敵國如何憎懼,不去說了,勝利后,《流民圖》在本國還是遭到憎惡,權力的意志,讓這幅畫輾轉于高層的毒語、封塵的庫房。當初,《流民圖》中的流民就像鬼魂,進入蔣先生這幅畫,結果這幅畫也像鬼魂一樣,在勝利后的歲月,背負罪名,差點被銷毀。
這才是真的災難,而且是難以戰(zhàn)勝的災難。我們牢記對日的仇恨,但我們記得《流民圖》嗎?記得畫中的流民嗎?我很想知道,至少,今天全國各大學的千千萬萬愛國大學生,有幾個人知道這幅畫?又有幾人知道蔣先生?
我在美院讀書時,蔣先生健在。我從小就愛看這幅畫,敬佩蔣先生,很慚愧,直到讀了有關他的傳記,才知道他是被組織上長期視為有歷史問題的人,直到今天,還有上一代畫家認定他是漢奸。
什么叫作歷史問題?我看,是我們的歷史,大有問題。
現(xiàn)在來看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這幅巨作的誕生,同樣為了同胞的受難,同樣畫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它也一度離開畢加索,被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珍藏。佛朗哥政權倒臺后,西班牙政府與國王一再交涉,要美國歸還此畫。1980年,美國特意在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舉辦盛大的畢加索回顧展——順便一說,那年,我們的陳逸飛同志剛到紐約,看到畢加索大展門口排長隊,就說:“我從中國來?!碑敃r很少有大陸畫家去美國,門衛(wèi)立刻放他進去了——那次大展結束后,《格爾尼卡》榮歸西班牙,猶如國器,被隆重掛在單獨的展廳,有一陣,政府甚至安排士兵,守衛(wèi)這幅畫。
是的,畢加索名氣太盛,知道嗎,畢加索還是光榮的共產黨員——蔣先生哪里能和畢加索比?他是個有歷史問題的人??墒沁@兩幅關于戰(zhàn)爭災難的畫,我更愛《流民圖》,并不因為我是中國人,而是,這幅畫的血淚,這幅畫的真摯,這幅畫的力量,我以為,勝過《格爾尼卡》。
請諸位看看蔣兆和先生的照片,一臉的慈悲、老實,一臉的苦難、郁結??箲?zhàn)勝利后,他在自己的祖國當了幾十年精神的流民,后半輩子一直低著頭過日子。原因無他,就因為他畫了《流民圖》。

▲晚年蔣兆和
以上選自陳丹青《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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