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的霸權(quán)本來是建立在優(yōu)越的科技和組織上的。因為多數(shù)亞洲人相信英國人天生優(yōu)越的神話，并以為要向英國人挑戰(zhàn)是不明智和枉費心機的，使這種霸權(quán)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F(xiàn)在，竟然有一個亞洲民族敢于抗拒英國人，并粉碎了上面所說的神話?？蓻]想到的是，日本人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對英國人稱王稱霸后，卻對同屬的亞洲人展示出他們比英國人更加殘暴、蠻橫、不義和兇狠的那一面?！罟庖?/p>
一、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日本兵
1942年2月14日，西方的情人節(jié)，農(nóng)歷巳蛇年的除夕夜，新加坡直落古樓一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大浮腳樓，萊佛士學院二年級學生哈里·李悄悄從后門探出身來，沿著巷子往兒時玩耍的海邊漁村走去。他出門還不到20米，猛地撞見了兩個穿著軍服的人。兩人面貌丑陋，身材矮壯，上了刺刀的步槍跟持槍者一比，長得有些突兀。他們軍服是暗褐色的，與英軍的綠色軍服差異明顯。兩人都打著綁腿，穿著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隔開的膠底抓地靴。最古怪的是他們戴的鴨舌軍帽，帽子后面還縫著兩塊開叉的小披風，像日式門簾一樣遮住了脖頸。這是哈里·李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日本兵。他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頓時冷汗直冒、面色煞白。好在日本兵忙著去搜尋逃跑的英軍，居然放過了已經(jīng)嚇傻的學生仔。
撿回一條命的學生仔，是后來的新加坡國父李光耀。哈里，是祖父李云龍給他取的英文名字。那個年代，在英屬海峽殖民地首府新加坡，家境殷實的華人家庭一般都會給孩子取個英文名字。這反映了當?shù)厝A人某種復雜而微妙的心態(tài)。在多宗教、多民族雜處的新馬地區(qū)，華人既不是英國殖民者，天然享有特權(quán)；也不是馬來原住民，處處追求特權(quán)。華人的待遇屬實難稱優(yōu)厚，卻依然靠自身的聰明和勤奮過上不錯的日子。而英國人縱有種種不是，可他們的存在，對華人來說至少是安全上的保障。
少年李光耀
這份保障或者說是信心，在李光耀撞上日本兵的那一刻徹底破滅了。
其實，信心的松動始于更早一些的時候。那是1941年12月8日凌晨四點，還在萊佛士學院宿舍里酣睡的李光耀，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爆炸聲震醒。殃及37個國家、15億人口，雙方總動員兵力超6000萬的太平洋戰(zhàn)爭暴發(fā)。呆坐在床上的他還做不出如此宏觀的概括，當時的他只是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點，渺小而茫然。
12月8日，李光耀一整天都是在茫然中度過的，萊佛士學院內(nèi)則炸開了鍋，學生們是熱鍋上的螞蟻。來自馬來半島內(nèi)地的同學，準備趕火車回老家以躲避戰(zhàn)亂。大難避于野嘛，畢竟城市太招轟炸機的喜歡。大家都感到難以置信——日本人怎么會昏頭到敢對英國人動手？
12月9日，新加坡主流的英文報紙《海峽時報》，刊發(fā)了日本飛機轟炸新加坡的消息。報道顯然受到了殖民政府的新聞檢查，字里行間有一種流水賬式的輕描淡寫：市中心牛車水一帶遭日機轟炸，死60人，傷130人。實際情況要比官樣文章嚴重很多，挨炸的不僅是牛車水，樟宜海軍基地和登加空軍基地都遭空襲。新加坡被空襲前一個半小時，日軍開始在泰國南部的宋卡、北大年和馬來亞北部的哥打巴魯?shù)顷?。他們迅速控制克拉地峽一帶，并在馬來半島上自北向南推進，回老家躲避戰(zhàn)亂的同學們有福了。
12月10日，更壞的消息傳來?！巴柺坑H王”號戰(zhàn)列艦和“反擊”號戰(zhàn)列巡洋艦，在關(guān)丹附近海域被日本魚雷機炸沉。英國皇家海軍840人陣亡，遠東艦隊元氣大傷，艦隊司令湯姆·菲利普斯殉艦身亡?！巴柺坑H王”號和“反擊”號從抵達新加坡到?jīng)]入海底，前后八天。當初丘吉爾派兩艘巨艦來遠東，擺明了要將新加坡打造成“東方直布羅陀”的決心。新加坡人甚至有些洋洋得意，首相對新加坡的防御貌似比倫敦還上心，還能出什么岔子？如今，兩艘巨艦成了首相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巨艦被炸沉后沒幾天，萊佛士學院被殖民政府征用，改建為一所療養(yǎng)院，用于收容關(guān)丹海戰(zhàn)中傷勢輕微的水兵。對萊佛士學院的改建可謂物盡其用，學校已經(jīng)停課，學生們也各散東西。李光耀由于是本地人，報名參加了療養(yǎng)院的志愿服務隊。坐在走廊的圍欄上，看著物是人非的校園，他覺得有些恍惚，有些說不出來的不踏實，咦，自從12月8日凌晨的轟炸之后，日本飛機光顧的次數(shù)并不算多，有些天完全聽不到爆炸聲，莫非日本人把新加坡給忘了？
怎么可能？不久，英軍在馬來亞作戰(zhàn)失利的消息不斷傳來。如果覺得“失利”太過含蓄，不妨直說吧，英軍簡直是潰不成軍、土崩瓦解，他們在馬來半島上奪路狂奔，日軍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窮追猛打。越來越多的平民通過新柔長堤逃往新加坡，先是白人種植園主、公務員、商人和他們的家屬，接著是有些權(quán)勢和地位的亞洲人。李光耀的父親李進坤也從馬來亞趕了回來，他是殼牌石油公司的雇員，擔任巴株巴轄油庫的監(jiān)督。當越來越多士氣低落、無心戀戰(zhàn)的英澳士兵出現(xiàn)在新加坡的街頭，人們明白形勢不妙，俄羅斯方塊壘到了最頂上的那一行。
1942年1月底，整個馬來半島失守。那些騎著腳踏車，穿過橡膠園和甘蔗地的日軍士兵，終于可以隔著柔佛海峽眺望退潮時不到600平方公里的小島了。它是英帝國在東南亞的心臟，扼守亞、非、澳海上交通的咽喉，現(xiàn)在它成了沒有軀體的心臟。當然，日軍可不只是眺望，他們給彈丸之地上了足夠的強度。新山的日軍大炮以接近平射的角度對新加坡發(fā)起攻擊，期待中的日本轟炸機也頻頻出沒于城市上空，流血和死亡變得司空見慣，失敗主義的情緒彌漫在人群中。
1月31日，李光耀在萊佛士學院行政樓執(zhí)勤，院長戴爾教授繞過墻角朝他走來，準備去自己的辦公室。雙方正要打招呼，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傳來，學院的校園里落下了炸彈，師生二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學生脫口而出：“英帝國的末日到了?！崩蠋煹挂矝]有生氣，也沒反駁，臉上掛著苦笑，扭頭繼續(xù)前行。當日，所有的英軍部隊都從柔佛撤回了新加坡?；始夜け谛氯衢L堤上炸開了一道60米寬的豁口，“東方直布羅陀”要作困獸之斗了。
2月8日，日軍在新加坡島西北部登陸，英軍向市中心退卻并接管了萊佛士學院，志愿服務隊解散。李光耀回到偏遠一些的直落古樓，與父母和外公團聚。此后幾天，一家人躲在浮腳樓里，通過槍炮聲的遠近和疏密來猜測戰(zhàn)事的發(fā)展。樓外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盲盒，樓里的人將被迫去承受禍福難料的命運。直到農(nóng)歷巳蛇年的除夕夜，趁著附近的槍炮聲稍有停歇，李光耀從浮腳樓的后門探出身來，于是答案揭曉。
第二天，2月15日，農(nóng)歷大年初一，新加坡華人最盛大的節(jié)日，卻沒有福字、沒有春聯(lián)、沒有燈籠、沒有新衣、沒有美食，只有市中心的大炮聲響徹云霄。1942年春節(jié)，是華人自1819年移居新加坡以來最暗淡的日子。初一晚上八點半，槍炮聲戛然而止。消息傳來，英軍投降了。
投降的英軍
二、白思華中將完全不像是一個戰(zhàn)士
2月14日，在爪哇養(yǎng)傷的英軍遠東戰(zhàn)區(qū)司令阿奇博爾德·韋維爾，收到了馬來亞英軍司令阿瑟·珀西瓦爾的電報：“目前，新加坡全市處在日軍野戰(zhàn)炮的射擊范圍內(nèi)。我們面臨著缺水缺糧的威脅。參戰(zhàn)的部隊都已非常疲勞，不但無法抵御猛烈的攻擊，也無力組織反擊，哪怕做做樣子都不行。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抵抗未必能持續(xù)一兩天?；鶎榆姽賯冋J為，為了拖延時間，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同日軍進行巷戰(zhàn)，讓新加坡市蒙受更大的損失和慘痛的傷亡，是因小失大。無論部隊還是老百姓，都沒必要流更多的血。希望您重視我的建議，賦予我更大的自主權(quán)?！?/p>
阿瑟·珀西瓦爾，新馬華人恐怕更熟悉他的中文名字：白思華?！鞍姿既A”最早叫響是在1936年，那一年他被任命為馬來亞英軍參謀長。人們?yōu)榱擞懞盟?，曾作了很不恰當?shù)谋扔?，稱他為“淡馬錫白起”。事后看，當初的吹捧無異于詛咒?！暗R錫白起”向韋維爾請求賦予的自主權(quán)，是投降的自主權(quán)。新加坡安全的保障者，決定將自己和他守護的城市交給腦袋后面掛兩塊破布的家伙。
不消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一個痛苦的決定，一個迫不得已的決定。呵呵，所有投降前的內(nèi)心戲，劇情都高度雷同。白思華給韋維爾發(fā)報之前，已與海峽殖民地總督托馬斯進行了溝通，軍政兩位主官交談的關(guān)鍵詞是“大勢已去”：新加坡市遭日軍鐵壁合圍，汽油、彈藥和急救用品都將耗盡。有100萬人擁擠在市中心八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街道上尸體橫陳，無法入葬。更危險的是，城市淡水的供給接近枯竭，萬一有疫病爆發(fā)，簡直是人間地獄。
一個白起時代的人就懂的道理，守城作戰(zhàn)最大的危機是供水危機。新加坡的供水危機，肇始于1942年1月31日的大撤退。皇家工兵受命在新柔長堤上炸開一個口子，負責操作的幾個印度裔士兵毛手毛腳，沒控制好爆破的當量和位置，炸斷了從柔佛向新加坡輸送淡水的管道。原本想堵住日軍追擊的道路，沒想到卻自斷了生路。
放眼馬來亞戰(zhàn)場，13萬英軍被四萬日軍一路追打，怎么說都是世界軍事史上一段虐戀的佳話。從表面上看，白思華無疑拿著“一把好牌打得稀爛”的劇本。不過往深了想，人們的評價或許會公允一些，或許，白思華握著的只是貌似一把好牌。駐防新馬地區(qū)的英軍雖多，一線主力部隊只有四萬，四萬人中又多半屬于二三流的殖民地士兵，士兵各懷心思、戰(zhàn)意寡淡。一群三心二意的士兵，在沒有空中掩護的情況下，如何應對武士道傍身的虎狼之師？是的，在馬來亞戰(zhàn)場上，英軍是沒有制空權(quán)的。倒不是說英軍沒有飛機，而是英軍飛機機型落后，航程有限，速度緩慢，在身輕如燕的零式戰(zhàn)斗機面前都是待宰的羔羊。沒有制空權(quán)，自然也就沒有了制海權(quán)?！巴柺坑H王”號和“反擊”號沉沒后，馬來半島東側(cè)海岸成為日軍閑庭信步的沙灘。
誰都看得出，英軍幾無勝算。問題是，輸也有不同的輸法。死戰(zhàn)不退，彈盡人亡，是一種輸法，叫壯烈。不到70天，一瀉千里，也是一種輸法，是脆敗。在日不落帝國的光環(huán)下，白思華將軍該掬一把羞慚的淚。
平心而論，在英軍的高級將領(lǐng)中，白思華算是風評相當不錯的一位。他完整經(jīng)歷過一戰(zhàn)，二戰(zhàn)初期也曾緊急調(diào)回歐洲同德軍交手。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他展現(xiàn)出高超的組織能力。1941年4月，他升任馬來亞英軍總司令，丘吉爾看重的正是他豐富的履歷，以及對東南亞事務的熟悉。白思華性格冷靜、理智，思維縝密，具有極強的前瞻性。要論不足，就是他把自己性格的優(yōu)點無限放大了，放大到極端的地步。他想必是墨菲定律的虔誠信奉者，呃，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可能會發(fā)生，結(jié)果就必然會發(fā)生。世間萬物，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他若是一位棋手，肯定是走一步算十步的類型。然而他在算盡所有的變化后，發(fā)現(xiàn)自己走第一步時就該推枰認輸。
謹慎有余、膽識不足的白思華
白思華指揮的馬來亞戰(zhàn)役，就是一盤從第一步起就想推枰認輸?shù)拇笃?。放棄進攻、消極防御、不斷撤退，心理預期由此自我實現(xiàn)。他漏算的一步是，撤退乃加速度極高的駕乘體驗，任何一片雪花都能策動一次雪崩。從哥打巴魯?shù)饺岱?，隨處可見英軍士兵逃跑的背影，直至8.5萬殘兵蜷縮在新加坡市中心。如此有畫面感的一幕，讓人想起被鬣狗圍獵的野牛，龐大的身軀瑟瑟發(fā)抖。
種種跡象表明，有一件事給了白思華最大的刺激。2月14日中午，日軍占領(lǐng)亞歷山大野戰(zhàn)醫(yī)院，他們在醫(yī)院內(nèi)進行了無差別屠殺，320名醫(yī)護人員和士兵遇難，其中包括一些還在手術(shù)臺上縫針的傷員。白思華聽聞此事，習慣性地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呷了一小口，沒能壓住驚，腦海中卻閃現(xiàn)出更多不祥的念頭。日軍在香港赤柱半島燒殺淫掠的暴行，在英聯(lián)邦世界引起了普遍的恐慌。報紙上描述的駭人場景，經(jīng)常失足闖入白思華的夢里。他已經(jīng)不想再搭理韋維爾含糊其辭的回復了。
2月15日上午，白思華在?？祵幧降牡叵轮笓]室召開軍事會議，討論的內(nèi)容只有一個：戰(zhàn)還是降？眾將士無一人支持繼續(xù)作戰(zhàn)。會后，白思華命令銷毀機密文件、軍事密碼和庫存武器。作為政務主官，總督托馬斯的手腳要更快些，幾天前他就命人毀壞了廣播電臺的設(shè)備，燒掉了500萬海峽元紙幣，150萬瓶洋酒被傾倒入下水道。
當日下午兩點，白思華的參謀長紐畢根帶著他的親筆信前往日軍陣地，交涉停戰(zhàn)事宜。勝利者的答復不容討價還價：不是停戰(zhàn)，而是投降。必須由白思華親自來談，談判地點由日方指定。
白思華（右二）率領(lǐng)隨從向日軍投降，舉白旗者是參謀長紐畢根
下午五點，白思華率領(lǐng)隨從打著白旗，在日軍情報參謀杉田一次陪同下，來到了日方指定的談判地點——武吉知馬公路北側(cè)的福特汽車廠。哦，請給我們的將軍留些體面吧，嚴格說親手舉著白旗的是他的參謀長紐畢根。白思華帶著殘存的體面，來面見他宿命的對手、日本第25軍司令官山下奉文。在談判桌落座的一瞬間，殘留的體面也蕩然無存。白將軍眼中的山下將軍，身材肥碩，理著平頭，小胡子用黑色發(fā)蠟染過，身著筆挺的陸軍中將服，胸前佩著勛章綬帶，背后站著一群手執(zhí)筆記本的戰(zhàn)地記者。山下將軍眼中的白將軍，骨瘦如柴，疲憊不堪，雙眼布滿血絲，臉頰不自覺地抽搐著，緊張和不安表露無遺。
幾個月后，李光耀在美芝路戲院觀看了日本人拍攝的談判紀錄片。他在回憶錄寫道：“白思華中將完全不像是一個戰(zhàn)士?！?/p>
還是回到福特汽車廠的談判桌，不，這更像是審判席，山下將軍在對白將軍進行霸凌——
山下奉文：我軍只討論你們投降的事宜，其他免談。
白思華：投降前是不是還有些細節(jié)需要敲定？
山下奉文：別扯其他的，條件由我們來開，否則我們準備進攻了。
白思華：能不能明天上午再進行談判？
山下奉文瞧著桌子，提高嗓門：不行。沒什么可討論的。你們到底投降還是不投降，明確點，是Yes還是No？
白思華滿臉通紅，低聲囁嚅：Yes，我同意。
福特汽車廠談判現(xiàn)場
晚上八點半，海峽殖民地總督府的米字旗降下，膏藥旗升起。新加坡淪陷。
得知消息的丘吉爾痛心疾首，他說：“英國歷史上最深重的災難，規(guī)模最大的投降，就發(fā)生在新加坡?！笔紫嗾f得沒錯，1942年2月15日算得上是大英的黑道日，8.5萬英軍齊解甲，等待這群男兒的是日軍戰(zhàn)俘營。
引領(lǐng)男兒們投降的白思華，也將走向戰(zhàn)俘營。他是將軍，待遇要好很多。他沒被送到泰國去修“死亡鐵路”，而是被秘密囚禁于吉林遼源的盟軍高級戰(zhàn)俘營。1945年8月19日，在美軍“火烈鳥行動”小組人員的營救下，白思華重獲自由。十幾天后，也就是9月2日，銷魂的反轉(zhuǎn)來了。白將軍作為戰(zhàn)勝國代表，參加了在“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上舉行的日本投降書簽字儀式。死硬的悲觀主義者，該如何品評老天丟給他的彩蛋？沒準對他來說，最糟糕的事情，恰恰是預想中的糟糕的事情沒有如愿發(fā)生。
在“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上舉行的日本投降書簽字儀式，紅圈內(nèi)為白思華
三、山下奉文在馬來半島上鉆了一個洞
關(guān)押白思華的遼源盟軍高級戰(zhàn)俘營，距山下奉文出征南洋前的任所長春，僅僅100公里。1941年11月6日，“滿洲防衛(wèi)軍”司令部官邸，山下奉文收到東京大本營加急電報。直覺告訴他，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他趕回東京，旋即被任命為南方派遣軍第25軍司令。月底，身穿和服、頭戴禮帽的司令秘密抵達第25軍的出發(fā)地海南三亞。部隊整訓一周，起錨開拔，方向暹羅灣。
12月8日凌晨，借著微弱的晨曦，山下奉文看到了泰國宋卡的海岸。茂密的熱帶叢林在綿綿細雨下，蒸騰出陣陣溽熱之氣。面對孕育著熱火的海岸線，司令官喃喃自語：“要是在北海道，大概已是冰雪世界了吧?！备邷貙τ陂L期駐扎在中國東北的司令官，不算友好?？紤]到司令官浮夸的身材，高溫差不多就是虐待了。山下奉文身高1米7出頭，體重卻高達90公斤，與11年式平射步兵炮相當。自打在基層聯(lián)隊帶兵起，他就贏得了一個綽號：平射炮。在鮮有胖仔的日本軍界，山下奉文絕對是一個例外?？箲?zhàn)神劇已作過普及，體重超標往往會影響戰(zhàn)力值。但山下奉文又一次打破慣例。瑞典P社開發(fā)的經(jīng)典二戰(zhàn)游戲《鋼鐵雄心》，迄今仍將他排在日本陸軍將領(lǐng)戰(zhàn)力值的榜首。
肥胖的山下奉文被稱為“平射炮”
在離開東京前的午餐會上，陸軍戰(zhàn)神同海軍戰(zhàn)神山本五十六有過一次交流。年長一歲的山本問道：“本次任務，閣下信心怎樣？”山下回答：“我認為重要的是登陸，腳跨上了岸，剩下的事都好辦。”
而今，山下的腳已踏上了馬來半島，他必須兌現(xiàn)自己的豪言。為了兌現(xiàn)豪言，山下奉文布置了一種被稱作“電鉆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即正面突擊，中央切入。戰(zhàn)前準備會上，他將“電鉆戰(zhàn)”與德國人的閃電戰(zhàn)作過比較，兩者都是從戰(zhàn)線中央切入敵陣，閃電戰(zhàn)要兩翼迂回對敵進行包圍，“電鉆戰(zhàn)”則無需包圍敵軍，而是繼續(xù)前進，將殘敵交給后續(xù)部隊收拾。這種顧頭不顧腚的打法，反映了日本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的現(xiàn)實困境。有限的兵力和資源，要投入到無比廣袤的戰(zhàn)場上，實在玩不起消耗戰(zhàn)。
“電鉆戰(zhàn)”欲順利實施，對山下奉文手下的士兵有兩方面的要求。其一，要具備很強的執(zhí)行力，能夠快速切割對手正面戰(zhàn)線，打開縱深，且不與對手作過多糾纏；其二，要具備更強的忍耐力，能夠承受高溫潮濕的氣候、復雜多變的地形，以及終將枯竭的后勤保障。事實證明，在二戰(zhàn)各國軍隊中，日本第25軍是執(zhí)行力和忍耐力的天花板。他們用兩個月的時間，在橄欖型的馬來半島上鉆出了一個洞，洞的長度一千公里，洞的盡頭是新加坡。
當李光耀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日本兵，還有一個細節(jié)讓他永生難忘，兩個日本兵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他后來碰到的許多日本兵，身上也散發(fā)著同一款酸爽氣味。這是馬來半島的自然環(huán)境對他們的饋贈。從哥打巴魯?shù)叫录悠?，他們像地鼠一樣在沼澤和雨林中穿行，在橡膠園和甘蔗地上席卷而過。重要的是，地鼠可以兩個月不洗澡。
都知道，日本人是一個何等愛干凈的民族。要達成一個目標，無論是為個人還是為國家，這個奇怪的種群總會本能地切換到一種自制乃至自虐自殘的模式。他們一旦被組織起來送上戰(zhàn)場，就成了高效的生命收割機。他們作戰(zhàn)時，對死亡抱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近乎毫無人性的態(tài)度。因為不在乎生死，所以他們對吃穿之類瑣事更是不屑一顧。
在吉隆坡郊外，被日軍打敗的英軍軍官斯賓塞·查普曼，曾躲在樹叢中悄悄觀察過擊潰自己的對手。日本人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帽子也是鋼盔、遮陽帽和棒球帽等等不一而足，比起穿戴整齊的英軍簡直不在一個水平線。他們掛在腰間的鐵盒子里，儲存著單兵口糧，無非是一把白米加上少許大豆和咸魚。他們多數(shù)人騎著自行車，兩人一排，有說有笑，如同去看橄欖球比賽。自行車的車輪大都在烈日下爆了胎，騎行時輪圈發(fā)出刺耳的顛簸聲。這支部隊屬于第25軍最精銳的第五師團，查普曼手下的印度裔士兵，只要聽到他們自行車輪圈的顛簸聲，便會丟下裝備望風而逃。
騎著自行車的日軍是英軍的噩夢
一次次的逃跑，換來的結(jié)局卻是無路可逃。心理負能量的不斷積蓄，讓英軍即使懷揣對手十倍的籌碼，也不敢放手一搏。有了白思華這塊奢侈的背景板作襯托，山下奉文不當戰(zhàn)神也難。
馬來亞戰(zhàn)役結(jié)束，一名德國武官送給胖仔另一個綽號：馬來虎?？尚Φ氖牵较路钗牟皇翘貏e待見德國人的獻媚。他不欣賞“馬來虎”的理由，表面看頗為荒唐，他覺得馬來虎喜歡背后撲食獵物，有違武士之道。也許只有山下奉文心里清楚，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沒有誰是天命的贏家，他和他的第25軍曾是多么地接近失敗。1942年2月11日，新加坡攻防戰(zhàn)打到拉鋸階段，日軍的彈藥所剩不多，兵力捉襟見肘，撤退方案也在擬訂之中。此時此刻，山下奉文最擔心的是被英軍拖入“災難性的巷戰(zhàn)”。幕布的另一邊，白思華渾然不覺。匯總到他手里的戰(zhàn)報是，日軍在這一天集中兵力和火力加強了攻勢，日軍飛機向英軍陣地空投了山下奉文親筆簽署的勸降書：“戰(zhàn)局既定，新加坡陷落已近在眼前，繼續(xù)抵抗不僅徒勞，且將為城內(nèi)廣大非戰(zhàn)斗人員帶來直接損傷，陷百姓于更大痛苦與戰(zhàn)禍?！眱上嘁粚φ?，白思華幾天后發(fā)給上級韋維爾的電報，幾乎是洗了稿的勸降信。
在一場屏氣比賽里，快要窒息的山下奉文選擇相信：對手會比自己早一秒放棄，將頭浮出水面。他賭贏了。
在賭局上贏得一切后，日本人要在屠場里玩出點花樣。
四、最終還是華人扛下了所有
1942年2月20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按華人的傳統(tǒng)習俗，本是送窮、開市、搶財神的大喜日子。山下奉文卻莫名其妙搞了個慰靈儀式，祭奠那些入侵新加坡時當了炮灰的日軍。舉行慰靈儀式的地點是萊佛士學院，嗯，李光耀戰(zhàn)前就讀的學校。當?shù)厝A人的忌諱，山下奉文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是新加坡的新主人，可以為所欲為。他腦子里盤算的是“肅清行動”的進展。
慰靈儀式結(jié)束，就在萊佛士學院行政樓院長戴爾的辦公室，山下奉文把新加坡警備司令河村參郎臭罵了一頓?！捌缴渑凇钡恼Z言里充斥著被夸張修飾過的量詞：給了你足足三天時間，給了你明確的九條標準，對區(qū)區(qū)60萬人作一次甄別，很難嗎？河村參郎有苦難言，他人手不足。第25軍已投入荷屬東印度戰(zhàn)場，留在新加坡維持治安的警備隊也就1000人。1000人VS60萬人，事情并不好辦。
60萬，是新加坡當?shù)厝A人的數(shù)量。山下奉文下令搞的“肅清行動”，就是從60萬中檢證出對日本持敵對態(tài)度的人，予以滅殺。甄別標準九條：曾在南洋華僑籌賑會中積極活動的人士；曾慷慨捐輸給籌賑會的富裕人士；僑領(lǐng)陳嘉庚的追隨者；星洲義勇軍中最善戰(zhàn)之海南人；中日戰(zhàn)爭以后來到馬來亞的中國出生華人；紋身男性；幫助英軍抵抗日軍者；公務員及可能親英之人士；私藏武器者。
本質(zhì)上，這是一次針對華人的種族清洗。那些自新加坡淪陷以來，一直在煎熬中等待著的華人，終于等來了砸在樓板上的另一只靴子。其實他們的命運，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甚至日本侵華時，就已經(jīng)注定。山下奉文，他的刀把子上浸滿了海內(nèi)外華人的血。盧溝橋事變后，他率部在華北作戰(zhàn)，他指揮部隊攻南苑、戰(zhàn)長辛店、襲廊坊，大肆屠殺中國軍民。擔任“滿洲防衛(wèi)軍”司令期間，他又對東北抗聯(lián)進行瘋狂掃蕩。在新馬地區(qū)，華人抗日武裝，特別是著名的星洲華僑義勇軍，給日軍制造了最大的麻煩。強迫癥患者的典型癥狀，就是變態(tài)的報復欲。山下奉文說過，若非華僑的資助，中國問題早就解決了。為了切斷華僑與中國政府的聯(lián)系，有必要（對華僑）進行鎮(zhèn)壓。
將山下奉文放進人間，是造物主對華人犯下的最大的錯。配套的錯，是將一個叫辻政信的食人惡魔也放進了人間，并且擔任山下奉文的參謀主任。2月17日，新加披改名昭南的當天，山下奉文和辻政信共同炮制了“肅清行動”的方案。新加坡華人大禍臨頭了。
天可憐見，華人絕非生性悍勇，“聰明、勤奮、安分守己”才是他們的出廠設(shè)置。在抵抗日軍的戰(zhàn)斗中，南洋華人之所以義無反顧，委實是別無選擇。以英國人治下的三大族群論，馬來人是在自己土地上替別人打仗，印度人是在別人土地上替別人打仗。他們無所謂，有時恨英國人要超過恨日本人。華人無奈，他們是在別人土地上替自己打仗。他們的故鄉(xiāng)半壁江山淪喪，有家難回。他們第二故鄉(xiāng)再有變故，則無家可歸。對于華人來說，前進是深淵，退后亦是死地，他們不得不為險而戰(zhàn)。也正因為此，他們扛下了所有的劫難。
2月18日，日軍對新加坡進行劃區(qū)封鎖，強令各區(qū)華人，不分男女老幼，攜帶一周糧食，前往七個集中地接受甄別。集中地擠滿了華人，白天烈日曝曬，夜晚寒風侵肌。三日內(nèi)，病弱者死亡逾百。甄別過程有些兒戲，以貌取人者有之，盤問職業(yè)者有之，抽簽抓鬮者有之。反正，生殺予奪由著日本兵性子來。李光耀接受甄別的集中地，是惹蘭勿剎球場。他算幸運，只被關(guān)押了兩天便被放行。離開集中地前，他被日本兵用膠印在左臂上蓋了個“檢”字。躲過一劫的學生仔，明顯是有些飄了。幾天后，李光耀竟戴著一頂澳大利亞潰兵贈送的軍帽上街。意料之中，挨了日本兵一頓拳打腳踢。
挨打比起被殺，畢竟還屬幸運。很多人沒能像李光耀那樣，只是幸運地挨了頓打。2月22日，辻政信視察關(guān)押過李光耀的惹蘭勿剎球場。參謀主任當場對效率低下的日本兵發(fā)了脾氣：“你們還磨磨蹭蹭什么？我是要全新加坡一半人的命！”殺人比賽的發(fā)令槍打響，執(zhí)行力超群的日本兵迅速激活體內(nèi)的獸性，他們一口氣從球場里抓了幾千人，塞進了幾十輛汽車，風景宜人的樟宜海灘遂成屠場。
以惹蘭勿剎球場集中地為示范，日軍所有的殺人機器全面開動。此后近20天，新加坡墜入了地獄。一時間，血雨腥風，尸橫遍野，天昏地暗，婦孺啼哭。日軍集體屠殺華人的地點多達幾十處，包括但不限于樟宜海灘、榜鵝海灘、圣淘沙海灘等等。日軍殺人手段極其殘忍，令人發(fā)指：有將人互相捆綁推入海中，有用機槍掃射或軍刀砍殺，還有令其掘坑活埋……
關(guān)于新加坡大屠殺，多年來因統(tǒng)計上的困難，始終沒有確切的數(shù)字。1945年9月，英國記者博比·杰克遜經(jīng)調(diào)查認為，死難者達到五萬。日本歷史學家永三郎在其所著《太平洋戰(zhàn)爭》一書中承認，當時被甄別肅清的華人有七萬。但日本中學歷史教科書給出的受害者數(shù)據(jù)卻是：6000人。
對于一個沒有罪感只有恥感的民族，要讓他們認同一個干巴巴的數(shù)字，無異于緣木求魚。有一個事實倒是舉世公認，二戰(zhàn)中日軍犯下了三起屠城級血案：南京大屠殺、新加坡大屠殺和菲律賓大屠殺。三起血案中，唯有新加坡大屠殺是在十分清晰的命令下進行的，發(fā)令者山下奉文。
說說劊子手的結(jié)局。日本投降后，山下奉文在菲律賓呂宋島被美軍逮捕，收容于馬尼拉新比利比德監(jiān)獄。1946年2月23日，他被馬尼拉軍事法庭判處絞刑。稍顯遺憾，審判書所指控的戰(zhàn)爭罪行里，并不包含新加坡大屠殺。好在大屠殺的幸存者沒有忘記。1967年2月15日，在日本占領(lǐng)時期死難人民紀念碑揭幕儀式上，李光耀致詞：“這座紀念碑標志著一種經(jīng)驗和教訓，它時刻提醒人們，當他們對未來的事物與發(fā)展毫無準備之時，什么可怕的禍患都可能降臨。”
新加坡華人的命運，不能寄托在舉白旗的白將軍身上，要靠他們自己。
參考書目：
1、《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大詞典》，王捷、楊玉文、楊玉生、王明等主編，華夏出版社2003年10月版
2、《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07：日本的猛攻》，[英]溫斯頓·丘吉爾著，富杰譯，青島出版社2015年4月版
3、《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全史》，[英]阿諾德·湯因比主編，周國卿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5月版
4、《李光耀回憶錄：風雨獨立路》，李光耀著，外文出版社1998年9月版
5、《東南亞戰(zhàn)場》，潘興明著，華夏出版社2015年1月版
6、《新加坡大屠殺》，黃浪華（執(zhí)筆）、宇之著，線裝書局2015年8月版
熱門跟貼